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出去走走,”我说,“一起吧,我想你一定有话跟我说对吧。”
刘七的身上还粘着草屑。也许是我的目光从他那片衣服上扫过,刘七拂去了身上残存的干草,一语不发地跟我出屋。我去叫冬儿,得把他送到龙伯那儿去,让他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龙伯把冬儿抱在怀里,“你们去吧,孩子在我这儿尽管放心。”
这个老人似乎猜出了什么,用一切如常的脸色掩饰着他知情的事实。我也只好用一切如常的表情应对,向他传递一种有些急事需要我和刘七去处理,因此不能把孩子带在身边的假象。这年头,人们都靠伪装活着。
我向山上走,刘七在我身后跟着。入秋了,山路边的草木依旧葱茏,傍晚的露水正在集结,水汽在叶脉上行走。我停下脚步,等刘七赶上。回头望他,见他也停下来,看着我,不知所措地看着我。那是让我陌生的眼神,我熟悉的,是满不在乎,也可以说是坦**,还可以说是内心荒芜在眼中投射出的空。“空”,这个字多好啊,冬儿的眼睛是澄澈的空,他的眼睛是愚氓的空。现在不一样了,那双眸子里有了内容,不再无知,那女人就是他的老师。他把他的体液注入了那女人的身体,作为交换,那女人把尘世的知识注入了他内心,和眼睛。
我跳下去,挽住刘七的胳膊,他的身子瞬间变得硬邦邦的,我用肩膀微微顶了他一下,他松弛了些,迈开了步子。我反倒沉重了,这个人是我的命,是我和这个人世捆绑在一起,并将捆绑到死的绳索。此时我正在做的,就是打一个结,把自己和人世勒得紧紧的,用宽容。
一路上,我极力不去想那个人,那个长着一双濛濛眼睛的人。
“却又想起了你,伯格雷。你教过我那个词,自由,可那个词是有国籍的,你们的自由和我们的自由不同。你们是用自由的挣扎获取自由,我们是借助不自由的捆绑最终抵达自由。
“我们的自由是维系,是维持现状,终点是死亡。死亡才是不打折扣的自由。
“你们的眼睛是天空的颜色,我们的眼睛是土地的颜色。这两种颜色决定了不同的归宿。
“跟你说你也不懂,伯格雷。”
经过教堂就是山顶。教堂的尖顶仿佛一根只剩余烬的火柴,上空悬浮着一条火烧云,宛如刚刚被点燃了的熔岩,岩浆在天上流淌。
山风有些大,水糁从山下的海面上升上来,湿冷沁入肌肤。刘七脱下外套给我披上。他学会了细腻,这是他新获得的知识。衣服上残存着轻淡的水果味,我抖了抖衣领,风把那气味带走了一些。我把胳膊伸进肥大的袖子,把衣襟合拢。
“跟我说说她吧,我想知道她是什么人。”
“码头……在码头卖水果的。”
“她有丈夫吗?”
“听说……有过,是个跑船的,死了。”
“饥渴。”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你喜欢她是吗?”
“……有点儿,也不是,说不上……”
“她身上有我没有的东西,我知道,就是那种东西吸引了你。”
刘七没说话。
结实丰腴的臀,圆滚滚的腿,麦秸色的皮肤,和饥渴带来的果敢——
肥美大地的产物,原始的健康,和清新中夹杂着咸味的海风般的欲望,尚未被文字熏染的心地,以及,远离现代工业文明的体味。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说话吗?”
“记得。”
“我和你,走在通往我家的路上。你说,‘……吃顿饭,吃顿饭就行了,我没吃过鳝鱼。’
我说,‘好吧,我母亲会给你烧鳝鱼的。’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清清楚楚。”
“你那句话打动了我,你的欲望简单、纯粹,就是从那时,我开始对你有点儿好感了。”
“可你稀罕那个洋人,那时候……”
“哦,是吗?说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抱你的时候我看出来的。你既然让那洋鬼子抱,说明你俩一定很亲,可你俩手耷拉着,没抱他,我就觉得……觉得……”
“其实你真的是个聪明人。”我心跳了一下,不正常的跳,我叹了口气,说,“聪明跟念没念过书没关系。”
“其实他也稀罕你,他给我跪下了,一个劲儿啼哭,啼哭,那时候我挺纳闷儿,我以为洋人长着蓝眼珠,流出来的泪也该是蓝的。闹半天跟咱们一样……”
“就是听父亲说,他给你跪下了,我才下决心跟你走的…… 有些人的膝盖是不能弯的……”
“那,看来我该给那洋人磕个响头。”
“从你的话里听不出一丁点儿谢的意思,你恨他,是吗?”
“说不上,”刘七冲山下吐了口痰,被风吹得斜斜的,不知飘向了何处。“反正,反正有点儿膈应,瞧着他那样就膈应,我是大老粗,瞅不惯太干净的人。”
“她也很干净。”
“谁?”
“刚才跟你恩爱一场的。”
“她……不一样,她干净得有人味儿……那洋鬼子不是,那时候我就想……我说出来你不生气吧……”
“说吧。不生气。”
“我就想弄一把泥,最好是弄一罐屎尿,扣在那个洋鬼子的脑袋上……”
“好有本事。”
“我……就是想想……我又没真那么干。”
“你现在干了,背着我找了个别的的女人。”
“……”
“你已经不是那个只想吃一次鳝鱼的你了。”
“……”
“只问你一句,”我望着慢慢暗淡混沌下来的海岸线,灯塔不知何时点起了一簇光亮。“你是要弃了我和冬儿,跟她好是吗?”
“不。”这个字及时又坚定。
“好了,我不怪你了。”我站起身,把衣服脱下来给他,“去接冬儿吧,往后我不会再提她一个字。”
回去的路上,我的步子竟然轻快了许多。
翌日再到学校时,站在讲台上,周身酸痛,仿佛昨日整整一天都在奔跑,没一刻停歇。强打着精神讲完了课,回到办公室。那几道目光又射过来。没有理会的必要,我趴在桌上,批改了几份作业,感觉手酸软无力,笔都握不住了,就昏昏沉沉地伏在桌上。
一件衣服披在我身上,他的体温透入我后背。我苏醒过来,抬起头。
“抱歉,”他侧着身子,似乎是刚给我盖好衣服,要到对面坐下,“怕你着凉,谁知反倒把你吵醒了。”
老天,他不在乎那几道目光吗?居然,居然在办公室里给披盖衣服?我的脸皮下血在燃烧,扭过头看四周,那火已经烧到脖子了。没有人。
“都出去了。”他说,“你一定是着凉了,可否——”
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手试探着向我额头伸来。我呢?我怎么办?躲开吗?后退吗?把他的手打落吗?
没有。我把额头凑了过去,像小狗一样,除了没有一条可以摇一摇的尾巴。
他的手盖在我额头上。感觉比我的头还要烫。能试得出体温吗?
试出来了,“发烧了,有些烫,不过不严重。”手离开了,我额头的热量传导至他的脸上,微微泛红,不胜酒力的人刚刚吃了一盏酒的样子。
这个蹩脚的医生。
“我去帮你冲杯麦乳精吧,暖暖身子。”他拿起我桌上的杯子,逃了出去。像是专门来抢劫杯子的。
后背还披着他的衣服,我赶忙取下,不知放在哪好,只得轻轻折了,抱在怀里。一种味道浮上来,搅乱了我的心跳。大约有三五分钟的光景,他回来了,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杯子。坐在我对面,我小口啜饮着香喷喷的麦乳精,好多年没喝到这种东西了,有点舍不得,几乎想端回家给冬儿喝了。哪儿能买到呢?战事吃紧,航运断了,百货大楼像被扫**过一样,稍有钱的人家都囤积了吃食,我只抢购了些米面,没有余钱再买这些奢侈的营养品。看来他是个有钱人。
他望着我喝,那双潮润的眼睛泌出笑意。我垂下眼帘,“谢谢何校长。”我说。
“叫我期霖吧,”他说,“没有旁人的时候。”
“哪个lin呢?”
“甘霖的霖,我是汉中人,敝乡雨水少旱时多,因此父亲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有些女里女气的是吗?”他竟然会为自己的名字忐忑。
“哪里,字又没有性别之分。依你所说,我的名字还像个男人呢!”
“冯瑛——嗯,你讲课时,倒真有几分英气逼人。”
还未及回答,秦老师进来了,轻嗽了一声,她喊了声“何校长”,他起身打了招呼,要走,秦老师背对他时,他挤了挤眼,冲我做了个端着杯子一饮而尽的手势,就走了。
可是,这么香甜这么可口的麦乳精,我怎么舍得一饮而尽呢?
“什么东西这么香?”秦老师的肥鼻头在空气中耸动。
一周过去了。冬儿迷上了龙伯的“棺材洞”,刘七就每天带他去龙伯的小店,我去上我的班,不干涉他们。那个女人不会再来了,即使再来,刘七也不会再跟她发生什么,我信他。
我信他,是因为我信自己。我轻描淡写地处理了一桩对一个普通主妇而言无比沉重的不忠事件,正如轻描淡写地打一个结,忙乱状态下打的结通常是不牢固的,一扯即开。
我不是普通主妇。我没有忙乱。
然后是另一个结。我的结。这几天来,被他摸过的额头出了鬼,似乎那只手一直贴在我脑门上,甩不脱。我用冷水洗,温度下降驱走了那只手,可过不了多久它就回来了。热水也不行,拿毛巾死命搓,皮肤的痛感逐走了那只手,却也只是消失了一小会儿。
都没用,我知道,哪怕我拿把刀把额上的皮削了去也没用,它依旧会在那儿。
礼拜六下班后,我刚要走,他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报纸包裹着的东西。秦老师还没有走,他径直向秦的办公桌走去,路过我时,把那包东西悄无声息地放在我桌上。然后就听见他和秦老师说着什么,似乎是考试的事。他语速缓慢,语调有些故作出来的官腔,用来掩饰他和我之间的秘密。我揣着那包快步出屋,走出校门才打开,是一罐麦乳精,不,多半罐。
冬儿,你有口福了。
在僻静的街角,我翻遍了报纸的每一个缝隙,找寻他的字迹。没有。一个字也没有。
礼拜天,煎熬日。满脑子的他,和额头上的手。唯有冬儿喝着麦乳精的样子让一个短促的微笑在心底浮起。可那在屋里漫散开来的香味随即提醒了我它们的来源。于是,那甜美的味道也加入煎熬的大军,把寝食难安的痛楚施加于我。
“啥玩意这么香。”刘七问。
“麦乳精。”我也想给他冲一杯。但只是身子动了动。
“你喝吧爹,可香了。”冬儿捧着小碗,送到他嘴边,刘七弯下腰,喝热粥似的,发出巨大的声音,吸溜了一口,直起身摇晃着脑袋,“不好喝,这东西闻着香,喝着可不咋地,苦了吧唧的,你喝吧。”摇着头转身出了屋。
“咕咕咕咕——”他去喂鸡了。
“不苦啊——”冬儿失望地捧着小碗坐回板凳上,小鹿一样埋头喝。
空袭警报响了,我们进了洞。三个人坐在那张浸满情欲的草**,听着爆炸声此起彼伏。尘土从洞顶纷纷然落下,我把冬儿搂在怀里,轻轻哼着歌,歌声被震得时断时续,如同一篇段落凌乱的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