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在你坟前跳舞唱歌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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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熬日总算过去了。周一去上班,刚到学校就看到门口一片瓦砾,传达室被炸得只剩半面墙立着,几个校工和男老师正在搬开碎砖块。我的学生、一个女孩子抽噎着告诉我,校工覃伯死了。我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从废墟处传来一声尖叫,叫声惨厉,出自一位围观的女老师。一个男孩掠过我向废墟跑,我一把拽住他,捂住他眼睛,男孩在我怀里挣扎,我的动作有些夸张了,我知道。可我只松开了一只手,另一只手摆了摆,示意那女孩招呼同学们回班里去。

“也许,让孩子们早点直面血淋淋的现实未必是错。”

不知何时,他出现在我身后。脸上有尘土和青灰,衣服上也是。莫非刚才他也在废墟里?看来是的。

我没有回答。是啊,“让孩子们早一点直面血淋淋的现实未必是错”,可我是个母亲,我不想让我的孩子看到凄惨的场景,也不想让别人的孩子看到,没有早晚,最好是永永远远不用看到。

片刻,他转身离开,回到那片瓦砾堆里,弯下腰。他是校长,他理应在那儿。

覃伯是个孤独的老人,不爱说话,脾气有些古怪。调皮的孩子冒犯了他,覃伯就捉住,在屁股上打两下,因此并不太讨孩子们喜欢。但上课时,孩子们的脸上还是有些忧戚之色,只有几个男孩掩饰不住兴奋,一直往窗外张望。那个不幸的老人大概是他们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死者,孩子们心里的那杆小秤,还掂量不出死亡的沉重。下课时,我特意留下了他们,反复叮嘱:甚至念书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只有生命,所以不管怎样都要活着。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起身,粗声粗气地说,“老师,我想去打日本人!”他立刻得到了其他男孩的响应,“老师,我也想去打日本人!老师——”

我走过去,摸着那男孩的头,望着所有的孩子,说,“打日本人是大人们的事,等你们长大了,如果日本人还没有被打跑,老师会陪你们一起,拿起枪去打他们,把他们赶出中国去。”

“等我长大了,”男孩又问,“日本人会被打跑吗?”

“会的。”我说,我的语气坚定,可心里并不像语气那么坚定。男孩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撇着嘴巴坐下了。

午饭后,秦老师在办公室里号召大家捐款,“覃伯无儿无女,我觉得大家应该帮衬一把,好让他入土为安,不失体面。这样吧,我带头,捐五块,诸位老师没意见吧。”

她就是这间办公室的蒋委员长,谁能有什么意见呢?捐吧,何况是为了那个不幸的老人。我拿出两块钱放到她桌上,不能比她多,但又不至于过少,这点我懂。其他老师也纷纷摸出钱,交到秦老师手里。秦老师找了张纸,写上捐款人的名字,然后就用那张纸把钱包好,额上亮津津的,似乎这个简单的举动令她疲劳,出了汗。她起身、坐下,又起身,仿佛被自己的义举烧灼得满面通红,她在屋里梭巡一圈,似乎在等待我们的掌声,可是没人鼓掌。她终于出屋。目的地只有一个,校长办公室。

一个投机者,一个不放过一切机会表现的人。她利用了老人的死,但结果总归是善的,想来覃伯也不会介意。

片刻她就回来了,脸上红白相间,面皮下游走着两种情绪,愠怒与羞辱。她大概是想以第三种没有情绪的情绪来代替前两者,可伪装并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我想我多半是猜中了,钱被他退了回来。

“秦委员长”把那个裹着善款的纸包放在自己桌上,扭身往外走,“大家把各自的钱取回吧,何校长说,‘不需诸位捐款,殡葬费用由校董出资。’”这句话她是边走边说的。

她出门后,办公室所有人的目光交汇在一处,掺杂着稀薄的幸灾乐祸的笑意飘**在室内,笑的人虽然迅速止了笑,却算是众人第一次与我有了默契的交流。

下午的音乐课后,孩子们打着拍子散了。我合上风琴,他走了进来,鼓着掌,脸上挂着笑,那笑里似乎隐着什么。

“琴声悠扬,歌声美妙,但最妙的,还是人。”他走近我,斜靠在琴箱上,手腕搭在琴上,一截清白的衬衣跳脱出衣袖的拘束。我垂着头,我知道那双眼睛此时正望着我,等待着,就像悠闲的巡警,等着某个神色慌乱的违章者。

巡警赢定了。路人必会违章。

那就索性不再顾忌什么了吧。我抬起头,交出了我的目光,罗网自投。

那是两孔深潭,我被溺在其中了。自愿的,我累了,不想再挣下去。

他伸出手,把我揽在怀里,唇凑了过来。我扬起头,与之吻合。

折磨我多日的、贴在额上的那只手消失了。那种烧灼的触感转移到了嘴唇。还会转移的,而且很快。

这就叫饮鸩止渴吗?我想是。他的办公室深处隐藏着一个吸力巨大的机器,强有力的叶片正在高速旋转,我被它搅动出的风洞挟入其中,所有的抵抗都是徒劳,所有被卷入者都是化为齑粉的命。

“押沙龙……押沙龙……

“如果前面就是万劫不复,也是我自找的。

“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万劫不复了,伯格雷,别,别拦着我。”

日本人的炸弹除了毁灭,也成就了些什么。

那时我在他的办公室,他脸上流溢的兴奋与神秘和一个顽童别无二致。冬儿拉着我看某个“宝贝”时就是那副样子。这时你必须要迎合他的兴奋,还必须做出惊讶加惊喜的表情,而不是表现出大人们那种“这世上还有什么我没见过”的不屑,没有比这种嘴脸更伤孩子的心了。

不用表演,我是真的惊讶了。他打开了一扇门,一只手还挂在把手上,那是个“请进”的姿势,脸上大部分是孩童的兴奋,小部分是神秘。我走了进去,这是个狭长逼仄的屋子,沿墙立着一个到顶的书架,书和卷宗盘踞其间,满满当当的。并无特别之处。

他脸上的神秘被黯淡的光线加重,他拉着我手,向深处走,停住,手放在书架的棱上,一拉,像门一样打开了,露出斑驳的墙。他屈指敲了敲,“听见了吗?”他歪着头看着我,在暗影下,他的皮肤分外白皙,颧骨泛出象牙般的光。

听见了,空洞而悠远的回声。他的嘴角翘了翘,眼波在昏暗中流转,如同黄昏时水面的粼粼波光。

那面墙开启了,一个黑黢黢的洞现出。他笑纳了我的惊讶,满意地在我脸上亲了亲,然后,捉住我的手,领我拾级而下,走向万劫不复。

我随他摸黑下行,两手相挽,听着彼此的呼吸。一个错觉浮起来,仿佛我们走在我家的地洞里,我的手碰到洞壁,上面似有大颗的水珠,触手潮湿,那是自刘七身上蒸发出的汗凝结在此吗?不安汩汩地冒,脚步凌乱了,险些跌倒,他张开手臂搂住我,“快到了,你马上就能见到光明,还有更让你吃惊的东西呢。”

“咔哒”一声,似乎他摸到了灯绳,一朵白莲花吊灯在头顶亮起,柔和的光线把整个空间呈现在我眼前。一张西式软床,铺着锦缎的被,不用摸,甚至不用坐上去,只用眼就能感觉到那张床如新鲜面包一样膨松,豌豆公主躺上去也会迅速睡熟的。床头是镀金的钢管,形状宛如皇冠,“皇冠”之上挂着一幅画,那该是圣母玛利亚吧,抱着胖乎乎的圣子凌云而立,两个生着翅膀的小天使托着腮在她脚下向上张望。床边的小柜子上,放着一部电话,发出古铜色光。一把摇椅在柜旁静卧。墙边还有一对沙发,中间夹了茶几,几上有一套茶具,被一块蓝色方巾覆盖。

不安被这谜底一般揭开的一切驱逐了,我在沙发上坐坐,又跳起来跑到床边,躺在摇椅上,摇椅波浪般晃动,我却又借助它的摇晃弹起,在淡黄色的空中飞翔,坠落在**,床又把我弹起,再落下,我的笑声在四处回**。他也跳上来,抱住我,翻滚,我被他压在身下,我们寻找着对方的嘴唇和肌肤,扯掉所有阻碍,游入凉滑的被褥,缠绕。

“求你件事。”那时,他正在寻找通向我的路径。

“什么事?”他的回答湿润,含混不清,他含着我的**。

“让我丈夫来做校工吧。”

“……行,”他停止了动作,胳膊撑起,俯瞰我,“可是……非得在这时候说不可吗?”

是啊,非得在这时候说不可吗?“我知道。这像个交易。可……”

“惩罚我吧。”我流着泪说。

之后我不再说什么。一只手蜿蜒而下,捉住怒火冲天的它,安抚,并导引着它,进入我。

最好借助他的利器,把我一劈两半,让厚颜无耻的我留在**呻吟,让另一半坦然地飞走,随便哪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