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在你坟前跳舞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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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口在外头,要是下雨怎么办啊,爹。”

“你等着瞧吧。”爹说。洞口靠近墙,爹就在洞口盖了个小房子,这小房子有房檐,还有两个门洞,一条贯穿两间小房的横木当做挡雨的门槛。爹的块头都能钻进去,我就更不用说了。“瞧,有了这个,下雨就不怕了。”

“那,这个小房子是干什么用的?”

“养鸡。回头爹带你去买小鸡雏,用不了多久,小鸡雏就长成了大鸡,等它们咯咯哒咯咯哒的一叫,咱就有鸡蛋吃了。”

爹才是真聪明呢。洞口在卧室的一头,爹刨好了凹槽,又找来些木条,拼成木板盖在洞口。母亲下班回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成了圆圈,她夸爹,爹憨憨地笑。进了屋,看见那块木板,又夸了爹半天,爹还是嘿嘿笑。母亲在柜子里翻,翻出一块厚厚的布,拿剪刀剪成了一个椭圆,铺在木板上。然后把爹和她的鞋子摆在布上。“放上这块地毯,咱们的洞府就更隐蔽啦。”母亲说。

爹还是傻乎乎笑,连连点头。我知道,那就是在夸母亲。

爹不点头了就说要带我们下去,这几天他没让我进洞,央求也没用,神神秘秘的,一个人在屋里捣鼓,不知在干什么。我自己在外面玩,下小雨的时候,我就钻进那个小房子里,我们还没有鸡,不过很快就有了,爹答应我去买小鸡雏。小房子里很暖和,爹铺了厚厚的稻草,我就卧在稻草里,学着母鸡下蛋的样子。玩腻了,就钻到隔壁的小房子,撩开稻草,冲着洞口说话,等我说完后过一会儿,就听见爹闷声闷气地应答,就像是把脑袋扎到瓮里说话。不过那话拉长了,要过一阵子我才能听全。

爹领着我们下去,我在中间,妈在我身后。在爹的油灯照耀下,我们参观了洞。怪不得前几天爹不让我看,他在洞里还挖了洞。一间小小的,是贮藏室,放着一口小水缸——就是我经常趴在缸沿上冲里面说话的那个——此时已经盛满了清水。旁边还砌了个石槽,爹说那儿可以放吃的东西。再往里走,有一个大洞,准确地说那是个房间了,爹已经铺上了厚厚的稻草,我在草**打了几个滚儿,装着睡熟。母亲也躺下,把我搂在怀里,我俩一起装睡觉,爹提着灯微笑,不时伸手摸摸洞壁,看是不是夯实了。母亲招手让他也躺下,爹和她把我夹在中间,就像在他们的大**一样。如果再躺一会儿,我就真得睡着了。爹还挖了个小洞,只能容一个人进入,我家那把最破的椅子摆在那儿,椅子的面被爹掏了个洞,洞下面有一个木桶。我猜出来了,那是拉粑粑和尿尿用的。我们的洞府之旅结束于另一端的鸡窝,爹先爬出去,把我和母亲拉出来,母亲一出来,就钻出小房子,猫一样向爹跳了过去,把我吓了一跳。再看时,她把爹狠狠地抱住了,两条腿当胳膊用,箍桶似的箍着爹的腰。那是我的动作啊,她怎么也学会了。然后我就听见她哭,呜呜呜的哭,似乎还说着什么,听不清,她的哭和话都埋在爹的肩窝里了。

爹被她弄得手足无措了,我看见他两条长胳膊比划了几下,好像是找找该放在什么地方。后来他也抱住了母亲。还冲我挤了挤眼。

后来我常常钻进洞里玩,有时还会在草**睡一觉,一点儿也不冷。小鬼子又开始扔炸弹了,爹管他们叫小鬼子,我没见过。空袭警报一响,爹就带着我下到洞里,在洞里头听炸弹炸响的声音,和人们的尖叫。

我们都还活着。母亲说她的学校也有个洞。我问她那个洞好吗?“当然不如你爹挖的洞好。”她说。可她眼神怪怪的,

那个挑着担子的女人还活着呢吗?爹和母亲都说她还活着。

那什么是死呢?我觉得不能说话了不能吃饭了不能想事情了就是死。就像我上次被炸弹炸了一样,母亲说我不会再死了,“你已经死过一回了,死神不会把一个人带走两次。”

晚上睡觉时,我打开耳朵,听到自己骨节生长的声音。我在长大。母亲说我不会再死了,她骗我,谁都会死,母亲会死,爹也会死,连我也会死,我不可能无休止的长大,总有停止长大的时候吧,那时就开始一点儿一点儿的变老了,跟龙伯似的,他已经开始驼背了,还总咳嗽,我能听到那咳嗽声里,死一步步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