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上每天都是战争的消息,这个国的一半土地都成了焦土,每天都有人死。
我盼着那三个人死,被我们的枪弹击中,把他们的躯体打成蜂窝,黑色的血从他们的眼睛鼻子嘴和裂开的头颅里流出来,从被弹片切断的咽喉里流出来……他们死了,却仍然跪在地上嚎哭,求活着的人原谅。活着的人心硬如铁不肯原谅,他们就把自己的头从脖子上摘下来,像摘西瓜、摘茄子那样摘下来,捧着,高高举起,作为赎罪的献祭。
“我想象着他们死去的样子,伯格雷,我开始变得残忍了,你不要怪我,也不能怪我,受罪的不是你,伯格雷。”
战争还没有波及这个城市,我为自己、为我的孩子选了一块还算安全的净土。可是物价在飞涨,钱的确变成了纸,父亲给我的那些财物所剩无几,我跑当铺的次数在增加。不过会减少的,因为迟早会没的可当。我不能再在家里呆下去了,我想找一份工作。即便不是为了生计,我也想出去。这个不伦不类的家让我胸闷,冬儿在的时候会好一点儿,可是刘七把他带走了,我知道他带他去了码头,那是他对我的抗议。
“总之我要出去,要呼吸外面的空气,没什么能阻拦住我。自从你拒绝我之后,伯格雷,这是第一次萌生出走的强烈渴望。不,不是出走,我不会丢下冬儿不管的,我只是像那些男人们一样,每天清晨去上工,黄昏时再回到家里。我想把漫长的、没有指望的时间切割出一块,划归自己。”
冬儿回来了,他一进屋就扑进我怀里,我用刚好能推开他的力气把他推开了。在我余光所及之处,冬儿愣住了,嘴唇抿在一起上努,我知道这是快要哭出来的征兆。可我硬着心没理他,走向刘七。
“这是我的战争,伯格雷。我必须要赢的一场战争。”
“我说过不许带他去码头。”我承认我有些咄咄逼人,可那又有什么呢?冬儿是我的全部希望所系,我不希望有任何不好的东西影响他。
刘七不说话。他脱了衣服,走到饭桌前,去掀反扣着的碗。掀吧,什么都没有,空的。我根本就没做晚饭。
我知道他俩都饿了。
“没做饭?”
“对,没做。”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做。”
刘七在哆嗦,他的破汗衫盖不住肩膀上的紫印。他快要爆发了。“来吧。”我在心里说。
他终究是没打我,而是去了厨房,那里有我早就买好切好的菜。他不会做饭,摸到什么就吃什么。一个生冷不忌的北方侉子。
刚才,我像弓一样绷紧,此刻又像弓一样松弛下来。如弓弦一样的颤抖还没有在我身上消失,我蹲下身,哆嗦着抱住冬儿的肩膀,他的眼圈红了,粉嫩的红,再浓重一些,就像我小时候颊上涂的胭脂。
“不要再去码头了孩子。”我说,“答应妈。”
他点头,使劲点头。我的眼泪快被他点出来了,我亲了亲他,去了厨房。
我把刘七推了出去。在推出他之前,我伸出一根指头,用指腹碰了碰他的肩膀,撩开背心的带子,那两块紫色触目惊心,当我触碰它们之中的一个时,刘七肩膀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
他不是我爱的人,可他是个好人。
哄睡了冬儿,我躺在刘七身边。他直不楞登地躺着,一动不动。我去捉他的手,有微微的抗拒,我使了点儿劲把他的手拉过来,放在我肚子上,“如果再要一个孩子,”我说,“你希望它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不管是男的女的,都是你的孩子。我就是个‘爹’罢了。”
说完他就抽回了手,侧身背对我。
他不识得几个字,却不傻,一点儿也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