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异客》
威廉·布莱克(约翰尼·德普饰)是为了就业而前往西部的会计师。在火车上,伙夫(克里斯汀·格洛弗饰)告诉他,威廉会在那座村庄迎来死亡。威廉奔波了很长时间才赶到公司,可公司却告知他被拒绝录用。总经理狄金森(罗伯特·米彻姆饰)甚至用枪驱赶威廉。威廉遇到了像花一样的姑娘Cell(米莉·阿威塔尔饰),之后跟着她回家,并过了一夜。第二天,暗恋Cell的男子查理(加布里埃尔·拜恩饰)突然闯进了Cell的家,并对威廉开了枪。Cell想救威廉,结果不幸中枪。威廉在慌乱中拿起Cell的枪打死了查理,然后逃跑。
威廉从昏迷中醒来时,发现一个印第安人正在为他治疗枪伤。印第安人Nobody(加利·法梅尔饰)把威廉当作已死之人,并且Nobody相信他就是自己崇拜的诗人威廉·布莱克的幽灵。狄金森悬赏缉拿杀害自己儿子查理的威廉,包括传奇杀手威尔逊(兰斯·亨利克森饰)在内的三个人开始追捕威廉。威廉在树林中遇到了猎人(伊基·波普饰和比利·鲍伯·松顿饰),并请求帮助,却险些遭到强奸。后来威廉在Nobody的协助下杀死三人。在后续的旅途中威廉不断杀人,结果再次负伤而死去。Nobody以印第安人的方式为他送葬,威廉躺在独木舟上漂向大海。
喜不喜欢某部电影完全是个人喜好问题,但芝加哥的罗杰·约瑟夫·埃伯特对《离魂异客》的评论仍然激怒了我。他说:“从剧场回家后,我拿起了久违的威廉·布莱克诗集。读诗的30分钟里我感受到的幸福,彻底疗愈了我看完长达两个小时的无聊电影后受伤的心。”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影评家,他还不如这么说呢:“《发条橙》太无趣了,好在回家路上配合着《雨中曲》的节奏打了一顿路过的老人,心情顿时豁然开朗。”
不过,如同埃伯特所指出的一样,年轻的吉姆·贾木许过于自我,也爱彰显自我,他那浅薄的神秘主义只不过是一种粉饰。有些镜头甚至让观众都为他捏把汗。例如,约翰尼·戴普抱着小鹿的尸体并排躺在地上的场面(能够猜到那可怜的野兽是为了更加抒情地表达不幸去世的Cell),矫情得令人感到不自在。回归大自然或生命的轮回都没什么问题,但有几处确实过于假惺惺。尽管如此,我还是打算这样说,看《离魂异客》的242分钟(看了两次),超额补偿了我为了阅读那个糟糕的评论而浪费的30分钟和其间所受到的折磨。
这部电影首先让我着迷的是画面、音乐和演员,这一点大家应该类同。继《不法之徒》之后,罗比·穆勒又一次创造出的黑白画面实在是太美轮美奂。尼尔·杨仅凭一把吉他演奏出的迷人音乐始终贯穿整部片子,他通过反复弹奏单纯的旋律,使听者的灵魂为之沉醉。穆勒的画面生动地再现了美国开拓期的纪录片摄影师蒂莫西·奥沙利文和威廉·亨利·杰克逊所呈现的未加工前的真实面貌与素朴之美。特别是在树林中拍摄的镜头生机盎然,仿佛都能闻到新鲜树叶释放的香气,能够让人充分感受到森林浴的快感。尼尔·杨自始至终边看电影边即兴演奏,录音的音乐,可以跟迈尔斯·戴维斯在《通往绞刑架的电梯》中取得的效果相媲美。用扑克脸能表现出种种情感的约翰尼·戴普和兰斯·亨利克森在这部影片中扮演了这一辈子都再难遇到的角色,并尽情展现了最佳演技。包括史蒂夫·布西密在内的十多名明星配角,也纷纷通过短暂的出境时间炫出了出色的演技,使观众遐想联翩。从他们说的只言片语里观众都能猜出他们的整个人生。特别是好莱坞的怪才克利斯汀·格洛弗的即兴表演真可谓是压轴戏。
是否欣赏《离魂异客》,全看是否能看懂其中的幽默。可以说这部影片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玩笑,这份幽默实在是过于独特,所以完全可以左右人们对这部作品的评价。举个例子吧,一边踩碎头盖骨,一边嘟囔着亵渎神灵的话语的威尔逊实在太残忍,还是省略了吧。不妨听听另外两个人关于威尔逊的谈话吧。“你知道吗?那个家伙侵犯了自己的父母。”同伙一脸蒙,眨了半天眼睛,而后问道:“……两个都?”
没错,双亲都包括在里面。早期的美国人就像威尔逊那样侵犯双亲后再吃掉。如果原本生活在那片土地上(后被命名为马萨诸塞州)的印第安人,不给五月花号的乘船者们提供吃食和就寝的地方,不到一年移民们就得尽数冻死或饿死。然而到了下一代就发生了印第安人大屠杀事件。而且,移居者们随即发动了国内战争,并成功实现独立。背叛生身父母英国和救命恩人印第安人,这不是弑父弑母又是什么呢?接着,威尔逊因一句“Fuck you(跟妈妈做那事的人)”而了结了同伴的生命。当被问到“从哪里移民过来”时,他连剩下的一个人也杀害然后吃掉了。这可不是开玩笑,实际上,在美国开拓史上经常会出现捕食印第安人的故事。
总而言之,这是一部吃掉灵魂的肉体、吃掉生命的死亡、吃掉人类的发展、吃掉历史的类型片。随着威廉·布莱克的旅程,我们可以重温他的每一个经历。他把所有的悲剧都归结到了自己身上(等于他将查理开枪后贯穿Cell胸膛的子弹“象征性”地钉进了自己的心脏),然后不断去抗拒和为了扳回这一切而不停挣扎,是一个自相矛盾型的英雄。或许他早被查理开枪打死了,以后的故事只不过是他死去后的梦境而已。那一瞬间威廉看到的划过夜空的流星就是证据。无论那是梦境还是生命的轮回,总之已踏上了旅程。
这部电影的开头与其说是西部片,倒不如说是公路电影(故事始于列车)。就像所有优秀的电影一样,不怎么长的导入片段里浓缩着电影的主要内容。威廉·布莱克就像《双虎屠龙》中的律师詹姆斯·斯图尔特一样(《离魂异客》是自《双虎屠龙》以来第一部黑白西部片),从东部大城市去往西部。当然,在西部片中火车或铁路都是开拓的象征。不只《荒漠怪客》和《西部往事》两部电影,还有许多西部片里都会出现的类似场景。列车承载着开拓的愿望一路疾驰!极其安静的客房和动感的车轮交替出现,贾木许用自己的方式呈现了历史节奏。列车象征带着原地踏步的人类一路疾驰驶向文明和发展。在这部节奏超慢的电影中,列车是唯一一个具有速度感的被摄物。然而,坐在火车上看到的窗外风景却变得非常缓慢,可以说那些实际上是由题材相关图片构成的全景图。沙漠和纪念碑谷、被烧毁的驿站马车(《关山飞渡》)和印第安帐篷(《搜寻者》),这些都是通过木栅看到的,所以就像是经过宽屏处理的录像带画面一样,或像西尼玛斯柯普型银幕电影画面一样被拉长了。这是属于约翰·福特的世界,而吉姆·贾木许从一开始就展现出了题材的残骸。威廉抵达西部的那一瞬间,目睹了西部片死掉的现场,这是一部从西部片结束的地点重新开始的西部片。
真是一列片如其名的神秘列车。从一开始就给人以走向地狱的感觉。果不其然,伙夫走近威廉搭起话来,脸上沾满煤灰的样子恍如在地狱烧火炉的恶魔。他预言威廉会在西部发现自己的坟墓。随后,伙夫问道:“你有爱人吗?”“现在没有了。”“原来是变心了啊。”这里,克里斯汀·格洛弗的表演实在是太不自然了,甚至都有点儿荒谬。谈到变心时的表情带有一股杀气。那副表情,即使不做长篇说明,也能让人猜到他应该背叛过自己的情人(没过多久,威廉遇到因为情人的变心而失去理智的查理,并陷入了噩梦之中)。这时,乘客们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向窗外开起了枪,他们是向得不到的水牛开枪解闷的野蛮人,这一切仿佛是针对威廉的,包括鞭炮在内的大规模欢迎仪式。“欢迎来到地狱!”
另外,伙夫还在火车上突然提及坐小船旅行的话题,就好像知道威廉之后会坐船一样。这样导入的火车片段正好与最后的独木舟片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就是说,威廉从一开始就向着注定的结局走去,这是一场宿命般的旅程。
公路电影大多是为了谋求主人公的成长。在教育小说中,少年通常都是离开农村去往大城市,在那里融入人类社会中。但我们的威廉恰恰相反,他不是走向成长,而是走向死亡,他正在远离人类社会。他在路上没有得到智慧和教育,他一直在扔掉一些东西。伙夫说:“坐在火车或船上看外面的风景,就会有种自己是静止的,是风景在动的错觉。”这种感觉威廉经历过好几次,甚至躺在地上看天空也会觉得天旋地转。这种地心说呈现了人物的无力感。在迎来死亡之前,威廉一次也没有做出过积极的行动。别说是西部片,连成长电视剧都没有出现过如此被动的主人公。这无疑是对开拓大地、开拓命运的美国人的开拓意识形态的一种嘲弄。贾木许试图通过主人公的消极行为,对美国和美国电影进行积极的反抗。结果,《离魂异客》变成了反西部片、反成长片和反公路片的电影。
比《比天国还要陌生》还要陌生的《离魂异客》是一部咒术影片,是朴常隆式的公路电影。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关于死亡的研究”,而威廉的旅程正是“死亡之路”,也就是去往黄泉的路。失去父母后背井离乡的冒失鬼,因意外杀人事件和新认识的印第安同伴走上了得道之路。他在前进的过程中见一个杀一个,不知不觉就杀了七个人。如果加上由自己引发的间接杀人,足足有十三个。在这一过程中,他被视为已故的天才诗人,连传奇杀手都会仰慕他。“这把枪会代替你的舌头,你会通过它学习如何说话,并用鲜血书写你的诗歌。”实际上,威廉用钢笔刺伤自称是粉丝并讨要签名的传教士的手背,然后就这样嘟囔道:“这就是我的签名。”如今,前任会计师只能在悬赏通缉海报中读数,而那个数字就是自己杀掉的人数。
到达村子里的他,对西部的荒凉和野蛮惊愕不已。贾木许的出道作品中出现过异乡人眼中的美国,他把美国描绘得非常荒芜和凄凉。他可以把熟悉的场所变得面目全非,哪怕是我居住的地方,如果是他拍了我不一定能认出来。在奥德赛横穿大陆后一路西进至太平洋的旅程里,美国并非西部片中司空见惯的那个地方。位于开拓的最前线,即铁路尽头的那座村庄名为“Town of Machine”,但那里的居民一言以蔽之就是禽兽不如。对印第安人而言,白人是仅一年就屠杀百万只水牛、传播传染病的残暴人种。所谓的开拓地,就是遍地骷髅和骨头的死亡村庄,是人们光天化日之下在马尿和狗屎流成河的街道旁公然行苟且之事的地方。他想就职的公司是一家五金制造工厂,熊熊燃烧的熔炉让人联想到狄金森老板地狱般的房间也是用骷髅和动物标本装饰的死亡空间。垄断现世的财富(钱币)和香烟(老板和财务部门员工是仅有的获准可在这里尽情抽烟的人群)的他,具有名副其实的神的形象。经常用来比喻造物主的布莱克的诗《老虎》(伍迪·艾伦的《另一个女人》中提到的那首诗),完全可以用在此情此景中。“你的大脑曾经在哪一个熔炉里?哪个永生不灭的手和眼睛,胆敢塑造你这么可怕的对称体?”回忆一下工厂里的熔炉和挂在老板办公室的匾额吧,以完全相同的姿势站在前面的狄金森,跟肖像画里的自己形成了完美的对称。
如果说这种地狱有一线希望,那当然是Cell,她就是描述天使的布莱克的组诗《Cell的故事》中的那个Cell。她兜售纸玫瑰。她说如果哪天有钱,就想用丝绸来制作玫瑰,并洒上法国香水。但这明摆着是徒劳,因为再怎样假玫瑰也不会变成真玫瑰。曾经是妓女的Cell不可能通过这种方式得到救赎。当她问威廉闻到了什么味道时,威廉自然是只能闻到纸的味道。即使有一天真的能闻到香水味,但那终究也不是真正的玫瑰花香。最终她还是没能摆脱这个人工城市,即死亡之城。她在狄金森的酒店里被他儿子杀害。正如布莱克在《生病了的玫瑰》中吟唱的那样:“哦,玫瑰,看来你生病了……我发现了,艳红的喜悦之床,他阴暗且隐秘的爱情终究破坏了你的人生。”
被开辟的处女地并非沙漠或平原,而是丛林。已故者和什么也不是者搭伴游**充满生命力的原始森林(这一风景位于蒙特·赫尔曼在《射击》中呈现的沙漠的对面尽头。不愧为超现实主义西部公路片《射击》,曾经展现出本类型中最为荒凉的不毛之地。在此片中,沃伦·奥茨就像威廉是枪手加诗人一样一人分饰两角,而杰克·尼科尔森也像威廉一样孤军奋战到电影结束)。这座森林被设定为城乡之间的中间地带,它就像白天和黑夜之间的晚霞。正如追踪者Twill所说的那样,如果没有过渡期,像关灯一样从白天直接变成黑夜,那该多荒唐啊?《离魂异客》实际上相当于威廉走过晚霞的例行仪式。就像Nobody一样,因为是两个部落的混血儿,被家人遗弃后,在驼鹿群中长大,之后去了城市,但最终还是从城市逃出来,威廉也是横跨两个世界中间地带的旅行者。Nobody骑白马、威尔逊骑黑马、威廉骑黑白两种马混在一起的斑马,他们分别骑着不同马走过的风景(尤其是《迷魂记》中出现的森林场景)美轮美奂,这跟晚霞非常美丽是同样的道理。正如之前说的那样,这是“走向死亡的例行仪式”,并非入职仪式,甚至可以说是辞职仪式。
约翰尼·德普能够出演本片应该多亏了他印第安人血统的外表。影片中他摘掉了眼镜,身上披着熊皮,脸上涂满印第安人的彩绘到处晃**。刚开始时,不戴眼镜什么也做不了的威廉,到最后都能靠肉眼射中数十米之外的人。乘坐独木舟顺江而下时会经过被白人化为焦土的印第安人部落,那副景象犹如《现代启示录》中威拉德寻找科茨穿越丛林时所见到的杀戮和死亡场景。抛弃文明回归野蛮、抛弃理性回归本能、放下钢笔改用枪支;从望窗外的水平旅行,到躺在船上望天空的垂直旅行;从西进的空间移动,到永劫轮回的时间移动。始于蒸汽火车锅炉的电影,终以太平洋的无尽海水、正在下的雨,以及威廉在雨中掉下的眼泪落下帷幕。Nobody被英国军队逮捕到伦敦后最后还是回到了那片森林,而威廉则进行了更加靠近根源的旅行。Nobody送别威廉坐的独木舟时胡诌着送别词:“你将回到原来的地方。”
这时,Nobody把来之不易的烟拿给威廉,说这是去往黄泉路上的盘缠。也许正因为如此,所以本片的出场人物都纷纷向威廉讨要香烟吧。关于香烟,有非常精彩的台词:“抽烟就能想到人生是有限的,就像烟雾一样虚无缥缈……”在八竿子打不着的另一部影片中,居然有对贾木许电影精辟的解说。此外,王颖和保罗·奥斯特的《烟变奏之吐尽心中情》中也有类似的台词:“肚子空空则便器满满。”换句话说,如果肚子是空的,那么说明便器是满的……如果烟头短了,说明烟灰多了。“活着就意味着正在死去。”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威廉·布莱克是既没活着也没死去的“未亡者”。威廉以这样的身份离开了西部开拓地,为了成为最终迈向超越死亡的另一世界的灵魂开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