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洞口时我就后悔了,我想回去,回他的办公室,把那包愚蠢的香烟拿回来,揉碎,弄烂,扔掉。可是飞机尖利的呼啸声、大气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和急速膨胀的火药冲破金属的爆响滞涩了我的脚步,它们居然没有阻止我,只是犹豫了我,还没强大到可以摧毁我的念头。蓦地,一只手迅疾地伸过来,如同一个倏忽而至的浪头,将我席卷入一片黑暗。
他的手,他的浪头,是他席卷了我。
他挽住我的胳膊,往深处走,不是挽,是掐,手指已经没入了我的皮肤,可我全无痛感。就这么无知无觉地随他走。在微弱的光线下,他的影子在洞壁上硕大无朋,在洞顶弯下来,我的影子部分与他的影子融合了,宛如暗夜的海水无声无息地溯壁而上,向某个不可测的所在延伸。
“你怎么了?你傻了吗?……想在炮火里沐浴?”
僵死的我适时醒来,他压低了嗓音,这三句话只有我和我们的影子能听到。我辨析着其中的语气——“你怎么了?你傻了吗?”——这里有亲人才有的嗔怪,有担忧、后怕以及微微的怒。“想在炮火里沐浴?”——沐浴就沐浴吧,不是有句话叫“浴火重生”吗?他掩饰了前两句中流露出的嗔怪和担忧,注入了轻松,可那是故作轻松,我知道的。
驯鹰的人初捉到鹰,会拿块黑布蒙在笼子上,如此鹰就会安静下来。我不是鹰,可一进入黑暗,我也安静了下来,唯有心跳敲击着我的胸肋。我没有回答,我的嘴唇在抖。他恍悟般地松开了我的胳膊,那个巨大的影子解除了和我的融合,出现了一道缝隙。可我,我的肢体灵动了,我的手在幽暗中准确地捉到了他的手,那只凉凉的手。它犹疑了一瞬,便回应我了,它反捉了我的手,嵌合。
“那烟很香,差点儿把我抽醉。”他说。
我流泪了。没声音。可它察觉到了,我的手感觉到它的握力在增加。温暖的水流自那掌心注入,循着我的胳膊向上流动,沿途收集着百感交集的盐分,最后成了泪,自眼眶泄下。
然后就毫无征兆地分开了。他抽离了手,断了流。眼前是攒动的人头,每张嘴巴都发出声音,嗫嚅和嬉笑,切切的私语和碎裂的歌声,头颅的投影群魔乱舞,喧嚣欢快地升上洞顶。战争、死亡和苦难被他们关在了外面,死者都是与己无关的陌生人。
他和我的出现叫停了喧嚣,一切都安静下来,除了幽暗中投射来的目光。他提着前襟,弯着腰,走向蹲踞的人群,也蹲下去,融入他们中间,熄灭了那些目光。
我找到了我的学生,女孩子们安静地坐着,口中还吟咏着昨天的课文。男孩子们挤成一堆,在尚可视的黑暗中寻找着捉弄他人的可能,你摸摸我的头,又迅速缩回去,装作若无其事,我踢踢你的屁股,又迅速把脚收回,合上眼睛装睡,于是识破了的和被识破了的都发出笑声,和种种细小的恼怒。我抱了抱女孩们中的几个,又在男孩们的头上摸了摸,示意他们安静一些,虽然我并不在乎他们的吵闹。闹吧,那是你们还活着的标志。任何时候,任何苦难,除了死亡,谁都没权力喝止童心。
我寻了个光线不能光顾的角落,坐下,靠在壁上,闭上眼,把手贴在肚腹上,反刍着那股暖流。我也隔绝了死者、坍塌的民居,和此时不知是否已进洞、抑或是身处危险之下的冬儿,和他的爹。
警报解除了,我第一个走出去。光线刺眼,火光在不远处闪烁,悲号盘旋在城市上空。我站在离洞口不远的一棵悬铃木下。一地散发出烟火味的落叶,仿佛心脏纷乱的碎片。我站在醒目的位置,等着我的学生们走向我。
因为轰炸,下午的课取消了。老师们需要回家证实他们的亲人还活着,孩子们需要回家证实他们的父母还活着,我也需要。可我真的需要吗?为什么我的腿脚又要带我走向他的办公室呢?那不是我的腿脚了吧,是魔鬼在驱使它们。
魔鬼是可以战胜的。我走到了回家的路上。灰霾纷纷扬降落,碎裂的山石散落在路上,石头被弹片割开的内脏翻卷出赤红的截面,状如浸满了血,一个男孩跪在碎石中,抚摸着一条血肉模糊的狗。清亮的哭声升起,灰霾在半空中慌乱地飞,为冲向云霄的悲恸让路。
我踮着脚尖在石块和瓦砾中跳跃,得赶快回家了,把冬儿搂在怀里,让自己踏实下来。
房子安好,家里没人。他们父子去哪儿了呢?龙伯那里。想到龙伯,那包香烟又跳进脑子,对自己的愠怒潜入了脸——
“那绝对是我干的最后一件蠢事。”
“我不会再允许发生什么了,”那个抚狗嚎哭的男孩,那些飘落的灰霾,满地的浸透了血的石块,我的冬儿,“什么都不如冬儿活着重要。”
“还有刘七你呀,你也得活着。”
谢天谢地,龙伯的房子也安好。老人正在收拾小铺门口的碎石和杂物,他捡起一个看上去完好的木头鸭子,手指拨动轮子,木轮流利地转。不知是哪个不幸孩子的玩具。见我来了,龙伯把木头鸭子递给我,“这个给冬儿玩吧,放心,他没事,在屋里睡着呢。”我接过鸭子,我先拿着吧,不过我绝不会把它给冬儿玩。鸭子身上并无血渍,但并不意味着没有附着死亡。
跟着龙伯穿过那些货物进入里屋,没发现冬儿。龙伯蹲下身子,手探到他那张棕榈床下,“歘”的一声,一块木板被拉开,冬儿就躺在里面,侧着身,棉被已经撩开,被角被他夹在腿间,小嘴被挤成了鸭子嘴,撅张着,睡得香甜。心放下了,才有空端详冬儿此时所处的地方,原来那是一口大红棺木,板壁油亮,应是上了无数遍漆。这棺显然是照着龙伯的身材打造的,很长,也还算宽敞,冬儿的小身子躺在里面,尽可以打滚翻身,可是……
“这是我的寿材,原本搁在外面的,怕被日本人的炸弹毁了,就搬了进来。你家刘七给我出了个主意,在床下挖个洞,他帮我打了个滑道,装了个板子,倒也方便,等我不中用了,翻个身滚到床下,推开板子一骨碌就进了棺材,接着睡。
“你家刘七的脑子可真是灵光。
“你……不介怀吧,外头炸弹像下雨,我是怕冬儿有个好歹的,就让他躺在里头……”
“怎么会呢,龙伯。谢你还来不及呢。”
这个老人,我还能说什么呢,他原本可以自己躲在里头的,却把这个安全的地方让给了冬儿。
“要不……让孩子再睡会儿?”龙伯搓着手说,“别挂心,板子上垫了东西,透气,憋不着孩子。”
“不了龙伯,谢谢您。”我拍了拍冬儿的小屁股,“得回去了,我去看看刘七有没有事。”
可这孩子睡得很沉。
“刘七没事,别担心他,他刚走没多久,说一会儿来接冬儿。”龙伯招呼我出屋,“来,尝尝我前些日子刚制好的明前茶,后山采的,总这么炸来炸去的,怕是以后吃不上这么香的茶喽。”
又推了推冬儿,还是不醒。我轻轻合上板子,跟龙伯来到屋外。龙伯提来了热气腾腾的铜壶,沏上茶,两个青花瓷的盖碗。孤独的龙伯竟藏有这么好的茶具。那青白的纹路上似乎有雾霭浮动,让我想起家乡的山,晨雾缭绕的竹林,和那些我再也见不到也不想见的人。
龙伯跟我聊着什么,我点着头,却仿佛什么也没听到,我掀开盖碗,清香溢出,还未喝,只一闻就心旷神怡了。
“明前茶芽叶细嫩,按说要妙龄少女以同样细嫩的葱指来采,可我没儿没女,只好拿我这老朽的、树皮般粗粝的手采来,呵呵,不雅不雅,算是焚琴煮鹤了。不过还好,茶的香酽倒也没打多少折扣。来,尝尝。”
我轻轻吹开浮在杯面的茶,小口啜饮着。齿颊留香。一杯翠绿的乡愁。
“清明后的茶就没这么好了,采茶的人心里有了哀伤之气,茶是通灵的,也就染上了哀伤,味道中会有一股难以言说的苦。”
我点着头,龙伯的话中,和他苍老的目光中,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苦。他刚才的谈吐散发着茶香,这个老人应该有着不凡的身世。
喝了一盏,莫名的心跳起来,起身进屋,按说该跟龙伯说一声的,却鬼使神差什么都不顾了。进了里屋,推开木板,冬儿正在揉眼睛,我把他抱出来,把他的头放在我肩上,出屋。龙伯起身说,“让孩子醒醒盹儿再走吧,要不容易着凉。”
“不要紧的,我抱着他不会冷。”我说,“多谢龙伯,我得走了。”
那须臾间的心神不定,似乎预示着某种不祥。
我急遽而不规则的步幅把冬儿震得清醒了。“跑这么快啊妈。”他搂紧了我的脖子,勒得我有点儿喘不过气。
“快点儿回家不好吗?”我跳上一级台阶时踩到了一块碎石,险些跌倒,“别勒着妈的脖子,冬儿,就快到家了。”冬儿的胳膊松了,小手在我脖子上摩挲了一下,又吹了口凉丝丝的气。
院子里没有人,我把冬儿放下,进了屋。我们的屋子没人,冬儿那屋也没人。再回到大屋,看到了那块地毯,我亲手剪的,那块覆盖地洞的椭圆形地毯,斜斜地躺在一边,木板**着。再无犹疑,我掀开木板,进洞。
在黑魆魆里摸着洞壁走,这里不会有一只手与我嵌合,不会有担忧的责问,不会有喧闹,入耳的,是越来越清晰的、散发出汗味和热量的喘息声。
我在我们的“卧室”里找到了他们。他和她。
他们没有察觉我的到来。草**,两具扭结在一起的肉体发着光。我站在“卧室”门口,安静地看着,安静地听着——柔和的干草衬底,缠绕的肉体借助沁出的细密汗珠分泌光芒,湿润的冲撞声,酣畅而急促的呼吸,最深处逸出的隐秘欣快——这是一幅会动的油画,随着肢体的扭动画面明暗交互,色彩浓重而立体,那些肌理的细腻与粗粝,原始冲动的勾勒,漂浮在空中的情欲与留白……
刘七的脊背一定是被我的目光灼伤了。
他猛然撑起身子,翻转过来,似一只觉察到危险的豹子,在黑暗里,大睁双眼惊愕地瞪着我。那女人仿佛被瞬间冻凝,两条亮津津的腿还悬在空中,胳膊也保持着搂抱的动作,似乎仍有个看不见的男人被她裹在怀里,不停地向她体内输送快感。
我看不清她的脸。
“穿上衣服走吧。”刘七镇定下来,语气平缓地指挥刚刚和他**的女人。女人解了冻,迅速消灭了那个不雅的姿势,背身穿衣。我没动,看着她的动作。她的腰身有些粗,但有一扇光洁的脊背,和细长的脖颈。当她跪坐着、把手伸进衣袖时,我看到了她一轮圆满结实的臀,发出新鲜麦秸般的光。
女人穿好衣服,好像也穿上了坦然,她扬起下颏,眼中的光在我脸上掠过,随即转向刘七,“走吧。”刘七冲我来的方向挥挥手。
“别从我的房间走,那边。”我听着自己的声音怪怪的,仿佛被砂轮打磨过。
刘七低下头,又冲相反的方向挥了挥手。女人垂着头迅捷地走,掠过我时,遗下若有如无的果香。
刘七依然在草**,箕踞而坐,眼望某处黑暗,那根刚刚结束使命的家伙依然不知羞耻地在腿间跳动。
我的心跳平息了。虚弱袭上来,我扶着墙,转身往回走。
快到洞口时,听见背后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开始穿衣服,声响里有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