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空袭渐渐频密,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那天午后,何校长和市里的督学来旁听我讲课,我的发挥理想之极,孩子们与我的互动也堪称完美。他们积极回答我的问题,举起来的小手如一片长势可喜的幼林。这些小鬼头越来越喜欢我了,我猜出了他们的小心思,他们知道校长和督学坐在后面,他们想让我、他们的老师得到赏识,因此这堂课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专注和兴奋。我爱这些小家伙。
风琴已经容许我在她身上弹奏出美妙的声音了,踩在踏板上,犹如在波涛上自在行走。音符在教室里飞行,孩子们童音清亮,窗外的树飒飒作响,仿佛悦耳的和声。
音乐课结束后,督学和校长起身鼓掌,孩子们也拍起了小巴掌。何校长先于督学走向我,他几步就跨到我身前,我有些慌乱地垂下头,他笔直的裤线和锃亮的皮鞋走向我,那冲入我视线的疾速让我产生了错觉——他似乎是要给我一个肋骨相嵌的拥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不会真的——
他及时停驻在我身前,然后,伸出了手。我的手也伸了过去,但那更像是一段树杈的延伸,植物一样伸展过去,去迎合令它生发枝芽的风。然而它依然具有动物的触感,那只手感知了另一只手传递来的热度、柔软,和其他能触知到,却难以分析、聚合、并能够清晰描摹的东西。
督学也走上前,一个眼镜滑落到鼻翼的、看上去有些滑稽的小老头,他和他都说着什么,我却什么也听不到,入耳的,只是孩子们在教室外的嬉戏喧闹声,似是从一个辽远而空旷的地方传回的声音。而我看到的,只是那张白皙平滑的脸,修剪齐整的黑色边鬓,和那双蕴着水雾的眼……
我的身体那时大概是块石头了吧,不对,是机器。我还能动,冲跟我握手的人点头,咬着嘴唇,残存的意识控制着眼泪突破眼眶的堤坝(我怎么会想哭呢?),喉咙里寒暄着一些文字的片段,向他们挥手告别,以及心脏鼓点跳动的密集。
他们走了,我还站在原地。
一个闹钟般的女孩把我唤醒了。她摇着我的胳膊,摇的劲头很大,似乎已经摇了很久,“老师,老师,你怎么了?”
“没什么,老师没事,谢谢你们。去玩吧,好孩子。”
孩子们都出去了。我瘫倒在讲台上。
“我这是怎么了伯格雷?”
奇怪。心里也跟这世道一道,变得兵荒马乱了。
回到家,冬儿和他都不在。可能是去了龙伯的小铺。我一不在,冬儿就不归我管了,他肯定会给他买龙伯吹的那些脏兮兮的糖人吃。怎么劝也没用,龙伯又咳嗽又喘的,那糖人里难免有他吹进去的痰丝。一想就恶心。
不想了不想了,做饭。赶走那个人,那张脸。
他带冬儿回来了,冬儿手里捧着个小筐,从里面传出嫩嫩的声音,是小鸡雏。冬儿要把它们放进鸡窝,被刘七拦住了,“外头冷,先养屋里,等它们长大点儿了再住鸡窝。”
我招呼他们父子吃饭,刘七说盐放多了,冬儿也说咸。我夹了一口,确实很咸,肉丝也有些嚼不动,没炒熟,我叹了口气,端回去回锅。刘七跟着进了厨房,“你怎么了?不舒服?”我把他推了出去,“没事。”我说。
真的乱了。赶不走了。行走坐卧都是他。
辗转到四更天时,我起床,刘七也翻了个身,嘴里咕哝着什么。我去看了看冬儿,帮他把撩开的被子盖好,推开门,掩上,走到院子里。
夜幕依然覆盖着天空,天际悬挂着几颗疲倦的星星。空气清冽,深吸一口,有一丝海风淡淡的腥。我弯下腰,钻进那个洞口,我没带照明的东西,摸索着下行,如同在地狱行走。凭着记忆,我摸到了那个充当卧房的洞,干稻草的气息进入我鼻子,力气似乎一下子用完了,我倒在稻草上,把头埋进去,把心里的一些东西释放出来。
天将明的时候,我钻出洞。我的脸滚烫,掬了把冷水,拍了拍脸,换衣服,准备早饭。感觉轻快了一些,那个洞可真是个好地方。可是——
“我可以瞒住任何人,却惟独瞒不过你,伯格雷。我是不是变成了个坏女人呢?在丈夫亲手挖的洞里,为另一个男人煎熬。”
那些跟我们睡在一个屋子的小鸡让我心烦。
我的课讲得越来越好。我察觉到自己的进步是因为同仁们的眼神。尤以那位当初带我到班里、介绍我时说我“又年轻又漂亮”的女老师最明显。她姓秦,是国文组的主任,我就在她辖下。她是我们那个办公室里的女王。
我开始捕捉她的目光,故意地与她四目相对,差不多算是挑衅了。可是失败,甚至我站在她面前跟她说话的时候,她也躲闪着我的直视。可当我坐在椅子上,却能感受到她不时射过来的目光,像针。
我的后背不会骗我。我的耳朵不会骗我。有针破空的声音。
另外几位同事的眼神是渐变的,由正常走向了异样。话也少了,直至无话可说。本来我想找她们讨教如何喂小鸡的,冬儿每天都围着小鸡转,除了睡觉,他差不多一整天都蹲在小鸡们中间,成了另一只小鸡。
我被孤立了。我察觉到我被孤立的原因是因为……他。因为越来越多的赞许,和他来这间逼仄的办公室的次数。原本这个房间的空气是凝滞的,他的每次到来都把空气搅得活络,虚假的活络——子弹收回了膛,腹诽经过一番精心修饰出了口,沉默摇身变成吐字机器——我的同事们附和着他对我工作的称许,并将之放大,放大的程度足以染红我的脸和耳根,那颜色里不光是羞愧,还有恚怒。那是在秦主任导演下的,另一种杀伐手段。
战事同样在大后方进行。我不会像国民政府那样,“保存实力地撤退”,你们低估我了,你们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你们不知道经历过那些事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
粉碎那些东西其实很简单。比你们更接近他。
我增加了去校长办公室的次数。从他那双叆叇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我的胜券。可勇气不总是跟着我,就仿佛是个不专注的孩子,在大人身后走,跟着跟着就落在后面了,你总得回过身去找它、催促它。冬儿就不这样。进办公室前,勇气是满满的,犹如一个氧气罐,几乎要冲破阀门,踏进那间屋子,那焰就缩小了,如将死的火。
仿佛不是在试图赢得什么,而是专程去展示我的笨拙。而他加倍地衬出了我的笨。他的口才简直太好了,那嘴里是人的舌头吗?而且越来越好,跟我头两次见他时完全不同,那些珍珠似的句子让我想起徐志摩的诗,但又不像徐诗那么腻,或者,像李叔同?苏曼殊?“清艳明秀”,嗯,苏曼殊吧,可他又比苏曼殊幽默。林语堂翻译的这个词真好。我好像是第一次用它。
仿佛我家那个洞搬到学校来了,我陷了进去,且越陷越深。那双水雾弥漫的眼睛,“它们不像你的眼睛那么幽蓝空旷,那是两孔深潭,伯格雷,黑色的深潭,我越来越贪恋它们的甘冽与深邃。我想我就快万劫不复地跳下去了。”
就像让铁屑脱离磁石,每次我都得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把自己从那间屋子搬离。
睡眠也支离破碎了,我去那个洞的次数越来越频密。在洞里,我用稻草把自己埋上,那是个温暖而隐秘的坟墓,我闻着稻草辛辣的气息,在鼻腔里把它们转化成他身上的味道。怎么形容呢?那是一种有些阴柔的味道,淡淡的烟草味——
对了,他抽烟。
于是我做了件蠢事。那天,去学校的路上,我买了一包烟,更蠢的是,我是从龙伯那儿买的。
“呵呵,发财了?舍得让冬儿他爹抽这么贵的烟。”
“龙伯说笑了……哪里去发财啊,这年月发财的发的都是国难财。”
“说的是啊。”
“再拿一包吧,龙伯,给你钱。”
“好啊,开店的不怕大肚汉呐,刘七可真有福气。”
“咳嗽轻些了吧龙伯。”
“你这一说咳嗽又要来了。好不了啦,眼见没几天活头了,不过总比被炸死强啊,这世道,多活一天都是赚头。”
“你可保重身体啊龙伯。”
“都保重。记得让冬儿来我这玩啊,我留了好吃的给他。”
“你老是惦记着他。”
我不想让冬儿吃他吹的糖人,可我知道龙伯是真的喜欢冬儿。这个孤独的老人。
我买了两包烟,很贵的烟。然后就忐忑了,龙伯会跟刘七说吗?我可是买了两包。一包是给他的,另一包是来掩饰那一包的。刘七也应该抽包好烟了,他是个好父亲好丈夫。
我就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愚蠢还在继续。上课的时候,那包烟漂浮在教室里。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烟又出现在黑板上,可它明明在我兜里安静地躺着。课间,我去了他的办公室。谢天谢地,屋里居然没有人,我把烟放在他的桌上,又欲盖弥彰地抓起本书盖在烟盒上,转身逃了。出门时,那个在相框里的女人印在我的脑幕上。笑容安详而诡异,赶都赶不走。
这时警报响起,老师和孩子们冲出教室,鸟投林般向防空洞的方向跑去。远方的天上,浅灰色的云团在蠕动,颜色正在加深,驱赶着慌张的海鸥,哀鸣在耳边回响。
我向防空洞走去,反倒放慢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