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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蓝翔卫校来了一批新生。与往届一样,这拨半大孩子看上去平平无奇。甚至连那种怯生生的眼神,都像是出自同一种规格的模具。
这是该校英语老师贾思敏早已无动于衷的场景。
每年的新生报到日,对贾思敏来说都只是循环往复,不过是为社会输送一批庸人,又迎来一批注定将成为庸人的人。贾思敏已在这个卫校当了五年英语老师,假如用四个字来形容自己在此处的存在,她多半会说“可有可无”。这种学校要培养的,是乡镇医院的庸医、善于训斥病人的护士,以及死气沉沉、如同机器般的药剂师——数一辈子土霉素那样的药片,直到土色浸入面皮,最终数完自己的一生。这样的人当然是不需要学什么英文的。在未来的某一天,当他们需要考英文从而晋职称时,自会动用各自所擅的手段通过。既然是手段,那么在校期间苦学肯定不在此列。因此上英语课之时,教室永远不会坐满。
早年贾思敏曾经为此气恼,当时这位刚刚毕业的年轻教师站在讲台上,望着七零八落的座椅,又羞又恨,如同牙病患者看着镜子里自己的龋齿。因此她在恚怒之下采取的手段可想而知——点名,旷课达到三次就判不及格。如此而已。老资格的同事就笑她,说你这样到了还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为什么呢?贾思敏的大眼睛在镜片之后忽闪忽闪地问。你想啊,同事说,补考你还得出题、监考、判卷,到头来还不是累自己。你要是较真儿,不让他们及格,毕不了业,反倒是影响了自己的绩效,领导能高兴吗?还不得埋怨你。
同事说,像咱们这种学校,英语课就是个摆设,应付应付就行了,这儿不是培养人才的地方,是卖学历的地方,所以不如把时间和精力用在准备考研上,争取早点离开这破单位。
哪怕谈谈恋爱也好哇!同事以此结束了谈话。
贾思敏初时不以为然,揣在心里许久的理想主义很是让她坚持了一阵子,然而同事的话不久就得到了验证。英语组的主任首先不满意了,说了些“你不要影响整个教研组、没必要太认真”之类的话。这些还不算是让她心冷的,真正让她不寒而栗的是学生们刺向她的目光。再后来,以监考严格著称的段老师晚上出来散步让人扎了一刀,捅在臀部,刀口不深,且避开了大动脉和坐骨神经,受害者无生命危险,事后也没落下残疾,倒真像是学医的人所为。公安局轰轰烈烈地调查了一番后,凶手还是没抓到。段老师的丈夫天天到学校讨说法,校长没辙,最后把段老师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安排进了学校保卫科,才算平息了此事。
可贾思敏改了。
贾思敏不再觉得学生不来上课就伤了自尊,哪怕底下只坐着一个学生也没什么。她修炼得极其成功,讲课时就像自说自话,铃一响扭头就走。偶有两三个女生课下缠着她问问题,贾思敏也讲,但讲完后却对那几个好学的女生心生厌烦。这种情绪一产生,她就觉得不太对劲,自责了一番。可是没用,下次还是烦,而且烦在加重。
考研的书和资料早就备齐了,贾思敏看不下去。跟读师范时完全两样,不仅心神不宁,记忆力似乎也在衰退。时常捧着书在窗前坐一上午,却吃不进几个字。眼神也是涣散的,拢都拢不到一处。同屋的李老师正举着小镜子描眼线,没头没脑地扔来一句,别看了,看也白看,去找个男朋友吧。
贾思敏是个听劝的人。这之后她开始频繁相亲,都是同事们介绍的。基本上见一面儿就再没下文,不是她看不上别人就是别人看不上她。不过以后一种居多。某个曾跟她见过一面的男老师说,亲那么一张脸多吓人呐,跟啃月球环形山似的。李老师跟她说,思敏,你得捯饬捯饬了,男人不会跟戴眼镜的女人调情。痘也该治治了,附院皮肤科我有熟人。说话时,李老师正捧着一本《围城》,边看边把瓜子皮吐向窗外。贾思敏愈发仇恨自己这张脸,她暗自咬牙,要抹去它们。贾思敏没求李老师,自己去附属医院开了一堆药,内服外敷的都有,还花了一大笔工资配了副隐形眼镜。再照镜子时,觉得好多了,但视线一下移,就看到自己扁平的胸——一口气长长叹出来,胸更平了,倒是鼓出了个小肚子。贾思敏想母亲也是这样的身材,干干瘦瘦的,没胸没屁股,小肚子倒是恁地大。她随了母亲。贾思敏发着狠摁小肚子,里面盛的都是无名火,连带着,贾思敏把隔壁教遗传学的秦老师也恨上了。
秦老师是卫校公认的美女,据说学生永远不会翘她的课,老是坐得满满当当。秃顶校长曾经公开说,啧啧,小秦老师教遗传学,本身就证明了遗传学的正确。可想而知,秦老师是有多么受用这句评语,就差找人写了裱糊好挂在墙上了。传说她和校长不清不楚。
不知道她和校长能生出个什么怪物来,那一定是个遗传学上的奇迹。可能是惊诧于自己的恶毒,想到这儿贾思敏吐了吐舌头。
时间渐被一张无形巨口吞噬,贾思敏清楚自己离衰老尚远,可已经有了老年人的心境。对于事业、爱情和遥遥无期的婚姻与家庭,她几乎已能不萦于心,偶有朋友问起,不咸不淡地就打发了,如同谈着别人的事。她也不再致力于消灭脸上的痘,转而与之和谐相处。隐形眼镜也被她弃了,仍旧戴回那个黑框。
新学年的第一堂英语课,按照惯例,贾思敏拿起花名册,随便点了一个名字:孙一圣。实际上并不随便,这个名字让贾思敏觉得很好玩,假如在中间那个“一”上再加个 “人”字,就成了“孙大圣”,不就是孙猴子嘛,呵呵,贾思敏暗笑一下,点完名就抬头寻找,急于验证一下这是不是个抓耳挠腮猴头猴脑的家伙。
因为是开学后第一堂英语课,倒也没有缺席的。一个男孩从众人中起立。
后来呀,在贾思敏的回忆中,这一幕有她没法形容的美好,英文里倒是有好多美妙的词,可也找不到合适的,“Gorgeous?”也就勉强吧,那一刻她倒是想起了自己的名字,“Jasmine”——对了,就是它,再没有比这个词更匹配的了,这个叫孙一圣的男孩,恬静、清纯的样子,不就像一朵静悄悄的茉莉花吗?
胸腔里有只小手在擂动胸骨,“咚咚咚咚咚咚”,一个被贾思敏关闭很久的小人儿突然想出来。
这位同学,贾思敏听到了自己声音中的波纹,你来读一下第一课吧。
男孩捧起书,开始读。手白皙,手指细长,捧起书时,像是花瓣的蜷缩。
男孩读课文的时候,贾思敏用了好大力气才没闭上眼睛,这种介于童音和成人之间的声音,能让人甜美地入睡。这声音让贾思敏想到泉水淙淙,但她马上就否定了,不对不对,那就是一小朵茉莉在静谧的夜里开放的声响。
男孩读完了,扬起下巴望着老师。他不知道自己的老师正在想些什么,只是有点奇怪,为什么老师半张着嘴巴盯着自己,并且都读完了她还半张着嘴巴盯着自己。
读完了,老师。
读……好的,谢谢这位同学,请坐。
贾思敏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回来了。她听到自己说,刚才这位同学读得非常精彩,英语底子很好,发音标准,最难得的是,他读出了英文中的优雅……她的赞美很长,当她发现那男孩垂下头时才刹住,可是有点儿晚了,贾思敏觉出脸和耳朵在发烧。
她开始讲课。分裂成了两个人,另一个贾思敏旁听,她对她说,你可从来都没讲这么好过。这个她还坏笑着说,嘿嘿,我可知道为什么。
她感觉面皮下的火又旺了些,不睬她,继续讲。居然拖了堂,这可少有。
之后就不一样了。具体说来,也没什么复杂的,无非就是失眠、走神儿、茶饭不思、衣带渐宽之类。一个大龄女青年怀春后实属正常的生理和心理反应。收获也有,某天贾思敏发现自己的小腹变平坦了。走廊阒寂宿舍无人之时,贾思敏摩挲着自己的腹部,双眼和身下湿润。
被单灼烫无比。
没多久,连她自己都发现了。提问孙一圣的次数过多,男孩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其他同学的表情是与之配套的,男生们在窃笑,有的干脆在孙一圣被叫到的时候吐出舌头,做出狗散热的表情;女生们的神情流泻出一股怪味儿,有点儿像秦老师与她擦肩而过之后自己的表情,又不是十分像。贾思敏有些心慌,连续有一周不再点孙一圣的名。但随即发现,自己在喊其他同学回答问题时,有些人的目光仍然投向了那男孩,那种目光就像不带响声的口哨一样尖利。贾思敏进退失据,索性就又开始提问孙一圣,只是稀释了提问的次数。回到宿舍就恨恨地叹息,唉,现在的孩子,真复杂。
秋天已近尾声,枝杈上的树叶所剩无几,贾思敏最爱踩着落叶在校园里散步,她喜欢听脚下沙沙的响,她认为那像无字的诗,没法用文字写出来的诗。这个秋天却不一样了,贾思敏听着落叶碎裂的声音心里就疼。她觉得脚下踩着的是自己的命运。这疼里还有一小部分来自于那个男孩成绩的下滑,连续几次英语测试他都没及格,三单和最基本的过去时都错误百出。口语那么流利的孩子,怎么能差到这种程度呢?
贾思敏决定跟他谈谈。这有什么不对吗?她为自己开脱着,就跟真的有个人在怀疑她动机似的。
我是他老师,那么优秀的学生,我可不能眼看着他沉沦下去。
临近傍晚,还没到食堂开门的时间。在学生宿舍楼门前的空地上,孙一圣正跟一梳马尾辫的女孩打排球,女孩扣,他接,竟能打二三十个回合不落地。贾思敏远远看着,男孩的矫捷身手更证明了她对他智商的判断,多聪明的孩子,如果把英语学好,未来肯定能成大器呢!绝不能像那些人一样,坐在窗口数一辈子药片。我这可是为他的将来好啊。
贾思敏快被自己感动哭了,于是趁着还没哭出来之前,她悲壮地走过去。
对不起打扰一下,她颤颤地说,你们排球打得可真不错。贾思敏察觉出自己的赞美笨拙而可笑,但她顾不得自嘲,而是赶在自己后悔之前迅速说,一圣同学,请到我宿舍来一下,我想跟你谈谈近期的学习问题。
男孩迅速与女孩对视一眼,女孩冲贾思敏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抱着球走了。我犯什么错了吗?老师。男孩盯着她的脸问。贾思敏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出了叛逆。没有没有,她有些慌乱,别多想,老师只是想跟你聊聊。走吧。说完贾思敏转身前行,她知道他必在身后缀着,这个年龄的男孩是有点儿叛逆,但还不至于敢违抗老师的“命令”吧。她忐忑地想。
宿管韩大妈正撅着河马一样的屁股拖地,贾思敏踮起脚尖走,冲着屁股打招呼,大妈,真对不起,给您踩脏了。韩大妈忙直起腰说,没事,踩了我再擦呗,正好活动活动手脚。贾思敏说,大妈您忙着,我给我学生补补课。说完径自上楼。她听到身后球鞋踩在湿地上发出的声响。
贾思敏把钥匙插进锁眼里转,男孩在身后说,你刚才怎么没说给我补课。贾思敏开了门,侧过身,让男孩先进屋。男孩狐疑地瞥了她一眼。贾思敏转身关门,脸上有些烫,我就那么一说。但她马上又说,给你补补课也不是不可以。知道不知道,你最近的成绩下滑很厉害。说完她吃了一惊,被自己语气中的严厉吓着了。
你随便坐啊。贾思敏暗暗调整着呼吸,手指靠窗左侧的一张床说。那是她的床。男孩走到书桌前,拉开椅子,坐下,头歪着,目光穿过阳台。贾思敏“啊”了一声,夸张地从男孩身畔掠过,打开推拉门,抬手把衣架取下,侧着身子,摘下一条粉色**,团起来捏在手里,回屋,再次掠过男孩,带起一阵风,弯腰把那东西塞在枕下。
大约一小时前,贾思敏收拾了屋子,换了床单,把李老师**的毛绒熊放在自己床头,被子叠起来,又打开,再叠起来,费了好大功夫,弄出了四个直角,已经很接近军人的被子了,却又被她拉开,凌乱地铺在**。把阳台上的衣服都收起来,叠好,入柜,发了会儿呆,把一条已晾干的**和胸罩翻出来,挂在晾衣绳上,抬头端详片刻,把胸罩取下塞进抽屉,**还留在那儿。那是她最喜欢的一条,纯粉色,一圈波浪状的蕾丝花边。她拿起李老师桌上的香水,在自己的**喷了喷,又到阳台,在那条微微摇晃的**上喷了喷。一切就绪后,她开始看闹钟,在一个她认为合适的时间,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在镜子前站了一秒钟,随即逃开,下楼。男孩和一个女孩正在打排球。
男孩的鼻子小狗一样耸了耸。
贾思敏在自己**坐下,两手夹在腿间,膝盖几乎顶到了男孩的腿,男孩有些局促,脸上渗出淡淡的红。贾思敏“哎呀”了声,起身去开冰箱,拿了一听可乐,递给男孩,你来开吧,老师的指甲太长了。她说。男孩接过来,打开,喝了一小口,问,老师你不喝吗?贾思敏笑了笑,你喝吧,老师怕胖。
老师给你起个英文名吧,叫“Ethan”,正好跟你中文名字谐音,“伊森”,有坚毅、坚持,有毅力的含义。怎么样?
男孩点点头,说,还行吧。
谈话前我们先互相了解下吧,老师的英文名叫“Jasmine”,茉莉花的意思,发音跟我的中文名字几乎一模一样。你知道吗?老师想,你倒是很配这个名字,你这样子,很像是一朵小茉莉花呢——
我还是叫伊森吧,老师。男孩起身走到阳台上,趴在栏杆上四下看。楼下,有人拿钢精勺敲着饭盆向食堂走。快开饭了老师,我得去打饭了。他说。
贾思敏跳起来,我去打我去打,我们的谈话还没开始呢。这样吧,这顿老师请,边吃边聊如何。男孩转身待要回答,贾思敏却已神速地拿起饭盆出了屋。门轻轻碰上。
男孩在屋里游**,在李老师**坐了坐,起身后把床单抚平。又在贾思敏的**坐下,慢慢后仰,躺下。躺了会儿,他撑起身,掀起枕头,端详那条**。随即把枕头放下,起身,回到椅子上,拿起本书翻。
贾思敏香喷喷地回来了。不是香水的味道,是菜香。她买了三个菜,一素两荤,对这对师生来说,算是奢侈了。更奢侈的是她还带回了三瓶啤酒。回宿舍的路上她对自己一个人能拿这么多东西敬佩不已,当她居然还能腾出一只手掏出钥匙开门就更自豪了,心里激**,两颊飞红。
男孩看到啤酒的时候眼睛里有亮光闪过。还不来接我一下!贾思敏嗔怪到,勾着一只脚关门。但她立刻就有些不好意思了,这种嗔怪只能发生在关系亲密的男女之间。男孩走过来,接过那三瓶装在袋子里的啤酒,放在桌上。贾思敏煞有介事地摆好筷子和小碟,像在饭馆一样。又拿来两只杯子,放在男孩面前的那只杯子上有只正在思索的加菲猫,猫头上还有三个渐大的圈,表示加菲在思考。
这是我的杯子,洗过了,你用吧,我用李老师的。贾思敏说着,把啤酒给男孩倒上。啤酒沫溢了出来。
我来吧。男孩抢过酒瓶,沿着杯壁慢慢给贾思敏倒满。
哎呀,你到十八岁了吗?贾思敏说,要是没到老师可不能让你喝。男孩愣了愣,端起酒杯放到贾思敏身前,我还真没到,他说,那老师你喝吧。我光吃饭。
别别别,我可不可以收回我的话?喝一点儿也没什么。来,老师敬你一杯。
这顿饭以酒开始,贾思敏的语言开始如泡沫一样流淌,流量逐渐加大。贾思敏用英文背诵了一首诗,叶芝的那首《当你老了》。
我希望你闭着眼睛听。在开始朗诵之前,贾思敏说。男孩合上眼。睫毛微微颤动,贾思敏看着她的学生,有一小会儿忘了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
老师,我闭上眼了。男孩说。
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 and full of sleep
And nodding by the fire,take down this book
And slowly read ,and dream of the soft look
Yours eyes had once,and of their shadows deep
她停下来说:如果你用心而不是用耳朵听这首诗——贾思敏说话的时候泪光点点,那时男孩仍然闭着眼——你就会触摸到诗人的悲伤,还有英语的优雅和韵律。
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呢?老师可不想你数一辈子药片。
你知道吗?你是个天赋极高的孩子,你的未来会很光明的,前提是你得学好英语。
英语是一把钥匙。它能给你开启一道门。这道门叫英国、叫美国、叫见世面。
来,为你的未来干杯。
来,为世界上最美好的语言干杯。
来,为我见过的最纯净的男孩干杯。
来,坐过来,坐在老师身边,跟我一起朗诵英文诗……
老师可能喝多了,你摸摸老师的心跳有多快。
男孩屈起手肘,使劲一搡。他的力量和外表并不匹配。贾思敏像一株被伐倒的树,向后摔去,眼镜飞出,头磕在墙上,嘭,一声闷响。
去你妈的英语。
男孩开门走了。门重重摔上。半天,贾思敏才爬起来,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抹了一把眼,发现那瓶还没喝完的啤酒不见了。
B
九月,蓝翔卫校来了一批新生。与往届相比,这批学生的打扮时尚得多,背着蛇皮袋和铺盖卷的几乎绝迹,多是颜色艳丽的拉杆箱和印有名牌LOGO的双肩背。有些学生嚼着口香糖,胸前摇**着乳白色的耳机线,眼神也与他们的师兄师姐迥异,多了叛逆和玩世不恭,总之看上去大都个性十足。
这是遗传学老师秦娓娓最不肯错过的一幕,对自己未来的学生品头论足一番,在她看来是件顶好玩的事。
因此,她总是主动请缨,在每年的新生报到日帮学生处的老师做入学登记工作。看着那些稚嫩的面孔,能让她想到多年前的自己。在她十五六岁时,可没那么多漂亮衣服穿,女孩们的发型也千篇一律,扎个马尾或者梳个小辫儿,要么就是齐耳的清汤挂面,烫发是万万不敢的,老师会骂,碰上厉害的,还会拿把剪刀逼你剪掉那些美妙的浪花。哪像现在的孩子,才不一会儿,秦娓娓就发现好几个染了黄毛的,有个男孩还满头金发,与《Backstreet Boys》里那男孩有三分像,只是长了一脸鲜艳的痘。女孩们多少矜持些,最多是挑一绺漂染,让百分之十的个性跳脱出来,其余百分之九十藏起。也有很不会打扮的女孩子,明明有个圆滚滚的腰身,却偏偏穿个收腰的衬衣,哎呦傻孩子你这是要箍桶吗?秦娓娓忍住笑,心想回头我会教给你们怎么打扮的,我可不仅仅给你们讲DNA双螺旋结构,还要教你们怎样使自己在别人眼里更悦目一点儿。
在这方面,秦娓娓有一套自己的理论,在她看来,世上并不存在一种让人们变得更漂亮的技术或手段,只有把丑或者说瑕疵遮掩起来的方法。所以,美的真谛就是藏拙。这的确像是出自一位遗传学教师的理论,爹妈给的一副肉身,对不愿意开刀整容的人来说,把那些不美观的遗传特征隐藏起来,至少能部分达到美容效果。而忤逆自然的话,难免像迈克尔·杰克逊那样烂鼻子。因此秦氏理论在卫校的年轻老师中颇有市场,差不多算是同事们的美容顾问了。
有一天隔壁的李老师来找她,说娓娓你给贾思敏“顾问顾问”吧,这个老大难,咱们这个楼,除了韩大妈死了老伴,也就她没男人了吧。秦娓娓听了捂着嘴笑,你可真够刻薄的,拿人家小贾跟韩大妈比,怎么说她也还年轻啊,身材也比韩大妈好太多。
那你倒是给她出出主意啊,每天晚上都翻身,闹猫都没那么大动静,弄得我老睡不着。
秦娓娓止住笑后就告诉李老师,贾老师那个黑框眼镜最好是摘掉,换隐形戴,她眼睛其实挺大、挺好看的,睫毛也长。一副好的隐形眼镜会把她这优点放大。还有,她脸上的痘痘最要命,要是长在青春期女孩脸上还过得去,但是长在她脸上就不是青葱之气了,只能提醒别人,这是个,是个老处女。所以最好还是去治疗一下,内服外敷,内服更重要,调理调理内分泌,也许会好些的。除此之外,秦娓娓还量体裁衣,附赠了几条关于穿衣的建议给李老师,李老师回去后转述给贾思敏,但没提这是秦娓娓说的。
秦娓娓确实又美又会打扮,但她并不奢侈,所穿也并非名牌,大多数还是从尾货商场淘来的,可穿在她身上,味道立刻就不一样了。男老师们私下里说,就好比一首诗,你让一个破锣嗓子念,和让一个浑厚醇美的中音来朗诵,肯定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说白了就是人家底盘好、气质好,天生丽质,穿衣戴帽信手拈来,绝无雕饰斧凿的痕迹,别人想学也学不来。校长的评价更高,当初秦娓娓刚分配到这儿,校领导去听她的课,听完校长就激动地拿手拢他那仅存的一绺头发,说,啧啧,小秦老师教遗传学,本身就证明了遗传学的正确。这话传得飞快,秦娓娓听说后嗤嗤一笑,校长还挺会夸人的。她说。
据说后来秦娓娓还给校长“顾问过”。证据是某一日蓝翔卫校的老师们突然发现,校长剃了个光头,锃明瓦亮的,那几日遂成校园一景。后来看久了,都觉得校长气宇轩昂了许多。有人曾问秦娓娓是不是她的建议,可能是校长看了NBA吧,你看那些球星们留光头还不是挺好看的。秦娓娓微笑着说。
还据说学校里的年轻男老师和中年丧偶或离异的男老师都追过秦娓娓,可也没见过她和谁出双入对。某天李老师忍不住了问,秦娓娓说,我有男朋友啊,他去美国读书了,等他那边稳定了,我就过去找他。
哦,这么回事啊。李老师点了点头。
新学年的第一堂遗传课,按照惯例,秦娓娓拿起花名册,随便点了一个名字:孙一圣。实际上并不随便,这个名字让秦娓娓觉得很好玩,假如在中间那个“一”上再加个 “人”字,就成了“孙大圣”,不就是孙猴子嘛,呵呵,秦娓娓暗笑一下,点完名就抬头寻找,急于验证一下这是不是个抓耳挠腮猴头猴脑的家伙。
一个男孩应声起立,答了一声:到。
一个清秀得有些过分的男孩。穿了件白色套头衫,头发黑亮,不用梳就极顺的那种,可以去给洗发水做广告。整个人看上去清清爽爽,像是刚刚洗完热水澡。上午的阳光簇拥着男孩,微尘绕之起舞,仿佛为他镶了一个金色的边儿。
你叫孙一圣?秦娓娓有些不信,一个不用“藏拙”的男孩,怎么可能像猴子呢?美猴王也变不成他那样啊。假如把这男孩推到达尔文面前,说不定他都要对自己的进化论产生怀疑呢。
嗯,老师,我就叫孙一圣。
好的,孙一圣同学,跟大家说说你对遗传学的了解。
遗传?男孩抬手搔搔头,眨巴了下眼,望着秦娓娓,说,比方说,老师您是双眼皮,就可以推测出您父母也是双眼皮,对吗老师?
部分对了。秦娓娓冲男孩俏皮的一笑,示意他坐下,接着说,一圣同学提到的双眼皮,的确是遗传特征的一种,但并不是说父母重睑,子女就百分百是双眼皮,这个以后老师会讲到,还有哪位同学说说你对遗传学的了解——
于是整间教室被双眼皮搅动得活跃了,学生们踊跃地说着各自对遗传的了解,有人说蒜头鼻子就是,有人说起白化病,还有人说秃顶也遗传,另有个男孩确凿无疑地说,他爸爸是汗脚,他也是汗脚。话音未落,笑声如鸟雀般飞起……
秦娓娓不加判断,饶有兴致地听,她知道,学生们的兴趣被激发出来了,她的课不会有人缺席,作为一个老师这是最有成就感的事。她不敢想象,没有这种职业乐趣,她在这个学校还有什么意义。
她记住了那男孩,他对老师的品头论足有些大胆,秦娓娓回忆,男孩提到双眼皮时,正凝视着自己的双眼,那眼神有点儿坏,可他开了个好头儿。看得出这孩子很聪明,坏孩子通常都是人精儿。此后秦娓娓几乎每堂课都提问孙一圣,但她同时也在平衡比例,让每个人都有被提问的机会。可慢慢的,其他人,尤其是女生们的眼神起了变化,秦娓娓在心底暗笑,还吃小醋呢,好玩,看来这个叫孙一圣的男孩很有女人缘呢。不过她不管,该喊他还是喊他。
不知不觉就深秋了,校园被落叶铺满,行人踏上去足底舒适,似踏织锦。转天,却被校工扫归一堆,点火烧掉。秦娓娓每看到那升腾的烟雾就不舒服,为什么要烧掉呢?那是自然给大地的装饰,可人类居然愚蠢到不能忍受这种美,这和焚琴煮鹤有什么区别,唉。
就在这个秋天,有人发现秦老师越来越不爱笑了,那张清丽的脸蛋从未有过的凝重,冬天还远呢,眼神就结了冰。平日里可不是这样,她最爱笑,仿佛笑跟眉毛、眼睛、嘴巴一样,同为她脸上的一部分。可现在不同了,好像已经习惯的世界发生了很容易被查知的改变,都有种莫名其妙的不适感。就连男孩都看出来了,秦老师那双美丽的眼睛正在变得空洞,仿佛一潭水渐渐干涸的样子。男孩有时趴在窗口向外望,看到秦老师踏着石板小径经过,干枯的树叶纷纷扬落在她身上,可他却有种感觉,那些树叶全落在秦老师的心里了。她也在凋零。
某天放学后,男孩远远尾随他的老师。看四周没人,男孩快步跟上去,秦老师好。他说。秦娓娓歪着头看了他一眼,你好。她答道,却没有停下步子。
老师您没事吧。男孩抄着兜,踢着脚下的落叶随着她走。您脸色不大好。
我没事。秦娓娓说,去玩吧。男孩讪讪地走了。
谣言像风一样刮起,却像风一样找不到出处。人们说,秦老师被她男朋友甩了,所以不笑了。还有人说,她男朋友找了个金发碧眼的洋妞,秦娓娓再美、再洋气,能比得过洋妞吗你们说?最后一种说法最是有鼻子有眼:洋妞你们见着了?切,别瞎猜了,你们不知道吧,有人看到秦娓娓去附属医院妇产科了。对,她一个人。她去那儿干嘛?笨,这还用问?
莫非是怀了孩子?校长的孩子?
我可什么都没说,你说的。
临近傍晚,还没到食堂开门的时间。在学生宿舍楼门前的空地上,孙一圣正跟一梳马尾辫的女孩打排球,女孩扣,他接,竟能打二三十个回合不落地。可最后还是落地了,女孩扣球失误,球撞到一棵松树上,滚出老远。女孩去捡球,男孩原地等,看到秦娓娓走来。
他的秦老师晃悠悠地走,好像随时要倒。但却仰着头,那样子就像刚点了眼药水。
女孩捡回球,待要发球,男孩摇摇手说不打了,你先回去吧,明天再玩。女孩瞥了秦娓娓一眼,抱着球走了。
男孩跑过去,想扶住秦老师,又缩回手,问:老师你怎么了?不舒服?
秦娓娓扬起的头恢复正常角度,斜睨着男孩,说,舒服啊,老师特别特别舒服。男孩被吓了一跳,那种目光他前所未见,那张脸上满是泪。
男孩闻到一股酒味儿,像是烂熟的果香。
我送您回去吧,老师。男孩把手插在她臂弯里。
她没动,就这么着,两人向教师宿舍楼走。
宿管韩大妈正撅着河马一样的屁股拖地,男孩停住脚,秦娓娓还要往前走,被男孩扯到一边。她茫然地看着男孩,不明所以。男孩却没看她,视线对准韩大妈,那轮屁股渐渐没入黑暗,消失在走廊中。男孩才又拖着秦娓娓踏上台阶,上楼。
这是钥匙,秦娓娓摸出钥匙,两指捏着,却掉在地上。你,帮我开门。
男孩打开门,把她搀进屋。屋中无人,淡淡的、仿佛茉莉花的香气让男孩微微晕眩。屋里有两张床,一张空着,铺板上摞着两只箱子。靠阳台的一张看来是她的,可那张**摊开铺着纯白的棉被,枕头和垂下的床单也是白的,男孩有些难以置信,这更像是一张灵床。他顾不得多想,半搀半抱着,把她拖到床边。
秦娓娓竭力想维持坐姿,却被男孩笨手笨脚地摁倒,男孩心里扑腾扑腾跳,这是触手处那种异常的柔软制造的。他去拉被子给她盖上,却猝不及防地被她压住了,男孩就把平躺的她如翻圆木似的向外滚动,让她贴到自己肚子上,一手扒着她肩膀,一手扯起被子,盖好。
男孩找到暖瓶,晃了晃还有水,就找到杯子,倒了半杯水,您喝点水吧老师。
她摇头,如钟摆一样摇。停不下来。泪珠被她摇出来,渗入枕头。
男孩放下杯,伸出两手,想把她的头固定住。这时秦娓娓的胳膊从被子里爽出来,迅捷无匹地箍住男孩的脖子,死命搂,像是要把他勒进自己的胸腔。
秦娓娓抽噎着,歪过头寻找男孩的嘴唇。找到了。
后来,她含着男孩的耳朵,含混不清地说,我把你强奸了,你会去举报老师吗?
男孩望着房顶,眼睛一眨一眨的。
咱俩要是生了孩子,百分百是双眼皮吧。他说。
2012/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