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在你坟前跳舞唱歌

子·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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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尨尨,来接我吧……”

挂了电话,睡意顿消。我麻利地爬起来,洗漱穿衣拿车钥匙。容容睡眼惺忪地问我去干嘛,“我爸答应了。”我听到我的声音像绳子一样抖抖索索,“我这一巴掌没白捱。”

“恭喜大孝子,也替我恭喜伊丽莎白,她就要成富婆了。”说完她翻了个身,后背冲着我。

“你再睡会儿吧,上课别晚了。”我心情大好,不在乎她话里的冰碴。

到了小区门口,见我爸坐在马路牙子上,此时虽说是夏天的末尾,但暑热未褪,可我爸却瑟缩成一团,仿佛置身数九隆冬。我搀他上车,才发现他脸上全是抓痕。

“这是你妈的作品。”我爸咧着嘴笑。

我安慰着他,也顺便数落了我妈两句。不过心中却有些窃喜暗涌,这些抓痕,或许就是催化剂,关键时刻,是我老妈推了我爸一把。妈,您居功至伟。

“打疼你了吧?”爸问。“没事,我皮糙肉厚的,您还能打疼我?”他确实没打疼我,爸越来越瘦,胳膊已经没什么劲了。我倒宁愿他一巴掌把我脑袋扇下来。

一路无话。我用余光观察着我爸,老人的脸虽然被我妈加工得沟壑纵横,目光中却有一丝绝望过后的超然。爸你解脱了,我得恭喜你。接下来就去享受人生至乐吧,再也不用考虑其他,不用考虑我妈,甚至连生死都不用考虑。与其在那个不堪忍受的家里抑郁而死,我宁愿你趴在一匹蓬勃的肉身上精尽人亡。

驶到盘山路时,大海在我们眼前裙裾般招展,白色的浪花是她曼妙的裙边。

父亲也在看海。可在我眼中,老人已跳脱而出,飞翔在海面上,如海豚一般入水,又欢快地跃出海面,衰老松弛的躯体须臾之间变得光滑、紧致、舒展、洁净,充满活力。粼粼的波光镀在他身上,把他装饰成一条金光闪闪的鱼。成群的海鸥在他头顶盘旋升降,迎合着他游弋跃动的欢愉。

给我爸准备的藏娇之处在松山区,这里是赤城的远郊,山海相连之处。原本此处少有居民,因为山太陡峭,只适合松柏和鹰隼盘踞。赤城人迷信,认为松柏只该在坟地中茂盛,此外还有个传说,说这山其实是掏空的,东汉某个诸侯王就埋骨在此。有人来考察,却一无所获。所以最初这个地方叫坟山,松山是后改的名。不过此地风景极美,峭壁呈新鲜鸭肝的赤红色,因此得名小赤壁,赤城这个城市正是得名于此。这里浪大,白浪拍击赤壁,别有一番动人心魄之处,据说还能隐隐听到干戈刀斧的撞击之声,但专家们遍览《赤城府志》却并未找到此地曾为古战场的佐证。后来有一港商到此一游,迎风站在峭壁之上,身后是松涛怒号,身下是惊涛骇浪,眼前是披肝沥胆的巨石,蓦地里大放悲声,发了思古之幽情,就不肯走了,跟政府官员商议,投了一笔巨资在这儿。随后开山凿石修路,建了一片别墅区。政府多半是收了港商的钱,指使媒体美化了一番。狗屁思古之幽情,还不是看上这个地方的美景,盖房搂钱罢了。几年前我在这儿买了一套独栋,自己从来没住过,权当投资。我眼光不错,才刚三年,这儿的房价就翻了五番。不过我不缺钱,并不急着卖,正好给我爸当“洞房”。

那座小楼戳在峭壁之上,楼后是百丈悬崖,楼前开辟了一个平台,有个小型花园,草坪上装了个吊链摇椅,我爸和伊丽莎白没事可以坐在摇椅上慢慢聊。这儿有物业定期打理,花园里的各色花朵开得还算姹紫嫣红,倒也算一小处休憩场所。我停好车,打开房门,领我爸进去。不出我所料,我爸一进去就傻了,虽说我给他和我妈买的房子也不算小,但跟这儿全然没有可比性。一楼是客厅,有两间客房,一个厨房一个洗手间。二楼有两间卧室,一个小型酒吧,还有带浴盆淋浴的盥洗室,客厅里我摆了张斯诺克球台,老头如果喜欢的话可以没事打两杆儿。客厅与大露台相连,站在露台上,大海可一览无余,是个吹海风观海景的好所在。

“这是你的房?”我爸的舌头打一进屋就没缩回去过。

“是你的。”我搂住我爸肩膀,眺望海的尽头,“打今儿起这房就是你们俩的了,爸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最好住到一百岁。”说到这儿一阵心悸,我高兴得都忘了我爸是个去日无多的癌症患者了。

“人家……能同意,跟我……?”

“敢不同意,我跟她签了合同的。”

“那……那姑娘是干嘛的?”

“大学生,爸你放心,绝对干净。”

“你这是让爸作孽呀。”

“作什么孽呀,你别瞎想,周瑜黄盖,愿打愿挨,她也是为了挣钱,实现出国留学的梦想。”

“……花了多少钱?”

“这你甭管。”我递给他一支烟,海风有点儿大,我拢着火,帮他点燃。“你就只管享受,一日三餐我也安排好了,从这儿下山不到三分钟,就有个餐馆,想吃什么吃什么,老板是我朋友,连签单都不用,回头我一总结账。不想下楼了,就打个电话,让他们送上来。”

“那她……她什么时候来……”

“我这就去接她,最多一个小时就把她给你送来,要是对你有什么不尊重的,给我打电话,我帮你教训她。”

“别别别……”

“车没熄火,爸我先走,你看会儿电视,放DVD也行,下边那抽屉里有盘,你随便挑,毛片也有,建议你俩一起看。什么?毛片是啥?等她来了会给你放的。冰箱里有水果,酒柜里有茶,普洱毛尖龙井都有,你自己拿,用不了多久我就回来。差点儿忘了,把手机关掉,省得我妈来电话烦你,我要联系你就打这儿的座机。”

我上了车,先给伊丽莎白打电话,“合同今天开始执行,预付款我一会儿就给你打账上去,余款完事结清。‘女王’,你可以上班了。”

电话那头“嗯”了一声。

心里疼了一下,“完事结清”,别完事,爸,尽可能长的,活着吧。

把伊丽莎白送到后,我没下车。我趴在方向盘上,像日本人那样郑重地说,“拜托了,我爸在人世最后的幸福,全靠你了。”

“放心吧。”她的眼睛已被这幢房子所吸引,但她还是用足够匹配我的郑重的郑重语气说,“我会对他好的,说不定还会尝试去爱上他,别担心,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敬业的人了。”

“这儿有一万块钱,算是你们的零花,你拿上。所有吃穿用项我都准备好了,包括你的睡衣。缺什么了电我,立刻送到。”

“好的。”

“我爸要是有什么不舒服了,也打我电话,我比120快。”

“嗯。记住了。”这时她转过头看着我,“你确实孝顺,不过像你这种孝子我还是头一回见。”

“这话耳熟,”我说,“怕也是最后一回见了,我这种孝子不可复制。”

“好了,进去吧。我爸在等你,他还算个帅老头,你见过的,说不定你真会爱上他。”

回到家,我第一件事是给我妈回电话。我的手机上已有她的一堆未接来电。她八成是真疯了,我多少还是有些惴惴不安,就跟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你可算是回电话了,你知道你爸在哪儿吗?这老头子,也不知道死哪儿去了。”

“别着急,妈,对不起没跟你商量,我把他送走了。让他去各地转转,会会老战友,看看名山大川什么的。散散心,对他身体有好处。”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说了你还让她走吗?妈,我还不知道你,你还不得闹着跟着一块儿?”

“你们爷俩就变着法气我吧,早晚我也得癌。”

“行了妈,我可不是我爸,我没耐心听你唠叨。早点儿歇着吧,我爸不在,你也正好省省心,不用成天伺候他了,多好。行了不说了,过两天我就去看你。”

“那,没人跟着他,他那身子骨行吗?”

“有……我请了个男陪护一路跟着他,别担心了妈。”

刚挂了电话,容容就打进来,“跟谁说话呢?这么半天老占线。”

“跟刚泡上一姑娘,你们学校新闻系的,品相不错,要奶有奶,要屁股有屁股。”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我耐心等着。

“晚上能陪我看场电影吗?我买好票了。”传过来的声音与内容不符,语气更适合说这句——“晚上能出席我的葬礼吗?我死了。”

“可我一进电影院就想睡觉,我要睡着了你可别怪我。”

“那你就睡,我看我的,只要——”

“只要什么?”

“只要你陪我看就行。”

我去接容容。最近几天,我们不可避免的疏远了,我没主动给她打过电话。在安排我爸的事情之余,我也在考虑是不是该结束了。所以,我决定去看这场电影,出了影院,没准儿我就跟她摊牌,我和她也不过是电影中人而已,幕布是浩大的人世,我和她投射于上,只不过是幻像,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注定是过客式的表演。

无论什么电影,也不可能永远放映下去,结局都是散场。

当然,为了表示感激,我会给她一笔钱。在我爸这事上,她是个负责任的皮条客,付她点儿中介费也是应有之义。

片名叫《革命之路》,《铁达尼号》的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和凯特·温丝莱特演的,改编自一个叫理查德·耶茨的作家的同名作。据说这作家就是个倒霉蛋,所以才能描述出这般惨淡的人生。片子有些沉闷,无非是一对夫妻的中年感情危机,却居然让我看得全无睡意。坐在我身边的容容也看得投入,不时用左手的小鱼际擦眼角的泪。

片尾,一个老太婆絮絮叨叨地数落着他人的是非,她的丈夫,一段朽木般的老头沉默着,悄悄把手伸进怀里,关掉了助听器。

走出影院,柏油路面上水光潋滟,仿佛一条静止的河。刚刚下了雨,把赤城的空气涤**得澄澈清新。我深吸了一口,又慢慢吐出,对默默站在我身边的她说,“你看,假如杰克侥幸没死,这就是他和露丝的未来。”

“你就那么对婚姻绝望?这只不过是一场电影。”

“你用词精准,绝望。”我边向前走边说,“咱们刚看的的确是一场电影,可谁说虚构的人生就不是真实的人生呢?即便它是假的,也是存在的。真的其实你也见过,不用举其他例子,就说我父母,一起生活了一辈子,争吵了一辈子,我之所以设局让我爸逃离,就是因为再也不忍看到他们这样狼狈不堪地生活下去。之所以我给我爸花钱找个姑娘,就是因为我替他受够了他老婆,也就是我妈,就是因为那是一场交易,不是锁住一个人一生的婚姻。现在多好,在我爸的余生,只需要享受异性肉体带来的快感,却绝不用忍受婚约带来的桎梏导致的痛苦。”

“这就是我对婚姻绝望的原因,”我捏了下中控,我的车酷似忠犬,闪着光“嗷嗷”回应。“我的回答你满意吗?”

“那是因为你是人间禽兽——”

“别侮辱禽兽。”我笑了,笑声在地下车库中被拉长放大,在四壁回响。

“说你是禽兽,是因为你没有正常人的情感。刘尨,跟我说实话,你真的就没有爱上过谁吗?”

“先上车。”我帮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算是有吧,我爱上过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现在的年龄可以当你妈。”

“那……你是怎么爱上她的呢?或者换句话说,具体是什么让你爱上她了呢?”

“没有占有欲。”我说,“懂吗?她没有任何独占我的欲望,在我跟她好的期间,我也照样可以跟别的姑娘勾勾搭搭。换言之,她绝不会拿什么忠贞啊道德啊甚至婚约来约束我。”

“明白了。”她说,“你送我到学校吧。”

“怎么,不跟我回家了?咱俩结束了?”

“结束了。”她缩着肩,似乎要把自己塞进座椅。不像马上要走的样子。

我把车停在路边,伸手从后座拿过一个坤包,递给她,她没接,也没看,直视着前方的车流。我把包放到她腿上,“里头有笔钱,现金,算是中介费吧,你帮我爸介绍伊丽莎白——”

她打断了我。她是用那个爱马仕包打断我的,直接摔在我脸上。五万块钱砸在脸上的滋味可不好受。脑袋瞬间晕了,有些旋转的光圈和星星在空空****的颅腔内闪烁跳跃。

我揉脑袋的时候她说,“混蛋,你以为用钱能给你父亲买来死前的欢愉就能买来一切吗?我他妈才不要这拉皮条的脏钱!”

“骂得好。”我说。

她打开车门,豹子一样跃入阑珊的夜。

“操,连门也不给我关。”我跳下车绕过车头去关车门,在河流般的路面上留下鬼鬼祟祟的影子,猥琐地一伸一缩。

回到家,空乏虚弱。我放了水,把音响打开,听老崔的歌。

我的泪水已不再是哭泣

我的微笑已不再是演戏

你的自由是属于天和地

你的勇气是属于你自己

……

短信铃声响了,我以为是她,拿起一看,是我爸拿伊丽莎白的手机发来的,只有五个字——

儿子,谢谢你

老人家开始尝到自由的滋味和放浪形骸的妙处了,真好,总算没白忙活。

可怎么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呢?放下手机,我把头缩到浴缸里,幻想着把自己淹死。

这之后我没回家,每天去公司晃一圈,处理些我不得不处理的事,完事就回我妈家,陪

她吃饭,聊天,陪她看傻了吧唧的中国电视剧。有时我也亲自下厨弄几个菜,说实话我比我妈做的好吃多了。可她吃得并不多,话也越来越少。某天在楼道碰上对门的吴大妈,她说,“你妈怎么了?怎么才几天没见就跟老了十来岁似的?”我说我没觉出来呀。“那是你天天跟她在一块儿的过。”吴大妈说。“肯定是想你爸了。”

进了屋我好好端详了我妈,似乎是显老了,人也瘦了半圈,白头发也多了,尤其头顶,原来稀稀拉拉的有些白发,现在却像是落了一层霜。我刚要跟她说话,她却先说了——

“尨尨,你别瞒着妈了,你爸他到底去哪儿了,他还活着吗?”

“想哪儿去了,我不是告诉你了嘛,他去看老战友去了,说不定还得去我姑妈家住一阵子,你就别担心了。”

“可我老觉着哪儿不对劲,我给你爸打电话,总是关机。”

“可能是他不会充电吧,要不就是抠门,为了省漫游费,没事,兴许过两天就回来了。”

“别骗我了,尨尨。我觉得你爸是烦透我了,自己找个地方去等死了。我看《动物世界》里演,大象知道自己快死了,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死,你爸莫非是学……”

“哎呦妈呀,你终于知道自己烦人了?”

“唉,不就是爱唠叨嘛,女人哪有不爱唠叨的,可是你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吵归吵,我怎么会不心疼你爸呢?就算是死,我也希望你爸能死在我怀里头。尨尨你帮妈找找他吧,联系上你爸你就帮我告诉他,我再也不唠叨了,不骂他了,让他回来吧。”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晚了。我心里说。从那个五个字的短信我能读出——我爸是不会回来了,至少是不会活着回这个家了。

安慰了我妈会子,我扶她上床睡觉后,关门出来,找了个通宵小店,要了几串烤虾下酒。我打通了那边的座机,是伊丽莎白接的电话,“我爸呢?”我问。

“刚睡着。”她说,“有事吗?你放心,他挺好的,你说的没错,他是个可爱老头,他说他身体里有个小孩,他还给我讲故事,关于你家的故事,他说他跟你都没讲过……我真是有点儿喜欢上他了——”

我打断了她。“等他醒了,你帮我告诉他,就说我妈哭着喊着要让他回家,她后悔了,说以后再也不唠叨他,再也不跟他吵了。”

“还有,”我说,“他要是回来,合同自动终止,但钱我一分也不会少你。”

“你怎么了?你好像从来没这么严肃过。”

“没怎么,我爸我妈都是亲的,”我说,“还有,我开始觉得我他妈是个混账王八蛋了。”

“……好的,我会转告他。”

第二天上午,伊丽莎白打电话来,“你爸说了,他不回去。”

“就这些?他还说什么了?”

“没了。”

“你让他接电话吧。”

“哦,我想起来了,他还嘱咐我说,‘要是刘尨叫我接电话,就说我到外面溜达去了。’”

“好吧,我知道了。”

这之后我去了松山的别墅几次,但最终都没下车。我决定不再打扰他,就让他快活到死吧。那是他应得的。我妈那儿我自己搞定。

这之后我尽可能多地陪着我妈,眼睁睁看着她瘦下去,眼睁睁看着她越来越沉默。我无计可施。唉,那是她应得的。

这之后我曾经几次把车停在外院门口,却一次也没有见到容容。那是我应得的。

秋天施施然到来,山海草木都被它涂抹上萧瑟之色,风越来越凌厉了,路人把自己包裹得越来越严实,冬天在海的另一边蓄积着能量。除了去陪妈,我越来越少出门,床是我越来越亲的亲人。某日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加拿大打来的,我又听到了暌隔已久的声音。

“你好吗?刘尨。”周美妍的声音似乎是在尼亚加拉大瀑布洗涤过,听上去比往日清亮了许多。

“不好。”我说。我的声音像块被揉得糟烂的破布。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声音都不对了……”

“没什么大事,”我发现自己在颤抖,于是尽力让声音平缓下来,“就是害了我爸,又坑了我妈,做生意做腻了,我他妈开始拿亲人下手了。”

“别没正经了,姐是什么人呐,我听出来了,你心里准有事,跟我说说吧,虽然未必帮得了你什么。”

这个电话快把我眼泪打出来了。

“真的没事,姐,过一阵子我去加拿大看你吧,顺便赏一下枫叶国的胜景。”

“巧了,我正想跟你说呢,给你打电话就是这意思,下个月就来吧,机票我给你定,等你来了,咱开着车自驾游,姐带你把加拿大玩遍。”

“行,不过时间我确定不了。总之,只要我这边没了事,立马就飞过去。”

“好。盼着你早点儿过来,我正好教教你怎么办移民,如果……如果能跟我在这儿终老就更好了,姐现在是真想找个伴儿了。”

“……”

“怎么不说话了?”

“你是周美妍吗?”

我挂了电话。

一个多月后,我爸死了。伊丽莎白打电话让我过去。

我驱车赶到,一路上心情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伊丽莎白打开门,“我爸怎么死的?”我问。“嘘——”她把手指竖在唇边,好像我爸不过是正在熟睡,怕我把他吵醒了似的。我发觉她脸上有泪痕,冲了淡妆。我轻手轻脚上楼,她引我进了其中一间卧室。

我爸躺在大**,盖着被子,侧着身,一条腿蜷着,一条胳膊舒展,像是刚才还搂着什么。那确实是沉睡的姿势,可以说是一种格外香甜格外放松的睡姿。

“昨晚还没事呢,”伊丽莎白站在床边,一只手掩在唇上,声音湿漉漉的,“早晨我醒来的时候,他还抱着我不松手,跟小孩似的,我想去楼下弄早餐,就把他胳膊轻轻拿下去,才发现他的手冰凉,再一探鼻子,已经没呼吸了……”

“你收拾收拾可以走了,我送你回学校。剩下的钱最晚下午就能到账。”

“谢谢你。”我补了一句。

“你让我走?”她似乎不相信这个接下来必须发生的事实。

“怎么?莫非你想跟我爸的尸体睡一块儿?”

“不是不是……我是说,我就这么走了?”

“对。就这么走。剩下都是我的事。你收拾好东西就下楼,送了你我就去殡仪馆叫人来收尸。”

她点了点头,走到露台。似乎发现走错了,“啊”了一声,又回到卧室,然后又出来,钻进另一个房间,忽而抱着衣物,忽而又手中无物,漫无目的,往来穿梭,她走过的轨迹交叉成网,让我想起女孩子们爱玩的翻花绳游戏。

奇怪。失魂落魄的似乎更应该是我。

我让她先下楼等我。我走到床前,弯下腰,把脸贴在他的脸上。贴了很久,我在等着,等着他随时抬起头,伸手拍拍我的脸,说一声,“尨尨你来了……”

出门时,伊丽莎白背对着我站在车旁,望着海。我招呼她上车,她突然说:

“我骗你了。”

“骗我什么?”

“我没告诉你爸。”她停顿了片刻,说,“就是上次,你让我转告你爸,说你妈想让他回家……我……最后还是决定不告诉他。”

我发动了车,听到放在方向盘上的右臂发出“嘶嘶”的声音,好似一条抬起头颈,进入攻击状态的蛇。我捏住它的七寸,让它老实下来。

“你做得对。”我说。

“前天他跟我说,‘我就准备死在这儿了。’我就问他,‘那,要是你妻子担心你都担心得快疯了怎么办?’你爸说,‘好不容易能畅快地吸口气啦——担心?就让她担心去吧。’”

“他做得对。”我说。

安葬我爸那天,我没让我妈来。在殡仪馆,我妈看了我爸最后一眼,她居然没哭。我暗觉不妙。到火化时,我妈才终于哭了出来,这一哭就是嚎啕,嚎啕声中夹杂着数落我爸的固定词语组合,那是她和死者再熟稔不过的句子。

骂吧,唠叨吧,方正这些话已经伤不了我爸分毫了。

我的骗仍在持续。我告诉她我爸死在了回来时的火车上。她信了。似乎是一夜之间,她开始交出一家之主的权力,她征求我的意见,“你爸的事,告诉你姑妈吗?”我跟她说不用,她迅速点了点头,“嗯,她心脏不好。”

下葬那天,容容现身。“是伊丽莎白告诉我的,”她穿一身素白,捧着一束白菊。“她让我告诉你,她不能来了,特地委托我献束花。”

“否则我是不会来的。”她又加了一句,周身紧绷。山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飘起,鬼魅般凄然。

“还有,”她从小包里摸出一个U盘,递给我。“这是伊丽莎白让我转交给你的,她说里面是你父亲给她讲的故事,他的故事,还有你爷爷奶奶的故事。”

我接过U盘握在手里,“她还说什么?”

“她说,‘让那个孝子贤孙听听。’就这些,没了。”

“我会听的,”我把我家的历史揣进内兜,然后望着她的眼睛,“告诉我容容,这些天你想我了吗?”

“你瘦了好多。”她似乎要垮在地上,晃了晃,我想伸手去搀她,她已走近我,把手放在我胡子拉碴的脸上摩挲,睫毛下有光在闪,仿佛月亮在水中波动。

我把她拽到怀里,紧紧搂住。看着我爸我爷爷奶奶的埋骨之地,我问她,“如果死的是我,你会哭吗?”

“不,”她轻轻挣脱出来,把**摆放在我爸的墓碑前,照片上我爸冲她微笑,似乎对花对人,都甚满意,生动的,仿佛要跳出来点头首肯。

“我才不哭呢,”她转身走向我,单手提起裙子的一角,像维吾尔姑娘那样歪着头,原地旋转一圈,带起了一股清新的风,她说,“我要在你坟前跳舞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