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赢了这场战争。那枚炸弹是第一颗,但绝不会是最后一颗。我明白,战火已经波及了赤城。末日就快到了,没有一个带领我们逃离苦难和死亡的摩西,那些出现在报纸上的长官们都不值得指望。
“连你的上帝都不能指望,何况他人,伯格雷。”
那么就指望自己。
“我指望过上帝来拯救我。可我只等来了一个刘七。或许你会说,那个叫刘七的人正是上帝派来的。可你自己都不觉得这个说法可笑吗?”
那颗炸弹是一部小说的引子。其他的炸弹将渐次而至,那是战争疯子唯一不吝惜的东西。报纸上说,已经有很多城市被夷为平地了,更多的城市以千疮百孔的可悲姿态苟延残喘。这就是一个不可指望的大国。那个“大”字此刻已与实力、疆域、历史、文明无关,只与耻辱有关,那个贪婪、狰狞的邻国正在加大这种耻辱。我们的命是为这耻辱所付的利息。
也许,这是我的末日,也是你刘七的末日。但即使真的到了世界毁灭的前一天,我也不相信那是冬儿的末日,哪怕你我都死了,冬儿也会长大,会娶妻生子,把生命延续下去。而你我的生命,就在冬儿身上得到延续。那么,死与不死又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我不会畏惧炸弹,更不会畏惧你的腹诽和埋怨,去埋怨那种每天清晨倒马桶的女人吧,她们身上都是隔夜的屎尿酸臭腐败的味儿,她们活着,其实她们已经烂掉了。可我还没烂掉,也许我的心已经烂掉了,不过我的头脑完好,那么我就要顶着这个完好的头脑去工作,去教书,为孩子们,更为我自己的孩子。
敌机上投下的炸弹阻止不了我,而你也不可能比炸弹更能阻止我。
我们是夫妻,这是我的命,我早就坦然接受。所以我不想再用剪刀来劝你。但我告诉你,你拦不住我。当初离开你那个家时你就没拦住我。现在已经得到验证了,我是正确的。
于是第二天我就去上班了。刘七在家陪着冬儿。他长大的速度在加快,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带他去上学了。我憧憬着那一天,憧憬着冬儿坐在教室用小手抓着书本以他天籁般的童声朗诵课文的样子。
接待我的是何校长。那天,就是他和一位姓周的教务主任面试的我。周主任是个秃顶,微胖,穿着长衫,胸口处有菜汤的痕迹。看上去有些邋遢,却偏偏面色凝重,一副严肃的学官样子。我还以为他是校长呢。却没想到是那个年轻的。何校长似乎还不到三十岁,穿着皂色长衫。头发乌黑,边鬓修理的齐整,唇上无须,面色白皙细腻,两道不甚浓密但颀长清晰的眉下,生着一双酷似汪精卫的眼睛。那对眸子里有水汽。像是随时要被什么所触动,预先湿润了眼睛。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他的样子。
见我进来,何校长起身,绕过桌子向我走来。我注意到桌上有个红铜镂空的相框,内嵌一个着旗袍的女人的照片,留着胡蝶那种发型,脸看不大清,身形窈窕高挑,似乎不比何校长矮多少。
何向我伸出手,我也把手递过去,他微微握了一下我的手指,连我的掌心都没碰到。他的手有点儿凉。
他先问了冬儿的状况。我告诉他无大碍了,连皮外伤都没有,孩子命大。“令公子必有后福。”他边说着,边帮我拉椅子坐下,俯身用袖子在椅面上一拂。
何校长告诉我面试那天已对我所长有了初步了解,校方也做好了安排。打今日起,我就可以教一年级的国文了,同时兼音乐课教师。“有梵阿玲吗?”我愣头愣脑地问。
“什么?”
“小提琴。”我已经后悔问这个冒失的问题了。
“小提琴没有,不过有一架风琴,破旧了些,不过还能弹,你可以拿它教孩子们唱歌。”
可我不会弹风琴。不过没什么,我想我会学会的。
“很抱歉冯老师,你知道的,现在是战时,我们的经费有限……”
热冲上来,我觉得脸一下子就红了,他叫我冯老师。平生第一次有人叫我老师。而且我都快忘记我的姓氏了。伯格雷叫我英,刘七叫我“哎”或者“冬儿他妈”。那个“冯”字迅疾无比——我不是说何校长说话的速度,是说——它立刻把我送到了了早已在记忆中渺远的故乡,和我的亲人们。
很多时候你以为自己已经修炼成铁石心肠了,以为早就把不想再想起的东西忘了,可是一个字、一句话就能把你关闭的闸门打开,把你早就丢弃在天尽头的东西瞬间拉近到触手可及。
我记不得说了句什么就逃了。一位比我年长几岁的女教师领着我去领教材和教具,我跟在她身后,我那样子多半像个初次见公婆的小媳妇。她一定是受了何校长的委托,热情而又嘴快,为我介绍着这个学校的一切。我还没从刚才的情绪中抽身而出,我听着她兴奋又急切的话,想把每句话都记住,却记了后面又忘了前面,就好像脑袋里的齿轮被卡住了似的。
进教室时我有些兴奋,但那兴奋里有一大半是紧张。那个女老师几乎是把我推上讲台的,底下坐着二十几个小鬼头,都仰着小脸,安分地坐着,目光全部停在我脸上。脸又发烫了,我还从没有被这么多人一起盯着过,虽说只是些孩子,比冬儿大不了多少。
“来,大家起立,鼓掌,欢迎你们的新老师,又年轻又漂亮的冯先生!”
她干嘛要加上“又年轻又漂亮”呢?那一刻我有些不快,奇怪的情绪。但是随即就散了,孩子们已经在鼓掌,我必须做出回应。可我怎么回应呢?还是鞠个躬吧我想。于是我就冲那些小家伙们弯下腰去。我听到有童音在吃吃笑,从这笑里我知道自己有多紧张,没什么,我总得闯过这第一关,笑就笑吧,鞠躬可能是有点儿滑稽,可我总不能道万福吧,嘿嘿。
那个让我不自在的女人总算走了,我该讲课了吧,先得自我介绍下。一开始,我发现自己口吃了,但我的结结巴巴维持得很短,这其中孩子们澄澈宽容的目光起了莫大作用。我的课讲得越来越流利,孩子们在对新老师强烈的好奇心的支撑下,听得还算专注。但他们之中的一些孩子会厌烦的,我知道,这是我的第一课,却不是他们的第一课。接下来我要琢磨,看如何攫住这些小鬼头的好奇心,让他们坐得住。
时间我还掌握不好,拖堂了。一个胆大的男孩子提醒了我,看得出这是个调皮鬼,他直接站起来,告诉我下课的钟声已经敲过了。我有些慌乱,可我还是赞许了他:
“感谢你提醒老师,你是个好孩子。”
他害羞了。孩子们笑了,然后,那些个小身体雀跃起来,如鸟群飞出教室。
这些天,我认识了更多的同事,他们和她们都很和善,每个人都乐于给一个新老师以帮助。我喜欢我的办公桌,现在它还有些空,也许礼拜日的时候,我可以动员他们父子去拍个照片,全家福,摆在我触目可及的地方。这样我在批改作业的时候也能看到冬儿。他不去也没关系,我会带冬儿去的。他长得飞快,得把他那张可爱的小脸留下来。
回家时,看到刘七在挖洞。他光着膀子,周身是汗,黑黝黝的肌肉即使在阴雨将至之时也亮晶晶的,如果忽略掉那条跛腿,他算是个壮美的男人。我的疑问稍闪即逝,他正在做的,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做的事。敌人将“恩赐”我们更多的炸弹,这个洞是活命的洞,它也许阴暗潮湿简陋,却可以让我们一家三口的命延续下去。
看着他挥汗如雨,看着他**的背,眼睛潮了。我能做什么呢?端茶、倒水,帮他擦拭身上、脸上的汗,为他做一顿可口的,在他动筷子前把酒给他温上。
冬儿也在帮他的父亲,他拿着小铲子煞有介事地挖,滚了一身土,小脸花了,脏得那么可爱。晚上我有事做了,烧水,让这父子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等他们上床了,再批改作业。
“对于未来,我越来越乐观了,伯格雷,尽管战争在持续,看不到结束的迹象。可那个洞让我心情舒朗起来,我也准备顽皮一下,在它完工后,跟他们一起钻进我们的‘洞府’。”
他们都睡了,冬儿睡得沉静,刘七打起了响亮的鼾。盖过了海潮声。
“想你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伯格雷。安息吧。而我,正在设置自己的人生。乱世也是人世啊,我总得活着,伯格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