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挖好了,爹没事可干了。母亲去学校教课,爹和我在家。我看着爹的脸慢慢阴下来,像块青砖,还浸了水。
爹坐在鸡窝旁抽烟,一旁的石头上放着一个烟盒,那烟盒很好看,上面画着一个手指夹着烟的女人,穿着旗袍,微微笑着。她的手指很白,像母亲的手,但要比她的胖一点儿。这个烟没见爹抽过,不过我从龙伯的小铺里看到过。我喜欢看烟盒上的画。可我最喜欢的是有个坐着的胖娃娃的,胖胳膊胖腿,穿着个红兜兜,朝天竖着个小辫子,字我不认识,问龙伯,龙伯说,“这仨字念‘大婴孩’。”
“婴孩就是娃娃吗?”我问。
“对,就是娃娃。”
“那娃娃也抽烟吗?”有一次我把爹卷好的烟卷塞进嘴里,被爹在屁股上打了一巴掌。爹说,“等你长大了想抽再抽。”
“娃娃不能抽烟。”龙伯说,“那只是个商标。”
“商标是什么?”
“商标啊……”龙伯挠了挠他的光头,其实他还有一点儿头发,左边有一撮花白的,龙伯总是用手当梳子,梳上去,盖住光脑顶,可根本盖不住。“就好像是人的脸,商标就是东西的脸,你一看它的‘脸’就认出来啦。买东西的时候方便。”
我有点儿明白了,母亲的脸最好认了,她的脸是我们这个半山区最好看的。爹也好认,他的跛腿就是他的“商标”,龙伯更好认,他的光头和那一绺头发,我呢,我好认吗?
可能我还小,还不用认呢,除了龙伯,我也没别的朋友。不过等我上了学,就有好多朋友了。
小鸡们越长越大,我越来越难追上它们了。长大了就不好玩了。本来它们多好看呐,毛茸茸的,像一堆滚来滚去的小毛球,我捧起过它们中的每一只,它们笨呼呼的样子爹说像我刚会走的时候,张开翅膀的样子像我张开的胳膊。我喜欢拿脸蹭它们的绒毛,又滑又暖,我还能用鼻尖感觉到它们小心脏的跳动。见它们挣扎,我就赶紧松开手,我的手越来越有劲儿,我怕我把它们捏死。
爹在家呆了好几天了,也不怎么跟我说话。他跟缭绕在他脑袋上的烟雾说话。
我在一边玩泥巴,我捏了一个小人又一个小人,然后让他们陪我说话。我不烦爹。
我正蹲在地上玩,爹拿脚尖轻轻挑了挑我屁股,“走,跟爹出去。”
“去哪儿啊,爹。”
“去码头。”
“可我答应妈了,不去码头了。”我说,“妈会生气的。”
爹两手抄在我胳肢窝里,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拎起来,我在空中配合地叉开双腿,骑在他脖子上,“笨,瞒着她不就完了嘛,”爹把我扶正,他怕硌着我的鸡鸡和蛋蛋,“不是什么话都非得跟娘们说。”
“妈要是问呢?”
“等她回来咱早就到家了。”爹锁上门,“逛一圈就回。”
那好吧。我又能看到码头了,大船,海浪,沙滩,体面的人和不体面的人,还有梅姨。
梅姨让我想到了另一个女人。“爹,那个女人死了没有呢?”
爹脚步顿了一下,好像那条好腿也跛了似的。不过就一下,他继续驮着我下山。
“你这孩子怎么没完没了的,不是早告诉你了嘛,没死。”
“可你上回跟我说的是‘不知道,应该没死。’”
“废话太多。”爹说。
爹一生气我就不说话了。我在他头顶上颠簸着,天空是一大块灰,太阳被遮盖在一片灰云之下,使劲儿想把自己那张白亮的脸露出来,可被云粘住了,挣不脱,他又没手。山路上行人不多,空袭警报随时会响起,炸弹随时会丢下来,只看到些衣着简陋的大人们,一个孩子也见不到,他们跟我一样,都被大人关在家里了。别的孩子家里也有地洞吗?我想是有的,只要有爹的孩子,家里都该有个洞。
海出现了,一排排的白浪,没有浪的海像块被风吹动的灰布,跟天空一个颜色。一会儿海又不见了,巨大的赭色岩石把海挡住了。这时我才知道,爹走了一条绕远的路。沿途有我没见过的民居,和卧在岩壁里的佛像,有大有小,像是一个特别大的家,大佛和小佛就是这个家的大人和小孩。
“怎么没走那条近路呢爹?”
“这条路也不远。”
“我觉得远,爹,远了驮着我你就累。”
“不累。”爹突然走得轻快起来,“这边你没来过,瞧,石头上都是佛,那边还有烧香的呢。一会儿你就瞧见了,前头有个特别大的佛,可灵了,有求必应。”
本来是想问爹那些人为什么烧香的,可我更想问爹为什么走这条路。真的是带我看大佛吗?
大佛出现了,真得很高很大。我仰头把后脑勺贴着后背才能看到大佛的脸。我和爹从大佛的脚趾头下经过,他最小的脚趾头都比爹大。
“让我下去爹。”我想下来,去摸摸大佛的脚趾头。爹把我放下来,我一路跳过去,摸到了大佛的脚,只是粗粝的石头而已,有些青苔黏在大佛的脚趾下边,还有些灰白的鸟粪。很脏,如果我是大佛,到了晚上就要跳下来,去海里洗个澡,至少也得把脚丫涮一涮。母亲说,不爱干净的孩子容易得病。
爹又要把我抱起来,我说我自己走。“嗯,别跑,摔着。”
“绕过大佛就到码头了。”爹说。
看到海滩边那片树林了,还有更多的停泊在码头的船。却没看到几个体面的人和不体面的人,那些被称作“苦力”的人。树下,也没有梅姨和她的枇杷。
“爹,梅姨呢?”
“不知道。”爹的脑袋转来转去,“兴许没出摊吧。”
爹像栽树一样把我“种”在梅姨卖枇杷的地方,向码头走,我看着爹在泥滩上踩出一个深一个浅的脚窝。他跟码头上寥寥无几的人说话,似乎在打听着什么。最后一个戴着宽檐帽子的、巡警模样的人向他摆着手,像是在哄他赶他。他可别打爹,他要是真的跟爹动手,我帮不上忙,我要是有孙悟空那么厉害就好了,哪怕是猪八戒也行啊。
爹回来了。“船都不出海了,渡船也停了,听说前几天日本人的炸弹把渡船炸了,死了二十几个。”
“以后,爹没活儿干了。”
“走吧,回家。”爹的脸更阴沉了,快跟这海一个色了。
“梅姨呢?”我问。嘴巴里有股枇杷酸酸的味道。
“炸弹炸着梅姨了吗?”
“没有。”爹说,“她跑起来比兔子还快呢,哪能炸得着她。”爹搂着我后脑勺往前走,还歪头冲我咧嘴笑,可那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笑。
回去的路,爹还是没走近路,我们再次经过大佛,可我累了,不想再去摸大佛的脚丫,他的脚也太脏了。爹蹲下,让我趴在背上,他托着我屁股往上走。没多久我就睡着了。再醒来时,爹正坐在竹椅上和龙伯喝茶聊天,我睡在龙伯的躺椅上,身下铺了软乎乎的褥子。身旁站着龙伯插糖人的架子,上面插着泛着金黄色光的大肚子猪八戒。
那是龙伯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