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在你坟前跳舞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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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我发现我在一个女人的怀里,我不认识她,她身上的气味陌生,我哭着要从她怀里挣扎出来。

女人松开胳膊,让我轻而易举地挣脱了她,在树荫下微笑着看我。她头上包着一块碎蓝花头巾,头巾一角尖尖地悬在她刘海的上方,像个凉亭的小飞檐。她的笑笼罩在阴影下,安静而神秘。

我的恐惧消除了,我能感知到她对我无害。可我刹不住哭的惯性,“我找我爹。”我直视着她的眼睛,抽抽噎噎地说。

“你爹去干活了。”她从身前的竹筐里抓了一个黄澄澄的东西,在衣襟上蹭了蹭,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唇,递给我,“吃吧。”她说。

是枇杷。

“多谢,我不吃。”我把两手背在后头。母亲不让我要别人的吃的,熟人的都不许要,何况陌生人。

“呦,还挺文绉绉的,‘多谢’,”女人笑地嘴角两侧泛起细纹,枇杷还托在她手里,“这可不像苦力人家的孩子。”

“什么是苦力?”

“喏。”女人指着码头上暴露在阳光下的人群,“去看看就知道了。”

顺着她的手指我望向码头,那些人中一些人闪着鱼鳞似的光。

“不过别跑远,一会儿就回来找我,你爹让我看着你。”

我根本就没跑,台阶对我来说有点儿高,我侧着身子,一级一级地往下走。不时有人从我身边经过,我不敢抬头,只看到他们靛青或黑色的长衫下摆,蒙了尘的皮鞋,和耀眼的白线袜。

一艘三层的大船停靠岸边,码头上人头攒动。穿着体面的人们从船上鱼贯而下,手里拎着简单的行李,穿着西装戴着礼帽的男人,挽着穿着各式旗袍的女人,说说笑笑。母亲也有那样漂亮的旗袍,藏在衣柜里,却从来没见她穿过。有一天我想跟妈捉迷藏,钻进了柜子里,我趴在衣物中间,手脸体验着异样的光滑和凉爽,一会儿,那些织物就被我暖热了,我也被它们暖热了,竟睡了过去。母亲遍寻不见,开始呼喊我的名字,她喊声中的焦急钻进柜子的缝隙,我醒了,顶开盖子,爬出去,离开光滑的它们,投入另一种光滑。那是母亲的脸和怀抱。我问那是什么,“是旗袍,蚕丝织成的。”母亲说。

另一些穿着不体面的人在干活,鱼鳞般的光就是他们**的后背发出来的。他们把客人沉重的行李搬下来,放到肩上或头顶,再沿着石阶扛上去,放到等在路边的洋车上,然后伸出汗涔涔的手,等待客人把铜板丢在他们手心里。爹就在这群人中。

爹一个人扛了两个柳条箱,左肩一个,右肩一个,所以他乍着两条胳膊,手扶在柳条箱上,露出两个腋窝,那些浓密的毛被太阳一照,金光闪闪的。爹的头被一双柳条箱夹在中间,我看不到他的脸,我是从他走路的姿势认出他来的。扛东西的人里头,只有爹一个跛子。

我知道什么是苦力了。

爹瞧见我了,“你下来干嘛?去去去,回梅姨那去。”爹看我转过身,就扛着箱子走了。如果我不走,如果他还能抬起一条腿的话他会照我屁股上来一脚的。

那个卖枇杷的女人原来叫梅姨。

“我能吃她给我的枇杷吗?爹。” 我冲着他的背影问。

“随便吃!”爹扔过来一句。

女人还坐在那里。我走到她跟前说,“爹说我可以吃。”

女人愣了愣,笑了,露出雪白的牙。她两手前探,我猝不及防地被她揽到怀里,她把我掉了个,把我的屁股放在她腿上,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看到一只手伸到我嘴边,两只橙黄耀眼的枇杷躺在掌心。“吃吧。”她说。

我捏了一只,把蒂掰掉,果香从那一小处破损溢出来。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小拇指上的指甲最长,我翘起手指,用指甲把果皮划开,捏着皮一点一点撕掉,然后小口去咬**出的果肉。

“真甜。”我说。母亲说,要多赞美别人。其实我尝着有点儿酸。

她一直在看我,我能感觉到,而且她依旧笑着。我不知道是日头还是她的目光,把我的耳朵煦得热乎乎的。“呵,吃个枇杷也吃得这么秀气,像个小姑娘呢。”

“瞧着,这么吃多省事啊。”她抓了一个枇杷,囫囵着扔进嘴里,鼓着腮蠕动了几下,汁液泄露了些出来,湿了她的唇,显得比刚才红润得多。我停止咀嚼,望着她。

一些碎裂的果皮和光滑的、不带一丝果肉的果核从她嘴里不断钻出来,神奇地像戏法,“吃完了,你看。”她冲我张开嘴巴,然后合上,拍了拍手,表示她已经演完了这个戏法,她吃掉枇杷的速度和方式实在是让我惊诧不已。

“我学不会。”我摇摇头。转过身低头继续拿指甲掀去果皮。“我嘴不如你大。”我说了我不想学她的原因。

女人被我逗得咯咯笑,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她伸手在我头上摩挲了一下,哼起了歌,继续等她的生意。我听着她含混不清的歌,安静地坐在她腿上吃,尽力不让果汁滴在我和她的腿上。她哼出的音调挺好听的,像海潮里钻出来的声音,听得我想睡觉。

一个光着膀子的苦力经过,弯腰抓了三五个枇杷,梅姨伸手去打,他缩得很快,“这娃娃生得挺好看,”苦力挤眉弄眼地问,“梅姨,你跟哪个生的?”

“跟你祖宗生的。”

“这孩是我爷老子,那你就是我奶喽?奶,让我吃口奶行不?”

“滚,滚你妈的蜕一千层皮还死不了的臭苦力!”

苦力蹿过来,枯树皮一样的笑甩在空中,整个人放大了,杵到我眼前,随即,那个风干腊肉般的身子迅疾退去,转瞬间已在远处。他蹿来时,我看见他在梅姨的大腿上拧了一把。

梅姨嘴里骂着,抓起一把沙石冲那个背影掷过去,在阳光的照射下,那扇脊背如同一块被掷出的紫铜。

我从她腿上跳下来,迎着爹走过去。

爹搂着我的脖子走向梅姨,两人说了些什么,我扭头望着那个苦力消失的方向。

回家时,爹的两个兜满满的,装着梅姨送给他的枇杷。“拿回去让你妈尝尝。”

我不清楚梅姨为什么给爹那么多,那个人抓了她几个,梅姨却拿石头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