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放弃了全部财产
一切都飘下来了
神的家里空空****
——王小妮 《我看见大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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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还是一尾精虫,等着爹把我送进母亲身体里。
在此之前爹已经发射过很多,它们都是我的姊妹兄弟。可只有我成功了,钻进母亲的肚子里,长成人形,来到人世。
“你是冬天生的。”母亲说。生我的那天下了一场大雪,“雪花大片大片的,我站在天井,伸着手,仰着头,雪花落在我鼻尖上、手心上,不肯化去,我猜出了它们的一腔小心思,知道我想观察它们完整的样子。这些雪花有六个花瓣,比初春的山花还美,可是它们太娇嫩了,坚持不了多久,终究是融化在我手心里。”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母亲继续说,“它们的消失,会激起一片小小的心疼,就像树叶飘落在宁静的水面上,水能感受到的微弱的痛。然后你就会觉察出手心里的异样,就在它们消失的那一小块地方,温暖像雾一样蔓延开来,慢慢的,暖在游走,整个身体就暖和起来,游至眼睛,就变成眼泪的样子淌出来了。”
“那就是雪的哭。”母亲说,“眼泪流下来,肚子就开始一阵阵的疼,我捧着肚子蹭回屋,把你生了下来。”
“你哭了,妈。”我去抹她脸上的泪,我原本想刮她的脸说她没羞,却又不知怎么忍住了。她把我搂在怀里,把脸贴在我脸上,她的脸潮湿,我微微摆了摆头,拿后脑勺蹭去她脸上的泪,不知道是不是那年的雪水。
她让我闭上眼睛,我就闭上眼睛,“想一下漫天飘雪的样子。”她说。
我就想。老天爷正在发脾气,扯自己的白头发白眉毛和白胡子,不停地扯,然后一把一把扔下来,就变成了雪。爹说,天上有个老天爷,是个白胡子老头。
母亲说,天上有个上帝,他的样子是变幻无穷的,你想他是个什么样子他就是什么样子。
我问母亲她想到的上帝是什么样的。“一个长着栗色长发的男人,很高,很瘦,有一双雨后的天那样蓝的眼睛。”
“人怎么会长蓝眼睛呢?”
“有的,”母亲亲了亲我的脸,“等你长大了去大海的另一边,就会看到好多好多的蓝眼睛。”
“是妖怪吗?我可不去。”
“不是妖怪,他们是人,跟你我一样的人。”
“是好人吗?”
“也跟我们这里一样,有好人,也有坏人。
后来我就老去海边。
赤城就有海。从半山沿着石板路下去,有个缓坡,坡上生着树冠如伞盖般的树。夏天的时候,树荫下坐着乘凉的人和卖虾蟹海螺和贝壳做的器具的贩夫。他们一动,就有好闻的腥味钻进我鼻子里。穿过那片树林,就看到空气悬浮在一片蓝之下,仿佛一大块没有边际的玻璃正在被炙烤、融化,如同半透明的布匹被一双看不到的手抖动。再下去,就是沙滩和深赭色礁石构成的海岸线。一些船停泊在岸边,另一些船飘在海里。那是打渔人的船。
我爬上一块礁石,极目远眺。母亲在我身后心惊肉跳,“小心,别掉下来。”
“他从来不是个胆大的孩子,可他敢爬上礁石。”
“海的那边还是海呀。”我把眼睛望得疼了,却连一个长蓝眼睛的人也没看见。
“乘船渡海过去才能看见。”
海鸥贴着海面飞,不知何时,海和天密谋好了似的沉下脸,如同两块铅灰色的金属板,渐渐融嵌在一处,像是藏着天大的脾气,就快要发作出来。
“就要下雨了,我们得回家了。”
“是坐他们的船吗?”我扭过头,指着一叶正在返航的扁舟问。
“你是说渡海吗?不是,是比这个要大几十倍几百倍的大船。”
我是个问题很多的孩子,母亲总是不厌其烦地回答。只是她总是说着说着就跑了题,仿佛她的脑袋里就有一艘船,驶向哪里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比如此时提到的大海和船加上蓝眼睛,它们其实源自我早先问的一个问题:“妈,为什么我叫刘忍冬呢?”然后才是雪花、眼泪、阵痛和我的降生,再然后才是上帝和蓝眼睛。不过也没什么,多数时候我早就忘了我最初的问题是什么。忘了就忘了吧,反正我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的,母亲说我的问题多得像雨天里地上冒出的水泡。
“爹说,他不是在这里生的,你呢妈,你是在哪儿生的呢?”这是停留在我记忆中,一个一直没破的气泡。
“我是在一个能看到黛青色的山,碧绿的稻田,稻田里不时有黄鳝跳出来的地方生的。”
“那时候你跟爹不在一起吗?”
“不在一起。”母亲放下手里的针线笸箩,从天井上方望过去,双眼起了雾。“你爹的家,离我家足有八百里远。”
“那为什么我是在赤城生的?”
“因为我和他在这里安了家。”
母亲就这么打发了我。
“冬儿,”爹喊我的时候我正坐在天井里看蚂蚁。一场雨后,蚂蚁们从他们的洞府里钻出来,工蚁们搬来黏性大的泥土加固蚁穴,另一些蚂蚁在寻找我们掉下的米粒和菜渣。爹用脚尖踢了踢我屁股,说:
“不是老想跟我去码头吗?走。”
爹说的对,我一直想跟他去码头。码头也有自己的名字,叫朝天门。我不知道那里有没有一扇朝向天的门,因为母亲从来不让我去,她从来不肯说不让我去的原因。可我有耳朵,有一天晚上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是在装睡。我经常装睡,母亲看我睡着了会高兴的,这我知道。她总是在我闭上眼睛、睫毛不动的时候亲亲我的脸。我喜欢她亲我的脸,就像我喜欢亲她的脸一样。她的脸光滑极了,不像爹,都是扎人的胡子茬。装睡其实挺难的,尤其是不让睫毛动,我练习了好久才成功。可我分不清装睡和真睡了,就跟醪糟里煮烂的米粒和碎碎的鸡蛋一样,混淆在一起。所以我经常是一开始装睡后来就真的睡着了。
但那天我还醒着,我听见母亲跟爹说:
“别带他去码头,那儿都是粗鲁人,嘴里不干不净,冬儿会跟他们学脏话的。听说码头上还有拐子,专拐小孩卖到外地去。”
“嗯。”爹沉闷着回应。我几乎听不到。
我抛下蚂蚁跟在爹屁股后头就走了。母亲去买菜了,她说要买虾来让我吃。
爹的身子像一堵墙,替我遮住了阳光,我踩着他的影子,一级一级跳下青石板,一点儿也不晒。路边的草丛和石头缝里,有虫儿细微的叫声,和阳光把叶脉烘烤断裂的轻响。
路上我想起了那个水泡。我问爹:
“爹,我妈的家真的离你家有八百里吗?”
“是啊,整整八百里。”爹抬起一只手比划了个“八”。
“那你是怎么认识她的呢?”
“那可说来话长了。”爹的脚步轻快起来,似乎不瘸了,三级台阶他一下子就蹦了下去,我跟不上他,我的身体暴露在阳光下,肩膀和脖子似乎立刻就被灼伤了。
“在咱老家,”爹说,“有个叫孔狐狸的人,他会算命。算命你懂吗?就是能知道将来的事儿。”
“不懂。”我说。
“孔狐狸跟我哥,”爹并没有管我懂不懂,他说,“也就是你大爷说,‘只要刘七往南走八百里,就能找到一个女人,一个能给你们刘家传宗接代的女人。’”
“传宗接代是什么?”
“就是你啊,”他停住脚步,在我头上胡**了一把,一朵花开在他脸上,“我和你妈生下了你,你长大了再生下个带把儿的,这就叫传宗接代,咱刘家就不会绝户啦。”
“什么是绝户?”
爹并没有回答我,而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两个大爷给我凑了钱,我就一路往南走,后来就碰上了你妈……你妈就跟我回来了,后来……后来……你妈就不想在家住了,我就带着她来到赤城,后来就生下了你。”
“你说了很多个后来。”我说,大概有三四个。
爹就不说话了,他把我扛起来,我熟练的分开腿,骑在他脖子上。每当爹需要向别人炫耀他有个儿子的时候,就让我骑上去。我知道。
码头到了。我看到了没有沙滩的海,岸边都是黑色淤泥,几艘黑魆魆像是烟熏过的大船停靠在港口。好多人出现在我眼里,一些人在船上,还有一些人半**身子站在淤泥里,嘴里吆喝着什么。我没看到一扇朝天的门。望着远处天海相接的那条线,我又想起了蓝眼睛。
“你见过长着蓝眼睛的人吗,爹?”
“你说什么?”
“长蓝眼睛的人。爹。”
“你话太多了。”爹托出我屁股的手动了一动,像是打算把我扔下来,“这可不像我。”
爹不高兴了。我不再问他,开始装睡。
爹的脚步慢了下来,我搂住他的脖子,随着他的步幅坐轿子似的一颠一颠,如同躺在海上。阳光钻过树叶射下来,光斑在我脸上抚摸,我迷迷糊糊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