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在你坟前跳舞唱歌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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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实在是太聪明了。等我长大后要是也这么聪明就好了。

“龙伯,”爹突然说,“我给你把棺材挪屋里去算了,省得哪天让日本人给炸喽。你搭的那个棚子挡挡雨还行,挡炸弹还差点儿。”

“屋里?”我坐在龙伯怀里,他把剥好的花生米塞进我嘴里,剥开一颗就塞我嘴里一颗,可我嘴里都快盛不下了。“可我那屋小,怕是容不下它呀。”

“容得下,我有办法。”爹左边的眉毛挑起来,像条要蹦起来的柳蚕,不过柳蚕是绿的,爹的眉毛是黑的。爹每次高兴的时候就这样。说完爹就弯腰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画,“龙伯你瞧,这是你那床,床底下不是空着吗?我就在床下给你挖个洞,把棺材搁里头,日本人一扔炸弹你就钻进去,再加上个板子,你往里头睡觉都不妨事。即便是房塌了,你也砸不着,咋样?”

“你小子贼点子就是多,”龙伯冲爹竖起大拇指,爹嘿嘿笑,我也跟着笑,“按理说老朽我孤寡一人,倒也不在乎生死,不过多活一天也是赚头,你这法子果然对我心,连墓地都省地选了,活着在此地,死了也不挪窝,好!好主意!”

龙伯和爹说干就干,他俩把床抬出来,把床底下的东西清理干净,然后爹就不让龙伯管了,他自己干。我帮龙伯卖货,有大人来了就龙伯卖,小孩来了就让我卖,龙伯见我会找钱,把舌头都吐出来了,其实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母亲早就教会我了。我连祖冲之都知道。卖完货,龙伯就给我拿糖豆吃,那些彩色的糖豆都盛在一个圆鼓鼓的玻璃罐子里,他让我自己抓,我不抓,就捏两颗吃,一个红色的,一个绿色的。

不到两天爹就弄好了,他和龙伯把那个叫“棺材”的木头箱子放进洞,龙伯抱来被褥和枕头,铺好,看上去很舒服呢。我想跳进去躺一会儿,龙伯拦着不让,“怕啥,冬儿又不是金贵孩子,没那么多忌讳,去,躺里头试试!”

“脱了鞋再进去。”爹说,我高兴得都忘了脱鞋了。躺在里面真舒坦啊,龙伯的被褥才晒过,有太阳的香味,我钻进被子,把头蒙上,又猛然撩开,站在上面的龙伯和爹都笑了,龙伯的脸一笑像个老核桃,爹像个还没老的核桃。

爹和龙伯把床架好,爹说要是再弄个机关就好了,“回头我琢磨琢磨,评书里有翻板转板梅花板,要是把你这床在改改就好了,警报一响,你一动机关,床板就打开,哈哈,龙伯你就直接掉里头了,连床都不用下。”

“已然很好了,已然很好了,咳咳。”龙伯高兴地咳嗽,“不需什么机关,我这老胳膊老腿还能动。有劳你了,来,我去整俩菜,咱俩喝两盅。”

他们俩喝酒,我吃了几口饭,就溜到屋里去,我想在那个棺材洞里睡一觉。那里比我的小床还好呢。我梦到了梅姨,她一直蹲着,冲着我笑,一笑嘴角就起了两条细纹,很好看,她跟我说着什么,凑在我嘴边说话,我闻到她身上的果香味,我说梅姨你为什么不站起来呢,老是蹲着腿就麻了。梅姨就哭了,眼泪从她细长的眼睛里扑簌扑簌掉下来,她抱住我,我亲她的脸,她的眼泪有水果的甜味。然后……然后我和她就坐在海上了,一棵树种在海里,我仰头看,树冠颤巍巍的,随着海水漂啊漂,水可清了,鱼儿绕着我们和树欢快地游,抢食掉下来的果实,和龙伯的糖豆一样,那些果实有红的蓝的和绿的,还有粉的……

母亲拍我的屁股,可我睁不开眼,还想睡。可是梅姨和大海还有树还有鱼还有糖豆果都不见了。见我不醒,她就出去了,龙伯好像说要请她喝茶。我不想喝茶,我睡觉,好把那个梦接上。

后来母亲又来了,她把我抱起来。她跟龙伯说着什么,我迷迷糊糊的。然后母亲就抱着我走,我的胸脯贴在她胸脯上,感觉她的心砰砰跳,像敲小鼓。母亲跑得太快了,我脑袋里的东西都被震散了。

“跑这么快啊妈。”

“快点儿回家不好吗?”她说。“别勒着妈的脖子,冬儿,就快到家了。”

我松开了胳膊,在母亲脖子上摸了摸,吹了吹气。我身上哪疼的时候,她就是这么给我吹的。

母亲把我放在当院就进屋了。我搬了小板凳,坐在鸡窝旁边,小鸡们越来越大了,见我来了就叫,就挤,想出来,让我喂它们。可我没米啊,不敢这会儿去烦妈。她不知道怎么了,反正好像不高兴。我还是帮你们挖蚯蚓吧,爹说,给鸡喂虫子,下的蛋就香,腌着吃有油。我就去拿小铲子挖蚯蚓,爹说潮湿的地方蚯蚓多。挖到蚯蚓,我就拿铲子把它们切成两段,把一段儿放回土里,另一段儿给小鸡吃。爹说,蚯蚓断成两截后,能长成两条蚯蚓。这样就等于没死了。真好。为什么人不能像蚯蚓这样呢?

蚯蚓太少了,挖了半天才挖到两条,我把它们切成了四段,它们紫色的身体在地上扭动着。太少了,不够小鸡吃,干脆我把你们都喂了小**,别怪我。

要不我再切切吧,反正你们还能活。

阳光斜斜地照在鸡窝上,爹砌的红砖小房子安静地卧在墙边,晒着太阳。我把蚯蚓们捧在手心,去喂鸡。它们都等急了,争相把脖子挤出木栅。

一个人脑袋从鸡窝隔壁的小房子冒出来,头上挂着稻草屑。有鬼呀,我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蚯蚓掉在地上,小鸡们也受惊了,“咯咯咯”的叫。

那个人探出头,扬着下巴看我,是梅姨。

“梅姨……”我叫她。

梅姨也被我吓了一跳,她两手拄着地,煞白的脸,像结了冰。她愣了愣,冲我微微地笑了下,那笑冷硬,可嘴角还是泛起两条好看的细纹。然后她垂下头,爬出来,蹲在地上,摸了摸我的头,站起来走了。淡淡的果香留在我鼻子里。

梅姨怎么会从我家的洞里爬出来呢?

我跑去母亲屋里。她正坐在**,两手叠在腿上,眼帘垂下,看着地上的洞口,木板在一边,压在地毯上。我刚想问,爹的脑袋就从洞口升起来。

“冬儿,你回屋去。”母亲说。她的话听着软塌塌的,就跟刚刚干了很重的活没劲儿说话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