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在你坟前跳舞唱歌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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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喂鸡是爹的事。我再也不喂了,除非爹把它们放出来,我可以在院子里喂他们,但我只喂它们剩饭和小米,我再也不捉蚯蚓了。

他们很晚才到龙伯家接我,我在龙伯的棺材洞里睡着了,又做了一个梦,就是这个梦让我做出这个决定的。在梦里我坐在鸡窝旁,两手捧着蚯蚓。蚯蚓在我手里翻滚蠕动,它们自动分成两节、四节、八节、十六节……每一个刚分裂出的小节都在迅速生长,紫色的肉在拉长、膨胀,有的长得太快,把自己的肚子都胀破了,紫色的葡萄汁似的蚯蚓血溅在我脸上,流到我嘴里,又凉又粘又涩,我拼命想闭上嘴,可是就闭不上。我的舌头还能动,我拿舌头堵住不让它们流进来,可是越来越多,把我的嘴都填满了,蚯蚓血又苦又腥,我想呕出来,呕不动,它们就在我嗓子里长成了一条又粗又长的蚯蚓,向深处爬行。手里的蚯蚓依然在分裂、膨胀,眼见它们盘在一起,成了一颗还在不断长大的紫色肉球。我害怕,想哭,可我喉咙里的蚯蚓让我哭不出来,我想扔掉肉球,可我胳膊动不了了,两只手也粘在一起,分不开。这时候,梅姨的脑袋钻出来,我让她吓到了,她出现得太突然,吓得我把紫色肉球抛在空中——咦,我的手能分开了,胳膊也能动了——肉球飞到天上去了,好高啊,我仰头看,真的成了葡萄了,只是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肉球在往下掉,梅姨也在抬头看,肉球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了,正在砸下来,眼看要砸在我头上,可我又动不了……

肉球落在梅姨的头上,爆炸了。

梅姨在我梦里最后的样子,是冲着我笑,在一片笼罩在她头顶的巨大阴影下的笑。我很及时的醒了,我想是管梦的那个老神仙不忍心让我看到更可怕的东西。

醒了,却睁不开眼睛。一双手伸进棺材洞,把我抱出去。爹的身上有海风的腥凉。我把脑袋贴在爹的脖子上,回家了。母亲在我们旁边。我听到她跟龙伯道别。

梅姨怎么会从我家的洞里钻出来呢?

我不知道。

不过我知道不能问大人。也许梦会告诉我的。每天吃完早饭,母亲一走,就缠着爹带我到龙伯家去。龙伯的房顶漏雨了,棚子也被炸弹震倒了,爹就帮龙伯修棚子、补房顶。我就钻到龙伯的床下,在棺材洞里玩,跟龙伯给我的木头鸭子说话。说累了就睡一觉。可我再也没梦到过梅姨。

孩子们来得渐少,龙伯用不着我帮他收钱找钱了。龙伯小铺里的好吃的也越来越少了。那个糖球罐子如今空空****。

有时候爹说我是馋鬼,可我从来没找龙伯要过吃的,他给我我才吃。

那天母亲带回来一罐子东西,她一打开就有股香味飘出来。母亲在我小碗里倒了些那种奇怪的东西,拿热水一冲,香味就更大了,满屋子都是,一只馋猫从我肚子里醒过来,往上爬,一直爬到我舌头上。

我趴在桌子上瞅着碗,像泥汤一样,可泥汤没有香味。

爹也被香味吸引来了,“什么东西?这么香。”他吸着鼻子。

“麦乳精。”母亲回答。

“你喝吧爹,可香了。”我端着碗送到他嘴边,爹弯下腰吸溜了一口,喝完就摇头,“不好喝,这东西闻着香,喝着可不咋地。苦了吧唧的,你喝吧。”爹转身出了屋。

不苦啊,多香啊,怎么爹会说不好喝呢。

“咕咕咕咕——”爹去喂鸡了。以后就让爹喂你们吧。

日本人的大飞机又来了,下蛋一样扔炸弹。我多想看看真的飞机啊,不过爹和母亲不会答应的,他们怕我炸死。

我们又钻进地洞里,母亲搂着我,她哼着歌,歌声被炸弹震碎了。爹靠在一边,一声不吭,像是在想事,我想事的时候也是一声不吭。

爹梦见过梅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