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残存的雨水从房檐下滴下来,沉闷地落入土里。我在木马上骑得无趣,拿了一把小铲出屋。小铲是母亲夏天时买给我的,我们在沙滩上挖沙子,拿小桶打来海水灌进去,一个小小的湖泊就形成了。我在浅海里捉到小鱼小虾和螃蟹,把它们放进小湖里,然后蹲在那儿,看它们在水中游。母亲坐在不远处的沙滩上,望着大海。临走时,我把小鱼小虾和小螃蟹捧在手里,把它们送回海水中。第一次时我哭了,因为我再也见不到它们了。
母亲替我擦泪,“下次你就又见到了,海里的小鱼小虾和小螃蟹不计其数。”
“可是它们就不是上次的它们了。”
“说得对。”我看到母亲手指上缠着一根墨绿色的海藻,像个扳指,“可那就等于,下一回你就有新朋友了。”她说。
母亲说得没错。下次再来时,小鱼小虾和小螃蟹都是新的。可我还是有点儿闷闷不乐。
“你还在长大,还会认识很多很多的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将跟你擦肩而过,如果你为再也见不到每一个人悲伤,就会被悲伤溺死。
“何况它们不过是一些鱼虾。”
她的话我听不大懂。母亲的话有时连爹都听不懂。
爹去码头了。我不会再央求他带我去,虽然我很喜欢坐在树下,喜欢那个叫梅姨的女人的戏法,喜欢吃枇杷。甚至,我还有点儿喜欢看苦力和梅姨的打闹呢。可我怕母亲不高兴,她心里好像装了许多不高兴的事,也许比海里的小鱼还多。
母亲也出去了,她说很快就回来,还说要给我带凉糕回来。凉糕很好吃,白白的米粒抱在一起,小红枣和葡萄干藏在里面,你要咬一口才能找到它们。
我抬头观察屋檐,眯着眼找到水滴下来的那条直线,在它们落下的地方挖了许多小坑。然后搬来我的小竹椅,闭上眼睛听水滴落入小坑的声响。叮叮咚咚——那声音好听极了,有点儿像爹逗我笑的时候,用手指在腮上敲出的声音。可母亲说,那更像竖琴发出的声音,我问她竖琴是什么,她说是“天使的乐器。”我问她听过竖琴的声音没有,她说没听过,“但我听过梵阿玲和钢琴的声音,在教堂里。”
比我家更高的山上有个教堂,一个长着尖儿的教堂,教堂的墙好像是用在水里泡了好多年的石头垒起来的,又潮又黑,见不到阳光的墙根爬着一片片青苔。我喜欢那个教堂的玻璃,是七彩的,像彩虹。母亲说,彩虹是上帝与人类和解的记号。我不懂,每次雨后出现彩虹,我怎么看都觉得像一个人在委屈地撇嘴。一个身形巨大的委屈鬼,长着七彩的嘴唇。
母亲只带我去过一次教堂,但她不让我进去,她自己也不进去。那天她牵着我的手站在门口,仰着头望着尖顶上那个十字,足足看了半天。我把脖子都仰疼了,她不疼吗?
她回来了,给我带回了凉糕,我托着糕送到她嘴边,每次有好吃的我都会让母亲先吃,爹后吃,然后我才吃,他们都会咬上一小口。爹嘴巴张得很大,我老怀疑他要把我脑袋吞下去,可咬下去的时候也是一小口。
这回母亲连一小口也没咬,她把我手推回来,看得出她很高兴的样子,眼弯得像月牙。我就开始吃糕,把小红枣和绿色的葡萄干找出来,先含在嘴里,等甜味没有了我在咬破它们。
我吃着糕,母亲的歌声从屋里跳出来在我耳边响——“五月的鲜花开遍原野”——挺好听的。可是现在已经不是五月了,我会看月份牌,就快到十月了,十月是秋天的开始,花儿要谢了。
从屋里出来的是个崭新的母亲。她换上了一件旗袍,湖蓝色的,没有花纹和装饰,脖子上还搭着一条白围巾。她几乎是蹦跳着来到我面前,张开双臂优雅地转了个圈,立定之前,她把垂下的围巾一头甩到身后,尔后就咯咯笑。比我还像小孩呢。
她那样子让我手足无措,差点儿噎着,嘴里含着还没咽下去的糕。
母亲把两手绕到身后,至腿弯,捋了下旗袍,像弹簧一样蹲下,她的头发微微跳跃。“我要当教员了,我要去教孩子们念书了。”
我在她的声音里捕捉到一些颤动的波纹,类似于我的雨滴落入小水坑中的样子,她的喜悦有个小小的圆心。
她抱住我,我怕黏黏的糕蹭到她的新衣服上,就把剩下的一大口塞进嘴里,然后回应了她的抱。母亲的欢愉传染了我,我为她高兴,虽然我不太懂她的高兴。
我知道念书是什么。她总是给我念书,不过她手里并没有书。每天晚上,母亲都坐在我床头,给我念藏在她心里的书。有时是快乐的故事,有时是听了让你想哭的故事,可那个故事偏偏叫《快乐王子》。
“把城市里最珍贵的两样东西给我拿来,”上帝吩咐天使,于是天使就把那颗铅心和死去的燕子托在手心拿来给上帝。“你的选择对极了,”上帝微笑着说,“在我的天堂里,小鸟可以永远自由地放声歌唱,快乐王子可以尽情地赞美我而不会伤心。”
“死亡是长眠的兄弟。”小燕子说的这句话我不明白,我问母亲,她的眼睛看着窗外,窗外没有月亮和星星,只有与黑暗沆瀣在一起的树影,“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对于一些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大人们总是这么说。
“等你再长大一点儿,”她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手掌在我的脊柱往来抚摩,让我感觉自己在无声无息地生长,“就可以跟妈去学堂了,那儿有很多书,很多小伙伴。”
爹回家了,他把今天挣来铜板扔到桌子上,那气势像是扔出一锭金子。
“冬儿,去,给爹打点儿酒。”
最愿意去给爹打酒了。龙伯的小店里不光有酒,还有琳琅的吃食,米花、酥糖、盐水花生,他还会吹糖人,龙伯吹的猪八戒最好,偶尔爹会给我买来,我就背着母亲吃,她说吹出来的糖人不干净,容易闹肚子。其实我没闹肚子,每次我都舍不得吃,眼看着猪八戒的嘴和钉耙化掉,才伸出舌头去舔。
母亲拦住我。她从背后拿出一瓶酒,黑瓷瓶,黑上有亮光在闪。
“酒我买了,看,好酒。”
爹的眼睛直了,他盯着那瓶酒看,眼里有馋虫蹦啊蹦的,但不光是有馋,也许还有别的,我猜不出。
“拾到银子了?”爹终于忍不住伸手接过来,手在光滑的黑瓷上摩挲着。“咋买这么好的酒,龙伯的散酒就挺好。”
“散酒都兑了水,”母亲回厨房端来了菜,有我爱吃的虾,“今天有喜事,喝点儿好酒助兴也不为过。来,坐坐坐,冬儿你别拿手抓,会扎破的,妈剥虾仁给你吃。”
“啥喜事?”爹问了一句,拿起筷子叼在嘴上,眼睛扫着桌子上比往日琳琅的菜。
母亲满上两杯酒,端起来跟爹干杯,爹一仰脖干了,母亲抿了一小口。我在剥一只虾,锐利的虾枪把我的指肚扎了个眼,一个小血珠钻出来,越来越圆,越来越胖。我忍着疼,把手指放进嘴里吮,这点儿疼我还是能忍住的。母亲今天很高兴,那一小口酒把她平时眉头里锁着的东西都赶跑了。
母亲跟爹说,她找到了工作,去一个学校教书。“一个月有二十块大洋呢!”
“二十块大洋?!”我不知道二十块大洋是多少钱,能买多少只虾,反正这个数字把我爹噎住了,他的眼睁得跟嘴一边大了,我都想笑。
“是啊,”母亲给爹碗里夹菜,又把剥好的虾仁放进我的小碗里。“你以后别去码头了,那活儿又累又脏的,先休息一段时间,也许我能帮你找个体面些、轻松些的工作。”
爹不说话了,埋头吃饭,嘴里填满了食物。在吃的间隙,爹自己把酒斟上,一口一杯。
“我……不是……说你的活儿不体面,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我薪水还可以,我上班之后你不必再那么辛苦了。”
母亲执着而徒劳地向爹解释着。她没空帮我剥虾了,我自己剥。
我知道这顿晚饭爹是不会再说话了。他心里有些东西被母亲的“二十块大洋”抢走了。
母亲哄我上床睡觉,我没缠着她讲故事给我听。我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爹肩膀上的紫印子,他扛着箱子把脑袋夹在阴影中的样子,他的跛腿。这就是在我真的睡着之前脑袋里出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