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業撒謊者的供述

Part. 3 下蛋的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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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有人讀了錢鍾書的著作,很是喜歡,就想求見。錢鍾書說:“假如你吃了個雞蛋,覺得味道不錯,何必要認識那個下蛋的雞呢?”

以下是我喜歡的,那些下蛋的雞的故事——

伊薩克·巴別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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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六年,意大利《歐洲人》雜誌評選出一百位世界最佳小說家,冠軍是巴別爾。僅憑兩本菲薄的中短篇小說集獲得如此高譽,再無第二人。這個例子可以拿來反駁我的朋友作家阿乙。某日席間,擅寫短篇的阿乙卻說短篇畢竟不如長篇。不管他指的是功力還是價值,都錯了。其實短篇與長篇隻有篇幅長短之別,其價值的評判標準隻有一個,隻要能撼動人類僵死的靈魂,都是佳作,皆可傳世。

這位流星般劃過世界文學星空的作家,擁有眾多重量級粉絲——

博爾赫斯、海明威、約翰·厄普代克——這個名單還可以拉得很長,都是些璀璨的名字。厄普代克評價巴別爾,“如閃電,如一眼不眨的目擊者”——這個點評覆蓋了巴別爾文字的精準、銳利與簡潔,乃至“殘忍”。“任何鋼鐵的武器都不能像一個恰到好處的句號那樣令人膽寒地直刺人心。”作為一個短篇小說作家,巴別爾在使用標點符號時都慳吝到了極致,因此在他短暫的寫作生涯中,巴別爾是個著名的拖稿者,有時一天隻寫幾十個字。

這注定了他的寫作方式“殘忍”和解剖刀般的鞭辟入裏,文字贅肉是他終生死敵。作家帕烏斯托夫斯基回憶巴別爾時說,“小說中每一個多餘的詞匯都會引起他簡直是生理上的憎惡,他把手稿上的多餘詞語惡狠狠地勾去,甚至把鉛筆都劃破了。”

至理,寫作者應該像女人仇視自己腰腹間的贅肉那樣仇視文字中的臃腫。

在“不動聲色的殘忍”上,與之相似的有奧康納,但僅僅是相似,奧康納更像一個處心積慮的編劇,為了呈現最後的殘忍,不惜做織地毯似的細密鋪墊。巴別爾不是這樣,仿佛他的小說真的是在馬背上和硝煙中寫就的,根本沒有餘暇來謀篇布局。在他的名篇《鹽》中,好心的哥薩克戰士收留了一位抱著孩子的女人,並說服了他躍躍欲試的戰友們,保住了女人的貞潔。當他發現女人的繈褓中是鹽而非嬰兒時,立刻把女人從火車上扔了下去,見她沒死,又端起槍,“從勞動者的土地上,從共和國的麵容上,果斷地洗去了這個恥辱”。這一場景的描述與轉折如此驚心動魄,巴別爾卻惜墨如金,然而反倒比大段的文字更能擊中人心,猶如一把鋒利的匕首,無聲無息地突破胸骨刺入心髒之後迅速拔出,血也不拭一下,麻利地收刀入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