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在你坟前跳舞唱歌

附· 【让送葬者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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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停所有的时钟,切断电话,

用一根多汁的骨头阻止狗吠,

黯哑钢琴,用低沉的鼓声,

抬出棺材,让送葬者前来。

——布考斯基《葬礼蓝调》

伊沙、老G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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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她问。“你的故事好长。”

“后来我爹死了,他死的时候我还在部队,那天我收到一封电报,只有四个字——”

父死速归。落款是梅姨。

“节哀顺变啊,小刘。”指导员说。

消息是一大早收到的,当时指导员没告诉我,而是分派其他人给我订好了车票。

当天下午四点,我登上了开往赤城的火车。窗外是连绵的山,光秃秃的,有的山已被炸药崩掉一半,露出血迹斑斑的茬口。那是工程兵的杰作,开山修路伐林架桥,眼前的景象千疮百孔,但不久就会景象一新。这个国家正在器宇轩昂地改造着自己的面貌,正像收音机里所说:伟大的中华民族很快就将以焕然一新的面貌屹立于世界之林。

列车钻过一个隧道,车里长久地暗下来。有乘客在惊叹,“这个洞可真长啊,啧啧,了不起,这得多大工程啊!”

“这隧道就是我们部队开出来的。”这句话在嘴里打了个漩,又被我咽了回去。亲爹死了,这时候还是不说话为好。

“不用节哀,他早就该死了。”这是我那天咽回去的第一句话。我有点儿大吃一惊,为这句差点脱口而出的话。

“谢谢指导员。”我说。我想这时候最好是有点儿眼泪,可泪腺不听我差遣,我只好垂下头,转过身,把悲戚之色从后背蒸发出去。

母亲死后一周,爹就搬到了那个叫梅姨的女人家。当时我处理完母亲的丧事已返回部队,这个消息是妹妹忍秋告诉我的。“无耻。”得知这个消息后,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样。电话的另一端,忍秋沉默了片刻,说,“哥,你不能这么说爹,你想想看,他还真没什么对不起你的。”

我知道忍秋指的是什么。如果不是爹,我根本就当不了兵,入不了党,更别说提干了。

忍秋的话让我发了半天呆,心里头五味杂陈。当我起身时,头撞在上铺的床架上,那是三角铁,比我这颗头可硬得多,我疼得直吸冷气,脱下军帽摸了一把,一手血。“无耻就是无耻。”我把军帽掼在**。

“咋了,谁无耻?”同屋的战友问。

“我,我无耻。”我出了屋。

暮色渐合,火车脱离隧道,驶入更广袤的黑暗,窗外的树木迅速倒伏,宛如前赴后继牺牲的士兵。我吃了几口干粮,趴在小桌上睡。可是一点儿睡意都没有,脑袋里像在放电影,演的都是我的家事。

一群戴着红袖章的绿色男女踹开门,领头的是个模样秀气的姑娘,两个短促的辫子在军帽下斜斜地杵着。“你就是冯瑛?”母亲扶着桌子,点了点头。那姑娘抬脚就踢在母亲的小肚子上,母亲疼得弯下腰,她一把揪住母亲的头发,死死摁住,招呼身后的人,“来,捆上她。”脚踢、揪发、挥手,动作娴熟、连贯。一人应声绕到母亲身后,在她腿弯里横扫一脚,其他人拿来绳子,把母亲五花大绑。

忍秋哇哇大哭,两个绿军装掐着她的胳膊,她踢腾着腿。我溜到墙根儿,出了屋,在灶台的案板上摸到菜刀,这时一只手探过来,摁在我手上,摁得死死的。另一只手把菜刀从我手里摘下。

“冬儿,听爹的,得忍。”

假如他当时不拦着我,或者干脆没看见,那么我会提着菜刀进屋、砍在那些人身上吗?直到今天我也给不出自己一个答案。但是假如真的动了刀是有答案的,一个字:死。

烈日下,学校操场的主席台上,母亲撅着屁股,两个绿色人分站左右,把她的两臂上举,母亲的腰不断弯下,额头几乎触地。汗落如雨。台下密密匝匝的人喊着口号,并整齐划一地向空中。一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妇女威严地站在一边,手指母亲,“这就是叛逃台湾的国民党走狗何期霖搞过的破鞋!”旁边有人递过一双鞋带拴在一起的大头鞋,那女人庄严地双手接过,走到母亲身前,授勋一样,把鞋挂在母亲的脖子上。

“抬起头来!”女人说,“让人民群众看看反革命破鞋丑恶的嘴脸!”

两边的绿色人松了手,母亲缓缓起立,躲在树后的我听到母亲的脊椎“喀拉喀拉”的响。母亲抬起头,目光越过众人头顶,望向不知何处的远方。潮水在人群中轰然泛起。

“打倒——破鞋——打倒——破鞋——”

同样的场景,重复了无数次。也许是有数的,可我数不清,也不想数。有时候,母亲是主角,更多的时候,母亲是配角。那年月的每一次批斗会,她都没缺席过。

不管批斗的是谁,人们最爱看的还是批斗破鞋。母亲成了批斗大会收视率的保证。

有一回批斗,主斗的是个满头白发的驼背老头,斗了没一会儿就断了气。斗他的人很生气,拿大头鞋踢了好几脚,嘴里骂骂咧咧的,我离得远,听不大清。问爹,爹像是没听见,嘴里嘟囔着,“孔狐狸……”我问爹说的啥,爹说,“他们说,‘便宜这老东西了,本该枪毙的。’”

那个白头发老头叫孔狐狸吗?爹似乎认识他。我没来得及问,因为,母亲被押上台了,他们扒光了她的上身,把对“捞到便宜的老东西”的气全撒在了我母亲身上。

那天的事,不想说了。

“你知道吗?”我说,“后来,每当我母亲出门,她都会把爹的一双破烂大头鞋挂在脖子上,就跟人们出门前戴上帽子、围上围巾那么自然。

再后来,有天爹在门口拽住她,说,‘打今天起,再也不用戴这个玩意儿了。’爹抓住鞋,要给她取下来,可我母亲沉默着,身子却剧烈扭动,甩开了我爹的手,一只鞋**了起来,砸到了我爹的头。”

“那她……到死也没摘吗?”

“摘了。”我说,“送我去参军的那天。”

“记得不?”爹把手放在我后脑勺上,往前搂了一把,“这是你梅姨,你小时候她还抱过你呢,不记得啦?”女人从沙发上站起来,左右打量——坐在火车上的我望着多年前的梅姨,那双眼中有光在跳跃。

“这是冬儿?天哪,都长成大小伙子了。”

“梅姨好。”我看到多年前的自己弯腰鞠躬。一帧陈旧的、跳跃着雪花的画面在脑幕中浮起——一个挂着干草的头颅冒出来,淡淡的果香依然浮动在岁月中。

爹毫无征兆地“噗通”跪下,女人有些慌乱,似乎想伸手去扶,却又突然收了手。

“你这是干吗?有什么事你就说,起来起来。当着孩子这样多不好。”

“你也跪下。”爹歪头对我说。

女人及时把手插入我腋下,“别听你爹的,孩子,你去外屋坐会儿,我跟你爹说会儿话。”

我坐在客厅等。脑子里乱糟糟的,像是一团杂乱的干草。不过,干草正在我脑子里缓慢地动,那种动,就像是有把我瞧不见的梳子正在梳理它们。

门关着,我如坐针毡。努力压制着自己把耳朵贴在门上的冲动。

爹和我从她家出来,一前一后。

“瞧不起爹了是吗?”

“没。”

“我知道,你是瞧不起我了。你还不明白,梅姨的爷们儿,就是赤城革委会主任,你不是想救你妈吗?跟你说,那就是他一句话的事儿。你不是想参军吗?也是他一句话的事儿。你不是不想当反革命破……的狗崽子,想又红又专吗?还是他一句话的事。”

“知道了,爹。”

在火车上昏昏沉沉的我,收看着当年的自己——

我追上了爹,和他并肩而行,我把手伸进爹的臂弯。他一跛一跛的,我的胳膊也跟着他上下起伏。

“爹,我没瞧不起你。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我,也是为了妈好。”

送新兵。整个城市都在敲锣打鼓。火车站门口悬挂着大红条幅。

天还没亮,我就穿好了新兵的军装。后来,爹和忍秋也起来了,帮我打好铺盖。母亲忙着弄早点。

吃完早饭后,一家人出门。爹打开门,回过头招呼我们,他瞧着母亲,愣住了。我和忍秋也注意到,母亲的脖子上并没挂着那双鞋。

路上我想,她要是脖子上挂着那双鞋,我是不会让她去送我的。

在部队,我收到的第一封电报是忍秋拍来的。

母病危,速归。

“你母亲不是早就死了吗?”班长拿着电报一脸疑惑。

“是我继母。” 我说。

“你爹又找了个?”

“……嗯。”真让他说中了。

“你爹恁行!”班长说。

我在母亲床头守了五个晚上,忍秋要替我,我没让。

“有我和你妹妹守着你妈就行了,我看你还是趁早回部队,你妈这两天有好转,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爹说。

“我不回去。”

“回去吧哥,有我和爹呢。”

“不回。”

“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耽误了入党提干那得是多大的损失?”

我把毛巾蘸湿了,轻轻擦拭母亲嘴角刚刚流出的涎。

爹开始咆哮,我关闭了耳朵。忍秋把他拽出了屋。

那天午后,我趴在床尾睡着了。母亲下了床,把外套给我披上,她的动作很轻,可我还是醒了。“妈你怎么下床了?”

“我觉得好多了。”她说。“想出去走走。”

母亲的声音听着像个陌生人。她眼里有流星一闪而过。

“我陪你去吧,妈。”

我搀着母亲上了山,那座在我儿时经常路过的教堂此时已是一堆瓦砾,不久,原址上就会建一座望海楼,挂上干疗院的牌子。母亲的体力让我既担心又吃惊,她几次甩脱了我的胳膊,稳稳当当地登上了这座山的最高处,边走边伸手触摸着沿途的草木和石头。

亘古不变的海还在原处。

“冬儿,还记得妈给你说过的蓝眼睛的人吗?”

“记得呀,妈。怎么了?”

“这就快见着他了。”

“见着谁?”

“一个长着蓝眼睛的老头。”她眺望着大海说,“他的眼比这海还蓝,像是仰着头,看了足足有十辈子天空才有的那种蓝。”

“妈……回去吧,这里风大,潮气重,你会着凉的。”

“再让我待一会儿,冬儿,就一小会儿。”

“好的,妈。就一小会儿。”

“好好待你妹妹。”

“我会的,妈,你放心。”

回到家,我扶母亲上床,给她掖好被子。“冬儿,我睡会儿。别叫我。”

“好的妈。”

我母亲就是在这次睡中死的。

车到了站,我一下车就看到了忍秋。妹妹长成大姑娘了,只是身材小巧(随我母亲),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小上三四岁。妹妹的眼睛像这个城市,因为雨水多,加上海水的蒸发,总是雾蒙蒙的。长着这种眼睛的人,是有故事的人,其人生多半跌宕起伏。

我突然想起一个人,一个已在我记忆里面目模糊的人。

“哥你来了。”

“来了。你还好吗?”

“挺好的,还有一年就高中毕业了。”

“学习怎么样?”

“还行吧,不算最好的。”

忍秋领着我坐上吱吱扭扭的缆车,终点是半山腰的公共汽车站。

“爹怎么死的?”我问。

“喝着喝着酒,就趴桌子上了。梅姨喊他他不应,一推就倒,才知道出事了。送到医院,医生检查完说已经没有抢救的必要了。还好,爹一点儿罪也没受。”

母亲死后的第八天头上,爹就带着忍秋搬到了梅姨家。忍秋问爹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啊,他说,“你梅姨家。”他厚颜无耻地告诉忍秋,“爹给你找了个妈,她不会亏待你的。”

“那时候你怎么就跟着他去了呢?”这是我一直想问忍秋的问题。

“那时候我还小啊,哥我不像你,你有部队,我是个小孩,得跟着爹。”忍秋片刻后又说,“我太小了,自个儿活不了。”

“不觉得对不起妈?”

“我带上了妈的照片。”停顿了片刻,忍秋问,“守在那间屋子里就是对得起妈了么?”

我闭上嘴。

“梅姨怎么样?”下缆车后我问。

“病了一场,现在没什么事了。其实我不想让你回来,是梅姨坚持说,‘必须让你哥回来,你爹的丧事,他这当儿子的一定得在场。’”

“对不起啊冬儿,梅姨把你爹克死了,连你爹前后仨男人,都没了,看来我就是克夫的命。”

这是我见到梅姨,听她说的第一句话。我不知道怎么接。

“你爹也够心狠的,一丁点儿征兆也没有,说走就走,连句话都没给我留下。”

“听忍秋说,我爹一点儿罪也没受,所以梅姨你也别太难过了。”

“能不难过吗?”梅姨眼神直勾勾的,“少年夫妻老来伴,如今是连个伴儿都没了,不过也没啥,反正我也没几年好活了。”

“哪的话。你身子骨挺硬朗的。”

“不说这个了,梅姨就求你一件事,你答应不?”

“说吧,梅姨。”

“就是假的,你也得给我做成真的,像个孝子一样,把你爹的丧事料理好。”

“行,梅姨,我答应。”

这个此时目光呆滞的女人,身体已发福,跟我儿时记忆中的模样已面目全非。可我还是能清楚地记起:梅姨笑起来时脸上特别好看的两道细纹,金黄色的枇杷,和她身上淡淡的果香。我没法拒绝眼前这个已经衰老的女人,谁又能拒绝自己的记忆呢你说。

“去吧,再看你爹最后一眼吧。”

在灵堂帮忙的人打开棺材,闪在一旁。我走上前,望着躺在棺木里有如熟睡的爹。手扶在棺木上,合上双眼,直觉身体陡然变小,骑在爹的脖子上。爹的跛腿走起来一颤一颤的,如同坐着舢板在海上漂浮,让人沉沉欲睡。

“合上吧。”我说。第二天,我披麻戴孝打幡摔碗,人们的眼睛都盯在我身上,我知道,他们想盯出我的号啕来,我也想哭,可我一滴泪也没有。

料理完丧事,我去火车站买了第二天一早的票。当晚,忍秋做了一顿还算丰盛的饭菜,梅姨打开了一瓶竹叶青。“冬儿,喝点儿吧,梅姨陪你。”

“忍秋,给你爹也倒一杯,端过去。”

忍秋斟了酒,端到遗像前的小桌上。“我哥回来了,你也喝口吧,爹。”

“忍秋,你拨点儿菜去里屋吃吧,我想和你哥聊聊。”

“嗯。”我夹了两块带鱼放在忍秋的碗里,“多吃鱼,正长身体呢。”

“别担心,梅姨不会亏待你妹子的。我一辈子不生养,忍秋就是我的亲闺女。”

“嗯。谢谢梅姨,光听忍秋说了,你对她百般好,亲妈也不过如此。”

“亲妈……来,干一杯。”

梅姨豪迈地一饮而尽,我也干了。再看梅姨时,见她泪下来了。

“别恨你爹,即便爷俩有什么过节,人已经死了,也该一了百了了。”

“不会的,梅姨。”

“我知道,你是因为我恨上的你爹,你妈一死,他就搬来跟我住,在常人眼里,确实不是个东西。可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梅姨。”

“你应该还记得那天,我从你家地洞里钻出来,正好撞见了你……那时候我就和你爹好上了,现在你已经长成大人,参了军,有些话我可以跟你说了……那是我和你爹最快活的日子。在你爹眼里,我是个可怜人,死了男人,一个人过活,卖点儿水果,凑合着不至于饿死。码头上的苦力想占我便宜,路过时就捏我一把,拿我仨俩果子吃,捏就捏吧,吃就吃吧,反正也都是些苦人,何况他们领了钱,也多少给我两个,算是帮衬了我呢。可你爹跟他们不同,他不占我便宜,也不许别人占我便宜,谁要是摸我一把,被你爹瞅见了,他就跟他们打架,别看他瘸着一条腿,可你爹狠起来,谁都怵他三分。

“我和他就这样好上了。可是后来,日本人轰炸,码头废了,我找不到你爹,就打听你家的住处,你该不会忘了那个叫龙伯的老头吧,我就是从他那儿找到你爹的。那时候你在龙伯屋里睡着了,你爹就把我领回了家……”

那会儿我正睡在龙伯的棺材里。 我记得。

“后来的事你知道了,你妈发现了我和你爹,她放走了我,可我从她眼睛里就能看到,你爹要有罪受了。你妈可以放过我,可她绝不会就轻饶了你爹。”

“你错了,她没怎么着我爹。爹的工作还是我母亲帮他找的。”

“可你认为这就算是放过你爹了吗?用你爹的话来说就是,‘她想把我掰过来,跟掰长歪了的树杈一样,想让我照她的活法活。’”

“那有什么错吗?”

“在你和你母亲看来,也许没错。可你爹不这么看,他是从土里生养出来的,天生就有几分土腥味,他注定成不了你妈希望他成的那种人。

“你爹是坏人吗?为了你的前途,为了你妈,他去求我,求我跟我那第二个死鬼丈夫吹吹枕边风,求他下令放过她,求他让你去当兵。你爹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我会答应他的,你爹一跪下,我心立马就软了,说真的,我不想见他在我面前这样。”

“他给你跪下的时候我心里比你还难受。”

“你瞧不起你爹了,我知道,可他那都是为了你。后来你妈过世了,对一个死去的人我不想说什么不好的话,可你以为你母亲就真的那么……算了,她也是个苦人……

“还有,你知道你爹待忍秋有多好吗?”

“他对忍秋好不应该吗?”我脱口而出。

“……”

“好吧,不提这个了。”梅姨垂着头不再说话,半晌才抬起头来,说,“你说得对,应该。”

于是我又沉默了,这个房间的空气似乎板结成块,让人呼吸困难,我踱到床边,推开窗子,山上苍翠,潮湿的风席卷着草木的想起吹进来,我狠狠吸了一大口。

“你知道你妈死后,你爹去找我时说了句什么?

“他说,‘总算能痛痛快快地吸口气啦。’这话你听着肯定不顺耳,可是孩子,他和你妈真的是两种人,俩人都是好人,可是好人和好人未见得就能好在一处,好到老死。

“不说啦不说啦。反正你别恨你爹,要恨,就连我一块儿恨吧。”

“梅姨……”

“至于你母亲,就让她在地下安息吧。”

我回到部队,去找指导员销假。

“回来了?”

“回来了,指导员。”

“你爹的事办妥当了吧?”

“我爹……”我望着指导员,半张着嘴,脑子里一下子就空空****了。

在指导员看来,刘干事一定是被过于沉重的悲痛弄得有些神经错乱了,瞧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就跟他爹是个他不认识的人似的,又像是个原本认识、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的人似的。

吹熄灯号前,我坐在操场上,身边空无一人,几门大炮穿着炮衣一动不动,听着我的动静。这时候,眼泪才从眼窝里涌了出来。

你问我的婚姻?不想说了,我老了,不想重复那些令我不快的回忆。原谅我。等我抽完这支烟,继续给你讲我父母的故事,那时他们还是活人……

“别抽烟了,我给你剥块糖吃吧。”

“不,我不吃糖。”我告诉她,“从来不吃。”

客人们走了。他们走的时候嘴里塞满了花生瓜子和水果糖,留下了此时仍飘**在屋子里的调笑,和孩子们为争食而发出的哭闹声。

我在床头还听见了某个孩子把鼻涕反复吸入鼻孔的声音——在我将要睡一辈子的那侧,一丝晶亮的鼻涕颤巍巍横亘在那条印着“双喜”的提花枕巾上。

送走最后几个人,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天空的颜色如同烤蓝的军刺,假如我能够得着,手指会触摸到那种钢铁的冰冷。我右手的食指被刺刀划破过,第一次见到它时,我就被那种奇异的蓝色迷住了,那蓝轻而易举地割破了我的皮肤,疼痛没及时找上我,跟血的流出一样迟钝。

我记得我被几个新兵笑话了,他们说,他们见过抚摸刺刀的人,可是从没见过拿手指头肚抚摸刀刃的人。

在钢蓝色的天空下,我看了看我的食指,它太锋利,疤痕都被它削去得无影无踪。

母亲也喜欢蓝色,她跟我提起过一个长着蓝眼睛的人。那时候我还很小,我认定那个人如果哭的话,眼窝里一定会流出蓝色的泪,就像我多年以后见过的硫酸铜溶液的样子。现在我当然知道了,那是个外国人,好多外国人都长着蓝眼睛。虽然我还没见过外国人,可我见过画报上的美帝,蓝眼睛,鹰钩鼻子,天生一幅欺负别人的相貌。

“刘忍冬,干嘛呢?”她在喊我的名字。

从认识我那天开始,她就这么叫我,从来不肯省略掉我的姓。每次她喊我名字,我就忍不住要回答“到”,身体就紧绷起来,立正前的准备姿势。直到结婚这天还是如此。也许等老了,肌肉松弛得像耗完弹力的皮筋,才能改掉。

她要是省略了我的姓会是什么样呢?我觉得我可能会脸红,至少第一次会。

要是她也叫我乳名呢?冬儿?哦,哦。肯定会起一身鸡皮疙瘩的。我想。爹和母亲都死了,连梅姨都死了,没人再这么叫我了。

“哥,进屋吧,嫂子喊你呢。”

忍秋从那扇小窗户探出头来,跟我说。她的眼在夜里会发亮,像冰块的光,要融化掉之前的样子。我捏了捏她的小鼻头,把事先藏在手里的一把水果糖从小窗里塞进去,冲她挤挤眼。忍秋还在长身体,她需要糖分提供的营养。

她笑了,吐了吐舌头,也不算小了,可还是像个孩子。我嘱咐她掖好被子,“要不然半夜里霜会钻进你关节里,等你老了就会浑身疼。”她嘻嘻笑着答应,缩回头,掩上小窗,我听到她翻身发出的声响。她那床板我钉得不怎么结实,等天亮了,我得帮她重新弄弄。

我进屋,关上门。开始我的新婚之夜,开始和这个叫李春苗的人的一辈子。

半年前,我到赤诚军转办报到,见到了我的老连长。他已经是这儿的主任。接下来他还是我的恩人,他把我安排到赤诚市革委,我的活儿就是为领导们起草讲话稿。我能胜任,在部队我干的是一样的活儿,连长营长都夸我是好笔杆子。我感激他。接下来我还得感激他,老连长把他的远房侄女介绍给了我,她叫李春苗,在赤诚纺织厂当工人。

我第一次见她就想起了梭子,一是因为她的身材,二是她的职业,于是在我的想象中,她的身体也被洁白的丝所缠绕,跟其他的梭子一起旋转,最后成了一只巨大的蚕茧。她语速极快,那些字词像一群蝴蝶扑闪着翅膀,飞出她的嘴巴。

老连长请几乎不喝酒的我喝酒,他喝多了。他醉眼迷离地跟我说:“工人好啊,工人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是过日子的人。”

“嗯。”我说。

不久后,我和李春苗登了记。我俩捧着毛主席语录拍了照,她坐着,我站在她身后。她笑得合不拢嘴,我也笑了,我是被她合不拢嘴的样子逗笑的。拍照片的人说,“笑就笑,别把嘴咧那么大行不。”

“等咱们结了婚,”李春苗在我的平房里环顾,“你妹妹住哪儿啊?”

“就……”我说,“跟咱们一屋住呗。”

“那不行,不方便。”李春苗说。

“拉个帘子不就行了?”我说,“我都想好了,喏,你看这根铁丝。”

“那也不行。”她巡视完“领地”之后,径自出了屋。

李春苗的眼停留在房门外的左侧空地上。她不说话,只是看,用目光搭起了一个小屋。

小屋垒起来了,有一扇我低下头能进去的小门,还有一孔小窗。李春苗还会瓦匠活儿呢。她可真强。铺板是我给忍秋钉的,我在部队自己打过木箱子。可我手还是不如爹灵巧,大拇指被榔头砸了,李春苗冲过来,把我拇指塞进她嘴里,吐出来,噗噗吹气,又塞进去,再吹。凉飕飕的,倒是吹跑了些疼。

忍秋很高兴,她钻进小屋,躺在自己的铺上傻笑,“谢谢嫂子,我有自己的小屋啦,啦啦啦——告诉你嫂子,我哥半夜老咬牙,你可别害怕——嫂子你真好。”她说。

李春苗先是笑,笑着笑着眼圈就红了,转身回屋,把她妈亲手做的被褥抱了来,一把扯起忍秋,三下两下铺上,说:“秋,再躺躺。”

“更软乎啦!”忍秋钻进被子,打滚儿,撒欢儿。像我第一次躺进爹挖的地洞里。

桌上,点着两只用红纸裹起来的蜡烛。李春苗正坐在床头数钱,还有粮票,头摇曳在烛光里。这也是客人们留下的。

你年轻你不知道,那年月还有粮票,粮票也可以当份子钱,甚至比钱还好使呢。

“抠门,才这么点儿。”李春苗把那沓钱和粮票摔在桌子上。我能说什么呢,我劝她说,已经不少了,反正咱俩都有工资。这些份子,大都是她的亲戚给的,我和忍秋没亲人,只有我几个战友来了,撂了些钱。新兵连时候的战友老李没给钱和粮票,给我们拿来几个水果罐头,我们这拨人里最后一个提干的老孙提溜来几斤拆骨肉。老李分在了罐头厂,老孙在肉联厂当质检员。

李春苗还是抱怨了几句。她气哼哼的模样在烛光下挺好看的。我凑上去,捧着她脸,亲了一口。她一把抱住我,湿湿的嘴唇贴在我嘴上,我含着她的嘴唇,用舌头抿着,真厚啊,又软又厚。我胸脯感觉到她心跳快了,我何尝不是,也砰砰跳。

“等下。”她推开我,跳到一边,拉开抽屉,摸索着什么,稀里哗啦的。

这时候我觉出累了,和衣躺在**。两张单人床拼起来的床很不满意,吱吱纽纽地叫了几声。房顶上,是我和忍秋亲手糊的报纸,正中央的报纸上,有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笑脸,那是忍秋用毛笔画的,她说,“这就是我的脸,我不在的时候,也看着我哥我嫂子,看你俩是不是高高兴兴的。”

我冲那笑脸微笑,真调皮啊,秋。

李春苗趴在我身上,她柔软的梭形身体让我硬了起来。她的嘴唇又贴了上来,我微微张开嘴,回吻着她。她嘴里的味道变了,甜丝丝的,有些橘子味儿,我皱了皱眉。她的舌头滑进我嘴里,我轻轻咬了下,不是舌头,舌头哪有那么硬。我慌乱了,用舌头去推,那东西反而顺势滑入我的口腔——

我使劲扭过脸,双手推开李春苗,全无防备的她滚到了墙根儿。我没看到她的表情,只听到爆发在身后的斥骂声。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骂人。

从床底下拿出痰盂之前,我的胃已经开始**了,恶心一拨又一拨地向咽喉涌。我把自己折叠起来,半个脑袋扎进痰盂,控制不住地吐,把婚宴上吃的寥寥无几的食物和白酒茶水尽数吐出,直到嘴里苦如黄连,胆汁也呕出来。

吐的时候,我听不到她的声音。但她的确在说着什么,骂着什么,那些话在屋子里弹跳,冲上天花板,报纸发出“噗噗”的声响,又掉落地上,洋灰地上溅起钢花般的火星。

她扑到我后背,拧我搡我,我只管吐我的。

总算停止了。我直起腰,拿手背抹去嘴边的粘液。眼前是一片黑。

我去摸她的手,她把我的手打掉,嘴巴一开一合——我发现自己听不到她发出的任何声音。

我扣起手掌,拍了拍耳朵,“对不起,春苗,”我对她说,“我不吃糖,从来不吃,真的。”

“你神经病啊你,”她吼叫着,“这是咱俩的喜糖!这糖是有毒还是怎么的,你说,你为什么不吃糖,这还是我偷摸藏起来的,要不都得便宜了那帮小兔崽子,你有毛病啊你,你到底想不想跟我日子,我不就是想让咱俩以后的日子甜甜蜜蜜嘛,可你,你个王八——刘忍冬你跟我说实话,是个老爷们就别藏着掖着,你说,你是不是嫌我,你到底……”

好不容易,我的耳朵隔离了她的声音,听到门外的忍秋窸窸窣窣的声响,那声音听上去忧心忡忡。

到了,我也没告诉她我为什么不吃糖,如今我快死了,她还是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吃糖。但我会告诉你,我会把我所有的事都讲给你听。

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争吵。

累了,我想躺一会儿,就一会儿。只要我还能醒过来,就给你讲。

嗯,我答应你,我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