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斗罗”一词源自印度梵语,是婆罗门斗士中的一位。相传“魂斗罗”以一当十,战死后直立不倒,被人尊为神膜拜,在印度是一种神勇武士精神的象征。更为人熟知的魂斗罗,是诞生于1987年的一款电游,八九十年代风靡世界。
现在让我想想我和金海涛打过几次架。次数肯定不少,要不干嘛还用想。
孔繁星就一次架没打过,就不用费这个脑子。孔繁星唯一的“光辉事迹”还是跟我一块干的。有天早晨我俩都起晚了,在路上碰到。这个平素最守纪律的家伙对于即将记录在案的这次迟到忧心忡忡。我轻而易举地就帮他解决了难题,跟他说我要抄近路、翻墙去学校,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如此这般,时间还有富余。他拧着眉毛左思右想,弄得我很不耐烦,我说你爱去不去,反正我天天翻墙头。他楞了楞,不再吭声,跟我屁股后头一溜小跑。
“天天”这俩字促使他下了决心,这个精于算计的家伙迅速做了评估:1,迟到是不好的,要挨老师骂;2,翻墙头是不允许的;3,翻墙头可以避免迟到;4,翻墙头虽然不被校方允许,可是既然王栋天天翻,那被逮住就是小概率事件。结论是:可以翻。
到墙根儿底下,我让孔繁星先往上爬,我在下边护着他。妈呀,这么高啊!他那小眉头又皱起来了。其实还不到两米呢。我不理他,抠着砖缝攀缘而上。我攀爬的样子在他眼里一定如猴般矫捷。
我坐在墙垛上冲下喊,上来,我拽你。孔繁星把书包甩到身后,先抬起一只脚,脚尖蹬在一块砖的豁口上,使了使劲,跟小马过河似的,试探着,然后才伸出手扒住砖沿往上爬。我把他拽上来,他骑在墙头上,哭丧着脸跟我说,王栋,我清早刚换的裤子,脏了。
我看了看我的劳动布裤子,冲他撇撇嘴——我意思是你活该,谁让你穿那么好的裤子,谁让你裤线那么直。肯定是他妈给他洗的、熨的。再瞧瞧我,你看没妈也有没妈的好处。
我片腿转身,往下跳,落地时我双膝弯曲,弹簧般弹起,卸去重力加速度。锦毛鼠白玉堂也不过如此。我扬起头,孔繁星还骑在墙上呢,两手紧紧抠住墙砖,小脸煞白,连扭头往下看看也不敢,脖子都僵了,就跟这墙是会跑会颠儿会尥蹶子的马似的。他带着哭腔说,我下不去啦,我腿软啦,眼也看不清啦——
我硬憋着笑跟他说,孔繁星你别怕,你把墙外的那条腿抬起来,像我刚才那样先坐在墙上,然后——
你刚才怎么弄的我没瞧见啊,我腿抬不起来了,麻了。
笨蛋,再不下来就他妈迟到了!我说。
嗯,真笨蛋。
这句不是我说的,是我身后一个人说的,我猛回头,见是我们学校的保卫科长,我反应神速,夺路就跑,可他胳膊长,都没动地方,一把就扯住了我军挎的带子,说,呵!你倒是不笨,不过想跑也没那么容易。
他瞪了我一眼,瞪得锋利,没准他觉得这一眼就能把我钉住。
你给我站在这儿别动!说完他向墙根儿迈去。
保卫科长得有一米八多,一抬手他就攥住了孔繁星的脚脖子,他微微抬起头,对孔繁星说,暖洋洋地说,别怕,孩子,别怕,你就往我身上倒,往叔叔怀里倒,叔叔抱你下来。
孔繁星点点头,说,嗯。与此同时,别——我的喊声也脱口而出,可是,晚了。
孔繁星向保卫科长倒去,在空中,他还伸出了双手,像孩子扑向母亲,小鸟飞向温暖的巢——保卫科长也张开双臂,如同一个向孩子敞开怀抱的父亲。孔繁星闭着眼睛,掠过白云和小鸟,向着温暖的怀抱坠落。保卫科长“噌”地闪在一边,两条胳膊还保持着慈父的姿势。
孔繁星在空中翻了个身,脸和肚子朝下砸在地上,一圈尘雾腾起,我本能地闭上眼,只听到一声闷响。
睁开眼后,我嘴里蹦出一句“我操你妈——”,保卫科长收起慈祥的笑,阴着脸走近我,他一手薅住我的头发,微微俯身,另一只手扯起孔繁星的胳膊,拎小鸡似的把他提起,这时,孔繁星才哭了出来,嚎啕大哭,嘴咧得老大,眼睛都挤没了,鼻子里的血沫汩汩而出,血流和鼻涕汇合一处,沿途裹挟着土,泥石流般流向他大张的嘴里。
保卫科长说,走,小兔崽子,跳墙还他妈骂街,走,找你们老师去。
路上,我骂了三句“你妈了个逼”,我还加了一句“操你妈你他妈不是人”,一句一脚,保卫科长总共踢了我屁股四脚,就到了初一三班教室。这时孔繁星止住了嚎啕,耷拉着脑袋抽抽搭搭,吸溜着鼻子。
蒋老师,这两个小……同学,翻墙头被我抓住了,您可得好好管管,你瞧,这孩子把鼻子都摔破了,多危险,家长知道喽还不得怪学校?不过他还算老实,这小家伙可不老实,还骂街,嘴别提多脏了——
保卫科长推搡着我,把我推到蒋老师鼻子底下,如同证人呈上证据。蒋老师一双**上下移动,像有两只隐形的手拎着两个大号布袋提上去又放下来。一股浓烈的汗酸味冲进我鼻孔。
最初我们管蒋老师叫蒋介石,后来叫蒋该死,再后来觉着蒋介石太瘦,她太胖,除了都姓蒋之外实在没什么共同点,渐渐就没人叫了。
某年暑假归来,我们班大多数女生胸前鼓起两个小蒙古包之后,我们就管蒋老师叫蒋大奶子了。此处的“我们”专指男生,女生是不叫的,可能是她们怕自己将来也长成大奶子,我觉得。
蒋大奶子伸出沾着粉笔灰的食指,在我脑门重重戳了一下两下三下。她这项武功很厉害,出手如电力道十足,躲都躲不过去。曾经一指把我们班一个强壮男生戳了个屁墩儿,众男生又恨又怕,可谁也找不到破解蒋大奶子一指禅的办法。我们几个和她仇深似海的男生只好剑走偏锋,用堵锁眼的办法报复她。橡皮泥、火柴棍儿都用过,可是都被蒋大奶子轻易破解,没耽误她上课和训人,最多是稍稍延迟。只有一次导致她没法上课,最后不得不喊后勤来人换了新锁。
那次是我的手段,我让一个男生把锁倒过来捏着,我点着一块废塑料布,把融化的塑料滴进锁孔。那是我们最乐呵的一天,我们不远不近地围成一圈,看着蒋大奶子弯腰撅臀地捣鼓,嘴里嘟嘟囔囔的,时不时地抹把汗,把能冲破天的笑硬憋在肚子里。
保卫科长走后,蒋大奶子命令我和孔繁星靠墙站着,她食指一探,疾如蛇信,向孔繁星的脑门点去,中途却化指为掌,在孔繁星脸上抹了一把。这下子那张小脸可好看了,有红的血灰的土白的粉笔沫,教室里冒出零星的笑声,然后是哄堂大笑。
不许笑!不许笑!蒋大奶子急了,“啪啪啪”拍着第一排的课桌,我看谁还敢笑!
笑声戛然而止,蒋大奶子用眼威严地巡视一周,转过身说,孔繁星,你说你怎么也干这种事?你真让老师失望!你说,是不是王栋让你跳墙的,嗯?没等孔繁星回答,她又伸出食指,指向我,我以为她又要点我印堂,忙藏头缩脑,想避过这一招——水萝卜似的食指在我脑门前三五公分的地方停住,鸡啄米似地点,孔繁星啊孔繁星,你说你怎么跟王栋这样的后进生混在一起?
孔繁星本来头低着,这时抬起头,我瞥他一眼,鼻子嘴巴肿起老高像猪,脸上色彩纷呈像京戏里的三花脸。他望了蒋大奶子一眼,又垂下头,说话声细声细气,不过我还是听见了,他说:
老师,不是王栋,是我自己要跳墙的,我怕迟到……
你还说不是!蒋大奶子的大布袋又晃了起来,她肥拳伸出,捣着孔繁星的肩窝,一下两下三四下,还说不是,还说不是,你还护着他,替这样的小痞子说话——你什么时候学会讲哥们义气了,我让你扛我让你扛。
真的不怪王栋,蒋老师,我起晚了,怕迟到,才跳墙的。
让你包庇他!让你包庇他!肥拳锲而不舍,捣着孔繁星的肩窝,一下两下三四下。
我心里说,你他妈傻呀,你就说是我带你跳的不就完了嘛,要不你他妈就惨了。唉。就你这小身板儿,禁得住她那一指禅吗?
孔繁星节节败退,眼泪又出来了。操,我想我干脆说出来算了我,我说,蒋……老师,我把“大奶子”硬生生咽了回去,可噎死我了——
就是我,是我叫他跳墙的。
她停止了捶捣孔繁星,慢慢转过身,瞪着我,脸上肥肉抽搐,正要发作之时,孔繁星说:
老师您别听他的,您是信好学生还是坏学生的话?我是自愿的,跟他没关系,他跳他的我跳我的。
声儿挺大这回。也挺有道理,是啊,得信好学生的话呀。我头一回有点儿佩服孔繁星了。
反了反了!蒋大奶子肥胖的身躯转了个圈,抬手伸指如戟,戳在孔繁星的脑门上,脑门受力,后脑勺委屈,重重撞在墙上,墙受力,作用在后脑勺上,脑袋委屈得反弹回来,脑门又倒霉了,迎头撞在袭来的第二指上……
总共三指。孔繁星头晕脑胀,眼泪汪汪,脑门之上却只有一个白点,证明每一指的成绩都是十环。蒋大奶子还不解气,叉腰挺肚,喘着粗气说,你们,你们给我,面对面,站好。
她又有新手段了,在收拾学生上,不得不说老蒋是个天才。
孔繁星,你抽王栋一耳光,王栋,你再抽孔繁星一耳光,一人一下,听见没!
我说停才能停。开始!
老蒋退后一步,给我们让出挥臂半径,冷笑着说,你们要是不打,我就亲自来——她抬起一只红白巨掌,在我们眼前摇了摇。
我和孔繁星四目相对,眼神温柔,简直两个惺惺相惜的绝世高手。教室里安静得过分,我们作文里通常这么形容:能听见一根针掉地的声音。在寂静中,我和他用眼神达成了共识:打就打,宁可互殴,也绝不让蒋大奶子的脏手拿我们的脸过瘾。
一秒五秒十秒。凝滞的空气加大了那股汗酸味的浓度,她的呼吸也愈发粗重。她早晨肯定吃蒜了,腌蒜。
孔繁星的小丑脸撩动着我的笑肌,我“扑哧”乐了。随后,眼睁睁看着孔繁星的手如一片落叶向我飘来,耳光,这也叫耳光?好吧好吧,够哥们,你拍拍我脸蛋我也拍拍你脸蛋,我用饱含笑意的目光斜睨蒋大奶子,在心里默念:你拍一,我拍一,你妈屁股擦油漆;你拍二,我拍二,你爸屁股摔八瓣儿——
蒋大奶子脸上闪过三道光,红蓝绿,最后定格为铁青色,面沉似冷却猪油,一条肥肉自嘴角开始抽搐,皮肤下脂肪内似有怒虫攒行,两眼内火光熊熊烈焰升腾,终于嚎叫一声——
哪位有正义感的同学站出来,帮老师惩罚他们!
作文里另一个形容非常安静的词是鸦雀无声。没人搭茬儿。
孔繁星停下手,可我还继续呢,我嘻嘻笑着,拍着他的脸蛋,嘴唇翕动:你拍九,我拍九,你妈跟猪手拉手——
我再说一遍,谁来帮老师伸张正义。
你拍十,我拍十,你爸擦屁股不用纸——
老师,我来。我和孔繁星把脑袋同时转向发出响应的座位。只见金海涛举手起立踢开凳子,晃动身形向我们走来。
金海涛比我高比我壮比我头发卷比我眼睛小比我脸上的横肉多。在这个班里,他是公认的老大,请注意,我说的是“公”认,就是说,男生们都默认他是这个班里的霸王和NO.1。
其成名作是,五年级的时候曾把一个初二的学生打掉一颗门牙,引得一小撮男生天天跟在他腚后头。那阵子,铱金英雄笔、彩色带香味的橡皮、带吸铁石的雷欧(注:日本动画《森林大帝》里的狮子王)图像铅笔盒,小奴才们纷纷孝敬。上了初中,贡品中多了香得熏得人脑仁儿疼的凤凰香烟。雌的里头,也有一两个傍着他的,一个叫张丽苹,一个叫张丽娜,一**一狐媚,各擅胜场。但不是姐妹,是“妯娌”关系,所以两女免不了争风吃醋,但是金海涛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双姝倒也相安无事。孔繁星曾极不贴切地称之为“娥皇、女英”,也太抬举金海涛了。其他雌的,对金海涛,有鄙视的,有惧怕的,都敬而远之或不敬也远之。我和金海涛没什么过节,素不来往,虽同在差生之列,可是并不互通有无齐头并退。
一句话,同是差生,可我和他不是一种差法。
论成绩,我不如他,原因是有人给他递纸条,还有的干脆把卷子递过去让他抄,我没人孝敬,也懒得抄,我觉着卷子空着挺好,填满了也没什么意思。
论打架,我七岁书包里装半块板砖,十岁时板砖换成链锁,十三岁偷了我爸的三棱刮刀,松木的把儿,棱有三条,血槽三道。前两种兵器都用过,抡起装板砖的书包,三四个人近不得身,防御意义大于攻击;链锁是双股加长,我自己动手做的,抡出个“无穷大”,七八个人近不得身,攻击力大大加强,但仍然以防御为主;三棱刮刀我亮出过两三回,攻击力登峰造极,但轻易不可出手,主要用于威慑。校门口常有社会上的痞子劫财劫色,我没色,但我爸给的我零花钱本来就不多,更需珍惜。刀一亮,心一横,就等于保住了兜里的几毛钱。说实话我不敢拿刮刀捅人,捅上就是个死。可我的眼神能助刀力,刀一亮出我眼就眯起来,能读懂的人明白:这人不要命,是敢弄死人的那种。其实呢,我学的是《加里森敢死队》里酋长那股子狠劲。
论势力,我和金海涛比,处绝对劣势,我独来独往,不群不党,人不犯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秉信我爸的老王语录。我爸是工人,只懂车钳刨铣,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不过他年轻时候是个狠主儿,有天他说,人多可不见得势重,豁出命来,一百个人也白搭。
这话我信。
金海涛跟别人说过,王栋这孙子,早晚我跟他必有一战。有人偷偷告诉我了,学金海涛的口气还挺像,金海涛是学电影里的,电影里有个将军单手叉腰,右手横着一挥,然后攥紧拳头,目光坚毅地说,和国民党反动派,早晚必有一战。
我跟告密者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回去告诉金海涛,先存着他那颗项上人头。
他用电影台词,我说的是评书,跟刘兰芳阿姨学的。还是个平手。
这回可不是平手了,是挨打不能还手。蒋大奶子说了,我要是敢还手,她就开除我。她倒是没警告孔繁星,她不用警告孔繁星,孔繁星是孔老二之后,讲文明懂礼貌,成绩优异品学兼优尊敬师长团结同学,不打架不说脏话,老幼病残孕一律让座,饭前便后洗手,早晚漱口刷牙,五讲四美好少年。
我眯起眼睛盯着金海涛挂着几枚铜钱癣的倒瓜子脸,他的脑袋被关进我睫毛栅栏制成的监狱,我心说,你妈逼敢动我一下,就等着吃我三道血槽的刮刀吧。
老蒋可兴奋了,两只大布袋忽上忽下频率加快,我们看露天电影的时候也这个德性,银幕一亮,就呼哧呼哧地喘气,恨不得大喊:开始啦开始啦,电影开演啦!
海涛,给我扇他,先扇王栋。她下了令。我把眼里的刀光射向她。
“啪!”耳光响了,挨打的不是我,是孔繁星。这一巴掌脆生响亮,充满皮肉相撞的质感,可怜的好孩子孔繁星,现在脑袋里一定是繁星点点点点繁星。我说我操你妈,“你妈”刚到唇边,金海涛也不转身,脸还冲着孔繁星,这孙子顺势向后一挥,手背正中我的右脸,几乎没什么响声。响声都钻进我脑袋里去了,“嗡——”
真他妈阴险,金海涛用多肉的手掌抽孔繁星,把手背的骨头给了我,他反手一挥的时候,手微蜷,坚硬的掌指关节恰好命中我的太阳穴,于是绽放在我们脸上的响声是这样的——“啪”、“砰”,“啪”、“砰”,“啪”、“砰”。
不躲,坚决不躲,老子有把硬骨头。
我眉骨上的皮一定是裂开了,热乎乎的**流进眼睛,我以为是汗呢,可我看金海涛的背影已经是红色的了,是血。我头晕目眩,从胃的深处冲上一股热辣的气味,我开始努力压制一波波的恶心。
可我还是呕了出来,油条,豆腐脑,外加辣萝卜丝以及胃液胆汁。我站不住了,蹲下身子,手撑着地,眼泪汩汩不绝,嘴角垂下一根细丝,酷似一只垂死的蜘蛛,威风尽扫,尊严全无。
我趴在地上,看不见教室里的情形,有个女生的哭喊声钻进我的左耳,我还听见,木头碎裂的声音,以及,蒋大奶子杀猪似的嚎叫:妈呀,出人命啦!
我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阳光刺眼。一片耀眼的白。穿着油腻腻劳动布工作服的我爸坐在床尾,见我睁开眼,他欠起屁股挪到床头,弯下腰,说,醒了?
醒了。我说。爸,谁把我送医院来的?一说话,我的脑袋和眉弓一起疼。
你们学校的,我也没见着。我爸说,你们校长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你从墙上摔下来了,大夫检查完说有点儿脑震**,休息休息,再消消炎就好了。
摔下来的?我的声音高了几倍,我猛的起身,头痛欲裂,伴随着越来越强烈的恶心,我干呕几声,我爸忙帮我捶背。
你个笨蛋,爬个墙还摔下来,老子我天天从五六米高的机器上爬上爬下也没出过事。
我脑子飞速转着,左脑、右脑,就像双卡录音机快速倒带子,一圈一圈又一圈,刘文正、邓丽君、张帝问答、砖墙、保卫科长的奸笑、蒋大奶子的手指头、金海涛的铜钱癣、孔繁星的……
爸,你看见孔繁星了吗?就是咱们后边那栋楼的,你们厂孔工的儿子?
没有啊。我知道那孩子,挺老实的,跟个小姑娘似的。
爸,你看见金海涛了吗?咱们前边那栋楼的,你们厂食堂金大牙的儿子?
没有啊。我知道那孩子,不是个好东西,别跟他一块儿玩。
我说王栋,你们校长还真够意思,把医药费都给你掏了。你可得好好上学,学习好了,才对得起老师,对得起学校。
我没说话,我躺下,闭上眼睛,双卡录音机快速倒着带子,砖墙、保卫科长、蒋大奶子、孔繁星、金海涛、“啪”、“砰”,“啪”、“砰”,“啪”、“砰”,一波接一波的呕吐,一个女生的哭喊声,木头断裂的“咔嚓”声。阳光烘烤着香喷喷的来苏尔药水味、酒精味儿,床单被褥暖烘烘的味儿,我的双卡录音机转速越来越慢,脑袋昏昏沉沉,不一会儿,我又睡着了。
快到黄昏,我才再次醒来。整个病房被霞光漆成金黄,一些细小的灰尘舞动。我的棉被把藏在里面的阳光悄悄释放出来,股股暖香。坐在床尾的,浑身油乎乎的我爸换成了一个女孩,背光的脸是白的,瓷盘瓷碗的白,双瞳是黑的,我玩弹球赢来的黑玻璃球的黑,嘴唇是红的,五角星帽徽的红。黑头发被光染成了金黄色,每一根都独立柔顺,不像我的头发,油汪汪的,都打了绺。她有点儿招风耳,像动画片里的小怪物,耳廓被阳光一照,呈现半透明的粉红色,仿佛一对儿小巧的暖色灯罩,把她身上的香气烘烤出来,在房间里无声无息地流动。
有那么一种女孩,永远跟刚洗完澡似的。
我突然睁开眼睛让她小小地吃了一惊,她脸有点儿红。
你醒了?她说,头还疼吗?不吐了吧。
醒了,头不疼了,也不吐了。我回答。
你怎么来了?我问。有人来看我可是新鲜事儿,有女生来看我,简直就是不可思议了。何况是她。
她是我同班同学,小学到初中都是。她叫林燕妮,我忘了是马克思老婆还是他闺女就叫这个名儿。对她来我这件事,我揣了一肚子的好奇。虽说我和她同窗多年,可我不怎么和女生说话,和林燕妮倒是说过几次,不过也大多是“今天留什么作业啊,我这检查交给你是吧”之类,因为我不得不和她打这些必要的交道,从小到大,她好像什么官都当过,小队长中队长大队长班长学习委员,还有一堆这个课那个课的课代表。她是连我都认同的那种好学生,孔繁星也是,都是我们班的尖子,年级的尖子。所以,今天她能来看我,简直是纡尊降贵,我应该说蓬荜生辉不胜荣幸之类的词儿,可那时候我没现在这么有文化。那时候我只会说,你……你来干嘛?
老同学了——她说,来看看你不行吗?她小脑袋一歪,一边嘴角上翘,反问。我心里话说,你别这样,你这样让我的小心脏受不了,尤其是你这么品学兼优又长这么好看。我心里说,她是真好看啊,胸前的两个小包包尤其好看,只能让人感到青春的美好,觉不出青春的嚣张。不像张氏“妯娌”那么波涛汹涌,更不像蒋大奶子子那么气势汹汹。
你不记得了吗?她的手本来是绞在一起的,现在松开了,左手滑落到我的被子上,碰到棉被下我的身体,那是我的脚,我把这一对能熏死人的生物武器紧紧裹在被子里。她的手像摸了火炭,迅速抬起来,又和另一只手绞在一起,一只大拇指追逐逗弄着另一只大拇指,一个追一个逃。
咱们上小学的时候,你还帮我打过架呢。她说。
还有这事?从小到大,我打过的架太多,可以说是身经百战了。实在想不起来还帮她打过架。不应该呀,我那时候小,体内荷尔蒙含量低,不大可能催生英雄救美这么强烈的化学反应。所以我说:
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那时候咱们住一个楼,她说,我们家是从南方来的,我小时候不会说普通话,大院里的孩子都叫我小南蛮子……有一次他们围着我起哄,围成一圈,把我圈在里面,他们一起喊:“小南蛮子梳小辫儿,不吃馒头吃米饭,小南蛮子绿裙子,裙子里养着大虱子——”我就哭了,呜呜地哭,他们还伸出脏手,把鼻涕泥巴抹在我裙子上,我就哭得更厉害了,我冲楼上喊我爸爸,可我爸爸还没下班,我喊我妈妈,可我妈妈也没下班——最后没想到把你喊来了,我还记得你穿着件蓝背心,你手里拿着一根柳条,带着树叶的柳条,你抽他们的后背,你把包围我的包围圈打破了,他们扔下我,抢你的柳条,把你摔倒在地,有个矮胖矮胖的,拽住你的两只脚,在地上拖,你全身都是土,脸上是他们的吐沫,你骂,不停地骂,他们就不停地踢你,还拿抢过来的柳条抽你——我吓坏了,我跑回楼洞里,告诉了一个正好下楼买菜的阿姨,阿姨把你救了,她把那帮孩子赶跑了。
你真的不记得了?那个矮胖矮胖的,把你在地上拖的,就是金海涛。
哎呀,我不该告诉你。王栋,你可别招惹金海涛了,你和他不是一样的人。
金海涛?我问,真的是他?她说,也不见得是,好多年前了,那时候我还小,也没准我记错了呢。不过……不过帮我打架的就是你,这我不会记错的。
你别替他掩护,肯定是金海涛。我说,看来我们俩的梁子是早就结上了。
别打架了王栋,林燕妮说,真的,你和他不一样,你其实一点都不笨,我还记得,有一次老师出了一道《九章算术》里的题,全班就你一个人算上来了。你只是,只是不爱学习。
她说,等你好了,好好学习吧,我……帮你。
她又说,你可别多想,我不是说我学习怎么好,其实,其实你也不用我帮,我意思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和你一块儿学习,你将来肯定比我强的。
我没说话。我眯缝着眼,看着她白皙修长的手,和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
太阳落山了,金黄褪尽。走廊里的灯打开了。有阵凉爽的风吹进窗子。
她不再说话,静静地坐在那里。我说,你该回家了,你们家大人肯定等你吃饭呢。
嗯,那我走了,你好好养着。她站起,把淡绿色人造革、印着花仙子的书包背在肩上,说,差点把正事都忘了,我来的时候,蒋老师让我嘱咐你,跟你爸就说你是翻墙摔的。还有,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就说是孔繁星和金海涛打架了,你跟这事没关系。
我硬撑着坐起来,瞪着她,问,孔繁星呢?
你别这样看着我……她说,你还不知道吧,孔繁星把金海涛胳膊打骨折了,凳子都让他打烂了。他现在还在派出所呢,蒋老师说,估计要把他送少管所了……
我指了指门口,说,滚。
于是,她带着与生俱来的种种美好滚出了医院。
我拔下针头,清亮的**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我压了一会儿静脉,然后走出病房走出医院。天已经黑透了,一轮满月,月晕叆叇。我走在去派出所的路上,树影腾挪如鬼。
我在派出所门口蹲了两个小时,警察不让我进去,嬉皮笑脸地跟我说:你非要进去也行,得先给你戴上铐子。
回到家,我吃完饭,躺在**翻《书剑恩仇录》,陈家洛练成了百花错拳、香香公主香销玉殒,我操乾隆他祖宗。
我爸走进屋,把裹着冰棍的毛巾递给我,捂脸上,肿慢慢就消了。他说。
别以为爸不知道,你这不是跳墙摔的,你们那蒋老师不是个好东西,我爸说。大院里都传开了,她让学生打学生,惹出事儿来了。孔工那孩子我打听了,平时老实巴交,根本就不是惹事的人,都是那姓蒋的逼的。
爸,孔繁星不会判刑吧。我问。
哪能,他还小,要判也不够岁数。我爸帮我把毛巾换了个面,说,我听说,孔工找了厂长,厂长说了,不算个事儿,不就是孩子们打架嘛。他说他亲自去跟学校说。估计拘留几天,赔点钱就出来了。对了儿子,咱们爷俩今天说的话你烂得肚子里头,到了学校,该装糊涂还装糊涂,别跟那姓蒋的对着干,往后好好上学,也别老想着报仇,我这句话撂这儿,金大牙那个小兔崽子,这样下去早晚挨枪子。你就等着瞧热闹吧。
嗯。爸,我听你的。我说。
行,我睡觉去了,我爸扭过头,说:那把三棱刮刀闹半天是你小子偷了,我说怎么找不着了呢。没收了啊,那玩意可不得了,别给老子弄出人命来。我他妈还指望你给我传宗接代呢。
第二天,我带着脸上的青肿去上学。孔繁星的课桌空着,我跟谁也没说话,该听课的时候我听课,听不下去的时候我就趴在桌子上,把《书剑恩仇录》放腿上看。有一节课我偶然抬起头,与林燕妮的目光相接,我眯起眼,托着腮帮长久地盯着她,不一会儿,她垂下了头。耳根子都红了。
课间,金海涛那帮爪牙中的一个给我递了支烟,讪讪地笑,说,王栋,你是不是早晚得扎了金海涛,丫确实嚣张,我们哥几个都看不下去了。
滚蛋。我说。
蒋大奶子对我客气了很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夸我作文写得好,说细节生动,观察仔细,行文流畅之类,也不嫌恶心。夸完了,跟个小买卖人似的,觉得蚀了本,不甘心,又不咸不淡地说了句,王栋同学这篇作文哪都好,就是心理有些阴暗,你们是新时代的少年,要更多地、更主动地发现美好的一面,比如咱们的新教学楼,王栋同学把它比喻成巨大的棺材,就很不合适,难道,难道我们都是躺在棺材里的死尸吗?哈哈,她干笑两声,继续说,当然,总体上这还是一篇好作文,值得大家学习,不过,要有选择地学习。
过了十几天,孔繁星回来了。他脸上的肿已经消了,但白皙的皮肤下还余有青紫。
那天,他是最后一个进教室的,蒋大奶子已经开始讲课了。孔繁星没喊报告就推门进来,谁也没看,坐在座位上,慢条斯理地把书本从书包里取出。蒋大奶子捏着粉笔头看着孔繁星,说,孔繁星,你怎么连报告……也不喊。孔繁星连眼皮也没抬,放下课本,绕过蒋大奶子,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写,当,这是第一个字,第二个字:老,第三个字:师,然后另起一行,第二行第一个字:你,第二个字:不,最后一个字,配。
当老师
你不配
把目光从黑板上移开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蒋大奶子。我觉着血正在体内蒸腾。
蒋大奶子浑身的肥肉都在颤抖。所有人都等待着这堆肥肉的爆炸,届时将油花四溅血肉横飞。可她好像被点了穴,除了剧烈的颤抖,没有一丁点儿要蹦起来的迹象。
不过她没被点中哑穴,每个人都听见了,有三个“你”字从她抖动的嘴唇里挤出。
孔繁星把粉笔扔在讲台上,拿起板擦,第一行消失,第二行消失,黑板上留下一片灰白。他拍拍手,转过身,面无表情地回到座位,拿支笔在本子上划拉着。
我起身,鼓掌,由慢至快,边鼓掌边走向讲台。这时,有其他的掌声加入,越来越响,越来越整齐。全班的人,差不多都加入了,居然包括张丽娜和张丽苹那妯娌俩。
有俩人没鼓掌,孔繁星、林燕妮,一个在整理文具,一个把两只纤细白嫩的手捂在脸上。当然,没有鼓掌的人,还有正在享受电疗、幸福地直哆嗦的蒋老师。
我抬起双手,手掌张开,像伟人那样向下按了按,掌声停止。
我说,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们要是有谁看见了,从今往后就是我仇人。
蒋大奶子病了,血压高。她向校长请了假,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没几个人关心,乐呵还乐呵不过来呢。据说,林燕妮去探望了,回来时有同学问她蒋老师怎么样,什么时候回来上课,她说,你去问那几个把蒋老师气病的人吧。说完朝我冷冷地一瞥。我还以冷笑。
孔繁星和我真成了哥们。我去他家,他教我玩游戏。他爸妈不在家的时候,我俩攥着游戏手柄,能玩整整一天。他把诀窍告诉我,他说,这可是选三十条命的秘笈,传男不传女的。到现在我还记得:上上下下左右左右BABA,然后START,至今那款游戏的音乐还能被我召唤而至响彻耳蜗。
我们好得不分彼此,好得什么都共享。
有一天我搞到了一本张竞生的《性史》手抄本,我翻了两页,给了孔繁星,我说,绝对好书,你先看,看完了还我。孔繁星的舌头快耷拉到胸口了,他问,你从哪搞到的?我说你就甭问了,好好享受吧。
三天后,孔繁星把书还我,满面红光,手指尖都在颤,他说,王栋你太够意思了,奇书啊奇书,太过瘾了。我说,跟《少女之心》不是一个档次吧。
绝对!他说,绝对不是一个档次,这人写的一点儿都不让人觉得恶心,就那点事儿,人家写出来就那么美。王栋,我还问我爸来呢,这个张竞生是干吗的,我爸说他不知道,他就问我爷爷,嘿,我爷爷居然认识这个人——
说说说说。我催他。
我爷爷说,他还上过张竞生的课呢,孔繁星说,我爷爷说,此人当过北大教授,讲社会学,讲生育**什么的,还组过一个性育社,差点儿因为“伤风败俗”让张作霖给枪毙喽。我爷爷问我爸,你打听这人干嘛。我爸就问我,你打听这人干嘛。我支吾过去,他还教训了我一通,说你小小年纪思想要健康,你爷爷说了,这个人当年有个外号——“中国第一**虫”,哈哈,乐死我了。
晚上,我躺在被窝里,半宿就读完了。我闭上眼睛,风度翩翩的张竞生飘然而至,他轻盈地跳到树上,在葱郁的树叶中,搂着一个金发**女子,树叶幸福地沙沙作响;他潜入湛蓝的海水里,和另一个美丽诱人的肉体在水里变幻着各种曼妙的姿势……
在我的脑幕上,张竞生全身**,有着古希腊雕塑的健美胴体,奇怪的是,他和金发少女们缠绕纽结之时,永远戴着一顶黑色的博士帽。
我还梦到了她。
第二天,我在路上截住了林燕妮,她直勾勾地盯着我,说,你想干吗?
不想干吗。我说,我想借给你一本书看。我把《性史》递给她。她瞥了一眼,慌乱地塞进书包,然后一溜小跑。我冲她后背喊,嗨,怎么连声谢谢也不说。
她扭过头看了看我,像是端详什么叫不上名来的怪物。她说,有一样你别怀疑我,我是真的想让你学好。她眼里有雾气。说完她就跑了,淡绿色花仙子人造革书包在她背上“啪啪”地拍着,像是一种温情脉脉的体罚。
三个月后,金海涛回到学校。
这三个月,我搞到一本李小龙的《截拳道》,我把沙袋挂在我们大院一棵老槐树粗大的枝桠上,沙袋是我爸给我做的,用废弃的人造革拼起来,五彩斑斓,比电影里的沙袋漂亮多了。每天吃完晚饭,我就叫上孔繁星,可他打了几天就不肯打了,他说,你看,我手都肿了,跟馒头一样,我脚也胖了一圈,鞋都穿不进去了。算了,你自己练吧,我不是这块料。我说你小子就是会打游戏,可你打游戏现在也不如我了,那天我去游戏厅,不开枪不杀人就打了个通关,回头我教你吧。
孔繁星坏笑一下,说,臭美什么呀,我早就会了,我是留了一手,就不教你。
我说,我操,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正好试试我刚练成的后旋踢——
孔繁星掉头就跑。
金海涛回学校之前,有一天孔繁星说,王栋,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我说,放屁。
第二天他又说,王栋,我都把他打骨折了,算了吧——
我说,那是你,他还欠我一顿打呢。
第三天他又说,王栋,打架不解决什么问题,将来的世界,是用脑子的世界——
我想了想说,脑子拳头缺一不可。
第四天他又说,王栋,他打了你你就想打回来,你打回来了,他就也想再打回来,我爸说,暴力不解决问题——
我说,你爸是臭知识分子,迂腐。
第五天他又说,王栋,我拿凳子砸他那会儿,你已经晕过去了,你不知道我砸了他多少下,我也不知道我砸了他多少下,直到有人把我手里的凳子腿抢走,那感觉,真他妈痛快,快意恩仇谁不喜欢啊,那可是我这辈子头一回打人,那时候我觉得我的血咕嘟咕嘟的,开了锅了都,那兴奋劲儿就别提了,而且我一点儿都不怕,我他妈长这么大就从来没那么胆大过,我也一点儿没想,是不是会把他打死,就是砸、砸、砸,痛快死啦!可是……很快那兴奋劲儿就没了,还没到派出所,我脑袋就清醒了。我头一回发现,人这辈子,最可怕的时候就是头脑无比清醒的时候,可也是最能救自己的时候。我砸金海涛的情形一次次在我脑子里出现,我一点一点地回忆起,我砸了他的脑袋,砸了他的胳膊,砸了他的肚子,他头上流下的血流进我的脑子里,然后是一大片血红……王栋,你知道那一大片血红是什么?是后果,可怕的后果,我要为我那短暂的兴奋承担责任,也许我再不能上学,再不能听到我妈对我的啧啧称赞,再也不能让我爸的手在我脑袋上摸,我曾经是他们的骄傲,可我现在成了他们的耻辱。再往下想,我就想到了自己为什么这么残忍,难道是因为金海涛残忍地打咱俩,我就可以下这么重的手?然后我脑子就更清醒了,其实我拿凳子砸的,不是金海涛,甚至不是蒋老师,是其他……别的东西……王栋,你别以为我有多么胆小怕事,多么善良,即使我脑子最清醒的时候,我也没有同情过金海涛,他就是死了,我也并不在乎,可我在乎我还有没有未来——
听我的,王栋,让这事过去吧。我们还小呢,我爸说,人自私点儿不是什么坏事,自私有时候就是保全自身的手段。必要手段。听我的吧王栋,我们将来,还要做好多好多更有价值的事呢。
放学后,我在校门口截住了金海涛。我俩站在“团结紧张”的影壁墙下,我俩中间的空气颤抖如融化的玻璃。
金海涛说,你,你他妈想干嘛。
我说,你看看我拳头上的茧子,这是我打沙袋打的。
我一拳打在墙上,“砰”,把金海涛吓了一跳。
你看,我现在的拳头有多硬,这一拳要是打在你鼻子上,你就没鼻子了。
我又提起脚,飞腿踹在碗口粗的树上,树晃了几晃,疼得树叶沙沙呻吟,我说:
你看,我的腿功也练成了,要是这一脚踹在你肋骨上,你肋骨就得“咔吧咔吧”断上四五根——
你他妈到底想干嘛吧,直说。金海涛退后一步,盯着我说。他脸上的铜钱癣红里透白。
别怕,我不是找你报仇的。我说,你确实打得我很疼,你把我都打晕了,打成了脑震**。那滋味可真不好受。我是恨过你,我也想把你打成脑震**,也想把你揍得、把昨天吃的东西全他妈吐出来。可我现在明白了,打架不解决问题。下手黑也不能证明我比你更爷们。何况我打死你,我还得给你偿命,你打死我也一样。我们还小,还有很多牛逼的事等着我们去干,所以,我正式决定:不找你报仇了。当然,你也不能再找孔繁星报仇。否则我今天说的话,全部作废。
说完,我把手伸过去。金海涛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把手也伸了过来。
林燕妮跟俩女生并排走着,我喊她的名字。
林燕妮转过头说,有事吗?
有事。我说。
林燕妮跟那俩女生说,你们先走吧。
我们站在一株法国梧桐下,微风阵阵,树叶窸窣低语。一窝蚂蚁在树下奔忙。
我说,你忘了还我书了。
她说,什么书?
我说,张竞生……那本。
你怎么能看这种书?你怎么还……敢把这种书借给我看?她直视我的眼睛。睫毛又长又卷。
怎么样,挺好看的吧。我问。
她不说话,低头看地,咬着两片红嘴唇。
我说,还我吧,我还想再看一遍呢。
她说,你借给过我书吗?
我说,哎,别耍无赖啊,刚你还说我不该把书借给你看呢。
她说,我说过吗?你有证据吗?你借给过我书看吗?我怎么一点儿都记不得了。
我说,我……“操”字被我咽了回去,林燕妮,你,你这是跟谁学的?还大班长呢你。
跟你学的,她歪着脑袋说,你这是要给我普及生理卫生知识吗?
我脸发烫了,我们生理卫生老师形同虚设,每次上课都让我们自习。
“不过,当老师,你——不——配——”她似笑非笑地说。
2009-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