爸爸组建了新的家庭，爷爷不放豆儿去，怕她受委屈，怕被欺负了。
也好，反正那个家也不多热烈欢迎豆儿去，于是若干年里，爷爷完全代替了爸爸的角色。
爷爷常和豆儿说，虽然妈妈只见了你一面，但你不能忘记妈妈，他说：咱们豆儿和别的孩子没啥不一样，也是有妈妈的，妈妈可喜欢豆儿了。
他和豆儿讲过好多关于妈妈的事，记不清楚的地方就让奶奶帮忙讲，让小姑姑讲，从小讲到大，好让豆儿能记着。
爷爷说，妈妈在怀豆儿的时候，还在楼上楼下搬东西，擦玻璃。他和奶奶使劲拦她，不让她干，她总说没有关系，说爷爷奶奶岁数大了，而她年轻。
她说：宝宝生出来了我自己带就行，你们两个老人不要受累，不要操心。
爷爷说，妈妈没有太多新衣服，也不爱打扮，才二十多岁就已是机关单位里的骨干，却没有任何官气，任何人提到她都是夸赞，说她不仅有前途而且顾家又贤惠，爷爷奶奶有这样的儿媳妇是多难得的福气。
小姑姑常说，妈妈非常漂亮。
豆儿问：比你还漂亮吗？
小姑姑说：比不了呢，你妈妈就像是挂历里的人，睫毛那叫一个长，扑闪闪的像小刷子一样。那时候不流行化妆，一堆人里第一个就能看见她，经常有陌生人第一次看到她被吓一跳，以为挂历活了。
小姑姑把妈妈唤作大嫂，她和妈妈见面时才十几岁，正在读书的年纪，妈妈一度是她的偶像。妈妈不仅长得漂亮，且待她特别细心周到，比她两个哥哥加在一起都要强。当年妈妈因工作调动要远行，给小姑姑写过一封长信，叮嘱如果学习上有任何不明白的地方都标记好，她回来后，会一条条帮忙辅导。那信的语气比她素日里的亲昵稍稍正式一点儿，带着一点儿真正的姐姐才有的那种小小严厉。
小姑姑说，妈妈快要生产的时候，需要离开老屋搬到新房。新房和老家距离有点儿远，当时小姑姑要在老家上学，不能跟着一起去。但那时她特别不想让妈妈走，似乎有种预感一样，感觉好像再也见不到了。
那确实是小姑姑和妈妈见的最后一面。
奶奶说妈妈弥留之际仍然一顿不落地吃饭，其实根本已经吃不下饭了，但她总觉得按时吃饭，身边的人才会放心，会少一点儿难过。
奶奶跟豆儿说，妈妈临走前，除了给豆儿喂过一次奶，说过一句话，不再多说别的，也未曾有过任何叮嘱或托孤。众人都懂，她怕一旁的老人难过伤心……
善良的妈妈，懂事的妈妈，一点一滴在心里勾勒出的妈妈，二十六岁就离去了的妈妈。
豆儿从小到大，从未对妈妈陌生过，她偶尔会去看妈妈，坐在她的坟前，和她说说话。
妈妈妈妈，你知道吗，爷爷多喜欢我啊。
妈妈，我也多喜欢爷爷呀。
妈妈，我还喜欢奶奶还喜欢姑姑，还喜欢你……我知道妈妈能听见我，对吧？
她说：妈妈，我上小学了，爷爷说我笨呢……
她说：老师留作业，给图画书上面的图案涂上颜色，可我涂着涂着就急了，怎么还没涂完？气急了就用画笔在书上乱画，画完了擦不掉，我就哭，坐在地上哭，生气呀……
然后爷爷就跑来帮我涂，很快就涂好了，但他跟奶奶说：咱妮好笨啊。
奶奶还跟着他一起笑来着。
她跟妈妈说：
妈妈，我上初中了，前几天离家出走了呢……
爷爷逼着我写数学作业，我不想写，我说要离家出走。爷爷说不相信我能干出这事，那好，我就走给他看……
爷爷以为我出门了，其实我真的出门了，但是我也没敢走太远，过了一会儿，我就偷偷溜回家了。我躲在客房门背后，躲了很久，我听见他们在屋里讨论：这孩子真走了呀，不会不回来了吧……
爷爷给我同学家里打电话，但是我没有在同学家。爷爷已经很担心了，在屋子里面转圈圈，像拉磨，我在门背后偷看到了，高兴极了……
我躲了好几个小时，实在是饿了，但是我想我坚决不能跟这个老头妥协。
可我担心我养的宠物荷兰猪没有人喂，它饿死了怎么办？
我悄悄爬到厨房，拿一个馒头，自己咽了半个，喂了我的荷兰猪半个。我们两个都吃得很快，都快被噎死了……
我回到门背后时，多了一杯水你知道吗？
我听见爷爷在另外一个房间里吭哧吭哧地笑，像在咳嗽一样……
好吧，爷爷赢了，我确实是真没有离家出走的胆子。
…………
她说：妈妈，我很久没来了，你还好吗？
她说：我替爷爷奶奶来和你报个平安，我们都还好着呢。
她说：妈妈，我大学快毕业了，5月的时候地震了，我特别担心在老家的爷爷奶奶……等我回去的时候，他们都住在军用帐篷里。
周围有好多家的帐篷，大家都住在一起。我刚找到我们家的帐篷，就发现和别人家的不一样。
那时候天气很热，爷爷奶奶知道我回去，专门在帐篷里隔出来一个相对大一点儿的地方，给我铺了一张床，还在我的**搭上蚊帐，旁边摆了台灯、风扇……就跟我原来的房间一模一样。
她说：别人家的帐篷都是对付着随便住一住，临时安置点，早晚要回去的，只有咱们家不一样，大帐篷里还有个小房间，布置得充满少女感……
妈妈，你知道吗？爷爷还在我的床铺旁边垒了一个小堤坝，他说这样就不会有水冒上来……
她说：妈妈，爷爷始终保护着我呢，已经整整二十一年了。
她说：我知道妈妈也一直守着我呢，妈妈也最爱我了……
…………
她说：妈妈，我辞去了工作，这两年我去了很多地方……没能来看你，你不怪我吧。
她说：妈妈，你看到了吗？这是我男人，我要结婚了。
她说：妈妈留给我的福气和运气我都用着呢……妈妈，我终于长大了。妈妈，我好像找到我想要的生活了……妈妈你高兴吗？
她说：妈妈，你不要因为我长大了就不管我了啊……我也不想让爷爷不管我，你们都继续守着我一直陪着我好吗？
她哭着说：妈妈，其实我可坚强了，什么我都不怕，我唯一怕的就是你们都走了，都不要我了……
豆儿的订婚仪式是在妈妈的坟前，只有她和成子两个人。
成子后来说，豆儿那天哭得脱力，下山时他背着她，走得缓慢，路也坎坷。
他说他细想了想，不矮的一个山包，也不知道小时候的豆儿是怎样一次次爬上去的。
他说，豆儿说了，下辈子不打算嫁给他了，只想这辈子好好和他把尘缘了了，他去哪儿她就跟着他去哪儿，天涯海角她都去，水里火里她都去……那一路上，他们聊了好多。
他说，走到山下时已近黄昏，袅袅的炊烟，稀疏的灯火，两个人静静地看着，直到万物笼上沉沉的暮色。
他说豆儿那时又开始流起了眼泪，她说：……可是成子，我舍不得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