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在你坟前跳舞唱歌

插入篇·《糖》

字体:16+-

我灵愁苦,要发出言语。我心苦恼,要吐露哀情。

——《旧约·约伯记》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多亏我死了,才能再次见到她。

假如还能再活一次,我依然会笃信上帝,他从来没有欺骗过我。他听到了我的祈祷。

我飞在这城市的上空,与飞机并行。这些羽翼上沾满罪恶的机器大鸟自我身畔掠过,像排泄粪便一样排泄炸弹,播撒死亡。即使魔鬼也不会随意剥夺他人的生命,它们的主业是收购灵魂。这么说来,魔鬼也比他们善良三分。

上帝会施以惩戒的,如同历史上的每一次惩戒,某些人类终将为其罪恶付出代价,惨烈得即使上帝也不忍卒睹。

每有炸弹从我身边坠落,我所能做的,也仅仅是让它们稍稍偏离,尽可能地少伤害一些生灵。可我力止于此,要想拯救所有人,只有上帝才能办到。然而上帝不会对人世过多介入,他的冷酷与他的热忱同样难以揣度。

请宽恕我,我的主,我说了你的坏话,原谅我,要么就降罪于我。

但是在降罪于我之前,仁慈的主,请帮我找到她。她是我的未了之愿,在见到她之前,我是拒绝将自己的灵魂交付于你的,哪怕我的归宿是地狱,我将甘受地狱之火的舔舐与炙烤。即使是更可怕的中国式地狱也没什么。

我已经死了,我想我已能承受一切。那些苦痛不会比活着更难以忍受。

感谢上帝,这天我终于见到了她。她已不再是那个让我看一眼都心疼的女孩,她已为人母。那个恬静的男孩是她的儿子,是她活下去的全部指望。因为你,我已经让她伤了一次心。不,“伤心”这个词用在她的遭遇上太轻,那是一次粉碎——透过她的胸骨,我看到了那颗心脏上杂乱的裂痕,它们正在愈合,却仍然可以看出,当时苦难击中她的惨烈,和怎样的痛不欲生。

因此,当那颗炸弹轰然而坠之时,我使它向右前方偏离,我想把它尽力弄远一些,可那一瞬间我犹豫了,因为那样,它的坠落地点将是一座医院,屋顶上巨大的红十字让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我收了力,让它稍稍偏离。于是医院的病人们得救了,英的孩子得救了。一个挑着担子的女人却死了,两只筐在石阶上翻滚,金黄的玉米四散在地,每一个玉米都比那女人的躯体更完整。

“每个愚蠢的善举都导致一桩罪行。”

主啊,我听见你在跟我说话,我听见了你的叹息。是的,可我没时间忏悔,那一刻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男孩身上。

男孩被气浪冲起来,在空中,我托了那个小小的身体一把,使他落在母亲怀里。男孩不会再死了。我已把死神的忌恨招至我身,短时间内不会再找上他,再来时,已经是若干年后的事了。

英试图抱着孩子站起来,她失败了。我却只能在空中看着,心痛如潮水涌来,可我不能伸出援助之手,作为一个死者,我能做的极其有限。何况仁慈的主,我知你已迁怒于我。

幸运的是很快他就赶到了,那个当年的乞丐强壮了很多,脸上也多了些风霜洗礼后的剽悍之色。还有焦急。从这种情绪中,我可以做出准确的判断:他是爱她们的。是爆炸的巨响引发了担忧,担忧指引着他,驱使他前来。

人类把这种担忧叫做心有灵犀。可我清楚,那是上帝你赐予的暗示。

他们走了。我悬浮于空,望着那个散落在四处的无辜女人。我不敢再看了,我的身体已经因为骇浪般的歉疚变得沉重无比。我硬着心肠飞上去,寻了一团最厚的灰色雨云,一头扎进去,把泪和雨混在一起。

此后不再去寻她,我已经见到了她,按说该走了,可我还是拿不定主意。我是个优柔寡断的死人。这之后的时间,我在城市的上空漫无目的地梭巡,当我需要静下来思索什么时,就栖在某艘船的桅上,海鸥常常打断我的冥思,它们的喙啄痛了我无形的心脏。有时我会按捺不住,想飞去她居所的上空,却还是半途踅回,我知道,那终将会给自己的灵魂带来更大的不安。而我,已无肉体可存放不安。那种情绪,轻飘飘的魂灵哪堪承受。

飞机和炸弹依旧呼啸而至。可我再也不会干涉什么,死亡降临何处不再与我有关。我不能再代行上帝之事。拯救一人,就会杀死另一人,这个结果非我所愿,不能令我愉悦,只是成倍地加重了我的悲伤,使我的飞行愈发滞涩。

后来,飞机和炸弹的主人占领了这座城市。灾难已不可遏止。不过,这也意味着离上帝对他们的审判日又近了一步。他们在中国人的土地上播撒死亡,死亡也同时向他们走近。

随着这些人类渣滓的鹊巢鸠占,饥饿也随之而来。在这城市的四处,我目睹了越来越多的行人倒毙,那些饿殍的灵魂,我听到它们在屋顶抽噎,在烟囱上叹息,在树梢哀号。风轻而易举就吹走了那些灵魂,于是海上响起了连绵不绝的哭声。

那天我又见到了她。她瘦了一些,美丽却一如从前,只是眉宇间多了少许忧伤的纹。她牵着那男孩的手在街上走。那孩子长高了一些,却显得更加羸弱,只比饿殍多一口气。这时,一男一女,两个穿着和服的日本人迎面走来,与她擦肩而过。日本女人停下脚步,弯下腰,冒失地摸了摸男孩的头。英有些慌乱,把男孩搂进怀里,盯着日本女人。那一刻她的眼神像个护雏的母兽。后者的脸上随即现出尴尬和歉意,转身和男人说着什么,男人点着头,摸出一把奶糖,硬邦邦地做了个鞠躬的动作,双手捧着糖,向英递过去。日本女人打着手势,示意英收下。

她看上去镇定了一些,但仍然紧紧搂着男孩,另一只手连连摇晃。此时日本女人也弯腰鞠躬,与日本男人折成同一角度,并从此定格,似乎对方不接受就不打算起身。

英有些不知所措了,她的身体也缓缓弯下,算是还礼。直起身时,见那对日本人依然保持着鞠躬的姿势,男人手中的糖果在阳光下璨如珍宝。

英想逃了,搂着男孩向前走。日本男人横跨一步,挡在她身前,仍然捧着糖果,弯着腰。日本女人碎趋向前,头低垂下去,鞠了更深的躬。英叹着气,摇了摇头,从日本男人的手中抓了几块糖果,说着什么,像是在道谢。男人这才直起身。女人和英说着什么,英松开了手,男孩扬起下巴,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异族人。日本女人蹲下身,向男孩张开双臂,男孩抬头望了望母亲,英微微点头,男孩谨慎地向日本女人迈近一步,她抱住男孩,在额头上轻吻,然后松开了男孩,手在眼角蘸了蘸,似乎是在拭泪,转过身,挽住日本男人的胳膊,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看步态,两人已不再年轻。

英向他们挥了挥手。拉起男孩的手快步走。男孩拿手背在额头上抹了几下,那是日本女人刚刚亲过的地方。

在一条背阴的巷子里,英站住,张开手心,捏了一块糖,剥开糖纸,塞进男孩嘴里。男孩想从母亲手里再拿一块,却被她躲开了。我把身子降低了一些,听清了男孩的话。他想剥一块糖给母亲,她拒绝了。她告诉孩子她不爱吃糖,这些糖留着,让他明天、和明天的明天再吃。

男孩含着糖,不再说话。把手给母亲牵着,沿着山路向上走。

忧伤自我灵魂深处浮起,驱使着我,在他们头顶缓缓飞行。

我看到了英的家,还有那个乞丐,英的丈夫。

英把男孩交给丈夫,把剩下的糖放在丈夫手中,匆匆出了门。我没跟着她,我决定留下,观察她的男人。

男孩小鸟似地飞向父亲,张开嘴巴,小手指着,告诉父亲这糖果有多么多么得甜。又从父亲手中拈起一块,剥开糖纸,递到父亲嘴里,父亲转头避让,男孩锲而不舍,把糖摁在父亲紧抿的唇上,他只好张开嘴,咬住糖,含在嘴里,笑着,傻呵呵的。

男人含着糖,囫囵地问着男孩什么。男孩眉飞色舞地讲着,那个小小的身体弯下去,学着东洋人的姿势鞠躬。

男人脸上的笑消褪,盯着男孩。我在半空中注视着这对父子,并不存在的心脏开始节律杂乱地跳动。

男孩复述完了。男人又盯了儿子片刻,扬起下巴,“噗”,把嘴里的糖像子弹一样射出去,又低头啐了几口。然后起身,拎起男孩,夹在腋下,走出院门。

“爹——爹——你干嘛呀爹——”

走到门口,男人把孩子头下脚上倒转,男孩的小肚子露出来,两只手舞动着,“爹——放下我——”

“把糖吐出来。”男人提着男孩的两只脚,说。

“吐不出来了爹,早就化啦。”男孩的声音夹着哭腔,自地底沉闷地升上来。

“那就把糖水吐出来。”

男孩开始呜咽。“爹——我再也不吃糖了——饶了我吧爹——”

男人仍然提着男孩的脚,这时他两臂上举,打夯似地向下蹾。男孩的头几乎撞到地面。

随着他的动作,男孩的眼泪和鼻涕甩在地上,哭声已经暗哑。

那时我浮在空中,如一张废弃的纸片般颤抖。

男人停住了打夯的动作,把男孩倒转,放在地上,孩子站不住,醉步般趔趄着,终于跪坐于地。男人把他从地上扯起来,一手去捏孩子的下巴——男孩紫色的嘴唇花瓣一样张开——一根粗大的手指杵进男孩的嘴,向咽喉深处捅,搅动——

“吐,全吐出来。”

男孩的后背开始一波波地**。男人觉得可以了,抽出手指,把粘液蹭在衣襟上,抱着肩,站在一旁,看着男孩滂沱地呕吐。

“我再也不吃日本人的糖了,爹。”

“去缸里舀点水,漱漱口。”

“嗯。你别生气了,爹。”

我升上去。

躲入云端。

永不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