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爹打起呼噜的时候我还没睡着。我把母亲骗了,我早就能让我的睫毛不动。她关上门出去了。我听到她在翻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那一定是书,只有纸才能发出那么好听的声音,有点儿像鸟儿翅膀的扑动。
明天母亲就要去学校了,我多半要自己在家,爹会带我去码头吗?那儿有个叫梅姨的人,她那么爱笑,我看得出她不讨厌我,她一定会好好照顾我的,比照顾她的枇杷还要照顾得好。可我答应母亲了,“妈我再也不去码头了。”我是这么说的。我一个人在家其实也行,母亲每次出去买菜都是我一个人待着,跟蚂蚁小虫还有不知哪来的野猫,我都能玩到一块儿。
哦,母亲说了,爹可以不用去码头了,不用那么累了,不用跛着腿给别人扛大箱子了,不用把肩膀硌出两道紫印子了。
真的不用了吗?看上去爹有点儿不乐意呢。
睁不开眼了,我。我。
……
母亲喊我起床,我没睡够,在**赖着,往被窝里缩,她把被子撩起来,我就**裸的在她眼皮下了。母亲坐在床头,掐着我胳膊抱我起来,我把自己装成一挂软面条,她只好把我靠在她身上,开始给我穿衣服,穿好后我才睁开眼睛。她仍然穿着昨天穿给我看的那身衣服,似乎穿了整整一晚,根本就没脱下来过。她眼圈有些黯影,但整个人看上去那么精神,香喷喷的,她在脸上薄薄地施了一层脂粉,腮边两三颗小雀斑隐去了。
她弯腰帮我穿鞋,嘴里哼着歌。“爹呢?”我问她。
“去码头了。”她说,“妈带你去学校,跟别的孩子一起,听妈讲课好吗?”
当然好了,爹已经走了,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这是个好天气,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路旁不做声的石头都生机勃勃,更别说那些吸饱了露水的野花了。半熟不熟的路人向我们点头微笑,母亲也回以微笑。一切都在配合着她的好心情。
如果没有那颗炸弹的话。
母亲拉着我的手向山下走,另一只手在空中比划着,起着画笔的作用,为我描摹着学校的红砖墙,碧绿的操场,平坦的红土跑道,“你可以先在那儿撒个欢儿,跑上两圈。”
于是我就挣脱了母亲的手,跳下石阶,跑向那个将供我撒欢儿的操场。
在我身前,一个戴着斗笠的女子挑着一个担子,不急不缓地向下走。她穿着青花小褂,露出一绺白白的腰,随着她腰肢的扭动,那些布上的花儿仿佛在微风中摇。挑子里的东西很沉,颤颤地下坠,又升起,我嗅到香喷喷的熟玉米味道。
随后,我嗅到的是刺鼻子的硝烟味和毛发皮肉被烤焦的味道。
巨响在我身前不远处轰然而降,覆盖了那个挑担的女子。
我飞到空中。可我失去了知觉,没有看到自己平生第一次飞翔的起落。
母亲接住了我。
“死亡是长眠的兄弟。”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总之很久。那时我还没有清晰的时间概念。但那确实是一次长眠,长到接近死亡。
我被我的名字吵醒了,那个我熟悉无比的字令我心烦不已,在漫长的睡中,我一直竭力抵御着它们的入侵,我关闭了耳朵,可那两个字好像连商量都没商量,就聚合扭结在一起,在黑暗中急速旋转,借助速度和气流,把它们多余的部分打磨掉,渐露金属的光泽,纤细、锐利——已经是一根针的形态了,刺入我关闭的耳朵,并渐渐深入……
我的抵御失败,不得不睁开了眼睛。
一张挂满泪痕的脸最先闯入我的视线。那是母亲的。见我醒来,她就笑了,似乎是笑,我不太确定,但她那双肿胀的眼睛的确在一瞬间亮了,浮肿的眼皮已经遮盖不住灼灼的光。她抱住我,把头埋进我怀里,就像她是我的孩子而不是我是她的孩子。她在我怀里哭。我傻了,肢体如硬木,我很想抬起一只手,去抚摸那颗埋在我怀里的头,可我动不了,我一定是被什么东西靥住了。
后来,她头发里淡淡的香气钻入我鼻孔,那气味仿佛一只手,轻柔地解开了靥住我的锁,一股酸酸的热流涌上,眼泪才出来。
再然后是爹的脸,他被日头灼伤的那张赤红脸,已包裹不住面皮下的苍白和恐慌,但它们稍纵即逝,是我及时的苏醒把那些东西赶走了,否则它们会把那张脸撑破的,它们会嚣张地在空中飞舞,会聚拢成又一枚炸弹,把爹的心炸成一小块一小块,四散在墙壁,粘在我头顶的天花板上。
我躺的地方是医院。
爹的脸把口子撕扯得大了。隔着母亲,我号哭着,冲他张开了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