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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谁都知道我们是忠哥的死党,大院里的人说,“瞧着吧,我把这话撂这儿,张林忠迟早得吃枪子儿。”不过他们也就是在背后说说,当着我们的面,这些人的嘴就跟被老娘们儿缝上了一样严实。
为这事儿我们没少挨爹妈的揍,舍不得动手的就骂,没啥新鲜的,中心思想就是让我们别跟忠哥一块儿混。
“小兔崽子,你怎么不跟好孩子玩?你怎么非跟张林忠玩儿?你想跟着他吃枪子儿?”
渗透是有效的。这个队伍开始缩水。有一天我们正坐在墙头抽烟晃悠腿儿,瞧见周雷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在墙根儿下站定,仰起头,冲忠哥说,“我爹刚才揍我了,忠哥,我爹说,再瞅见我跟你一起玩就打折我腿。”然后他就那么一直仰着头,好像等着忠哥跳下来去把他爹的腿打折了似的。
其实我们看不清他的表情,他那张小狐狸脸被浓荫盖住了,树叶一晃,光斑就在他脸上游移,像个快被淹死的、使劲把脑袋探出水面的小可怜儿。
忠哥抬起头,嘬了口烟,慢慢吐出,双目平视,望着远处的烟囱,没说话。也可能是正在想自己该说些什么。可我们不用想,费那个脑子干嘛,对这么容易屈服的叛徒,吐他一脑袋瓜子皮是这时候最应该做的,吐完再补一句,“滚蛋。”或者,“滚你妈蛋。”
我们就是这么干的。周雷在墙根儿下躲闪着瓜子皮,尤其是那些被太阳一照,拖着一条亮晶晶唾液的瓜子皮。不过他躲得一点儿也不高明,好像真瘸了似的。原来他可是我们中间最灵活的一个。
“再吐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去。”忠哥说话了,他歪着头,冲坐在自己左边的杨栋说。杨栋刚刚在嘴里蓄了一大口唾液,正吸着气,瞄着周雷的脑袋呢。被忠哥一吓,只好咽回,估计里头还有瓜子皮呢,要不他干嘛咽得那么费劲,肯定划着嗓子了。瞧他那德性我们都想乐,可谁也没乐。
“回家吧,”忠哥的目光依然保持平视,他向外摆了摆手,像是把什么东西扒拉出去似的,“没事儿,以后你爱跟谁玩跟谁玩就行了。”忠哥把烟头远远弹出去,扭头朝墙后啐一口,再转过头时他说,“不过谁要是欺负你了,就跟我说一声儿。”
周雷点了点头,又扬起下巴颏,“那我走了,忠哥。”忠哥也点点头,周雷就走了,一瘸一拐,后脑勺汗津津的,闪着亮。
于是我们的队伍也并没缩水多少,不断有新人补充进来,建制依旧是完整的。
觉得大人们混蛋是我们的共同点,他们总说跟着忠哥肯定不学好,可我们没觉得自己哪儿坏了,抽个烟就算学坏?打个架就算学坏?偷个农民的萝卜就算学坏?再说我们也没发现忠哥有什么不好。不就是下手狠一点儿嘛,可是他揍得都不是好东西啊,热电厂一帮小流氓原先老是过来截我们学校的,有时候还对我们女同学动手动脚,可自打忠哥把他们那小头头的脑袋拿板砖开了以后,就再没人敢来了。你说忠哥他能算坏人吗?
可大人们还是说,“张林忠没爹没娘,少教育,要是将来能学好,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这话也传到忠哥耳朵里去了,我们没法让太阳从西边出来,就谋划着砸那些人家的玻璃。杨栋消息最灵通,“我打听清楚了,说忠哥闲话的孙美丽她妈,就住六十五号楼,晚上咱去——”
忠哥截断他的话,问道:“说这话的,就孙美丽她妈一个?”
杨栋脸红了,挠了挠脑袋,“好像……不止。不过,反正……”
“算了,”忠哥低下头,夹着烟卷的手摇了摇,“爱说啥就说啥吧,砸也砸不过来。”
听这话我们都耷拉了脑袋。杨栋的脸更红了,里头好像有什么东西硬憋着,把粉刺都顶出了白尖儿。
忠哥确实没爹没娘,听大院里的人说,忠哥的妈是喝敌敌畏自杀的,至于为啥,大人们就不肯说了,支支吾吾的,要不就是训斥我们一通——“好好念书就行了,小小年纪打听那么多事干嘛!”忠哥他爸怎么死的我们倒是都知道,我们院工人俱乐部里有面英模墙,他爸的照片就挂在最上一排,下边还有事迹介绍。说是有一年厂里的仓库失火,忠哥他爸为了抢救国家物资,给烧死的。不过大人们提起他爸的时候嘴里也不清不楚,杨栋就听见过,他说看大门儿的陈秃子有回喝醉了酒,跟别人磨叨,“张跃进是英雄?狗屁,着火那天我也在,库里头都是腈纶,傻子也看得出来根本就没救,他不就是为了好好表现,图个跟他媳妇划清界限吗?”
杨栋就听到这么一句,他跟我们说了,可我们谁也没敢问忠哥。
反正忠哥后来沾了他爸的光,厂里拨了钱,供他吃喝上学,还给他分了一间三十平米的房。我们就老去忠哥家玩,忠哥比我们有钱,可大方了,买了好吃的就喊我们一起吃,我们就是在他家学会抽烟喝酒打扑克的。还在他家里练哑铃打沙袋什么的,你说这能算不学好吗?
后来,后来我们就长大了。有的上了技校,留在厂里当工人;有的接了爸妈的班,还是留在厂里当工人。我们这拨人里最有出息的是杨栋,这小子居然考上了卫校,毕业后当了医生。不过也没啥了不起的,肯定跟他在厂医院当药房主任的爹有关。自决于我们的周雷听说考上了复旦,于是我们就听见他爸在大院里显摆,“你瞧我说什么来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要是跟着那谁混,早就废了……”街坊们就忙附和,“是啊是啊,还是你老周英明……”
我们清楚,周雷他爸嘴里的“那谁”就是忠哥。可我们都大了,也就不说什么了。何况“我们”也已经解散了,忠哥上了技校,毕业后当了保全工,我们也都各自上了班,忙着谈恋爱、读夜大、交新朋友,慢慢的,也就不怎么联系了。
再听到忠哥的消息,是在杨栋组织的饭局上。
杨栋毕业后,在厂医院防保科当大夫,我们谁想泡病号了,就去找杨栋开假条,他还念着旧日交情,顺手帮着办了。我们觉着老求人家也不好意思,再去开假条的时候,就给他带两包烟,一兜苹果,杨栋客气了客气,也就收下了。再后来杨栋家有什么事,比如修修暖气、换个水龙头,通个下水道什么的,我们也顺手帮他弄了。慢慢的,“我们”又回来了。只是缺了忠哥。因为忠哥进了劳教所。
杨栋要结婚,我们买来涂料帮他刷了房,又弄了点石膏线、地板砖,帮他简单装修了下,看着还挺像回事儿。完工后杨栋请我们去一招鲜吃火锅,席间杨栋问起了忠哥,我们告诉他,忠哥把他们车间主任给揍了,据说打得不轻,住了院。结果被劳教了,要蹲两年才能出来。至于原因,有好几个版本,有的说是忠哥旷工去倒腾买卖,被车间主任扣了奖金,忠哥就急了。还有的说,是忠哥上班时间干私活,让车间主任抓了个现行——“别瞎鸡巴扯了,”李浩说,“谁上班还不干个私活?那算个屁,忠哥的事你们谁也没我清楚。”李浩跟杨栋碰了个杯,仰脖干了,又点了支烟,吐出个三米长的烟柱,“别他妈卖关子,赶紧说。”我们催他,杨栋也催。
“还记得孙美丽不?”李浩说,“杨大夫,就是你们班孙美丽,你们谁都想不到吧,忠哥跟她搞上了,不对不对,准确地说,是孙美丽和忠哥搞上了。”
“他俩?”我们都惊诧不已,这可真是没想到。
“没错,孙美丽也不知道哪条神经线搭错了,居然看上了忠哥,下了班就去找他,还给忠哥织了条围脖呢。一来二去,忠哥也动了心,俩人就好上了。”
“那跟你们车间主任有啥关系呀?”
“本来也没啥关系,”李浩说。“谁让他嘴欠呢,我们主任说,‘孙美丽有毛病吧,怎么会看上张林忠呢?要是我闺女,我宁可把她许配给傻国强也不让她跟张林忠处对象。’我们都听见了,我还嘱咐他们,谁都别跟忠哥说,可是还有嘴更欠的,最后这话传到了忠哥耳朵里……”
傻国强是我们大院的傻子,老是光着屁股转悠,比我们还大三四岁呢。据说他妈是他爸的表姐。“后来呢?”我们问。
“后来忠哥就去找老顾,忠哥张嘴就问,‘孙美丽哪有毛病?’老顾让他问懵了,楞了半天,醒过味儿来就装糊涂,‘孙美丽有毛病?谁说的,这么说同事可不好——’忠哥就再没废话,直接动手了。我们在外头听着,屋里鬼哭狼嚎,有想去当好人的,被我拦住了,‘你想让张林忠捎上就进去吧。’这里头属我最知道忠哥的脾气禀性,所以我一说这话那孙子也就趴窝了,一堆人都侧耳听着屋里鬼哭狼嚎,忠哥始终没出声儿,只听见老顾叫唤,后来就……”
李浩讲完我们都叹气,忠哥怎么会为个娘们动手呢?原来他可不是这样的。沉闷了半晌,杨栋端起杯,说,“来,毕竟兄弟一场,这杯算咱敬忠哥的吧!”大家都喝了,放下杯杨栋又道,“回头咱抽个时间,去八里庄看看忠哥吧,他没亲没故的……”
我们都说,“好啊,必须去,一定要去。”
过了几天,在澡堂子碰见李浩,“哎,杨栋不是说一块儿去看忠哥吗?怎么没动静了?”他问。
“不知道啊,还等着杨栋通知呢。”我们说。
再后来就没人提这事儿了。
大年初三一大早,天还黑着呢,大院里的人就被连缀不断的鞭炮声吵醒,打开窗,香喷喷的炮药味儿直冲脑子。“这是孙家的二闺女结婚,”有人说,“对,就是孙美丽。”
“新郎官是谁?”
“听说是一分厂厂长家的少爷。”
“那孙家可是高攀了。”
“可不是嘛。”
又过了大半年,忠哥回来了。杨栋组织给忠哥接风,那天我们都喝得不少,但话都不多,因为忠哥没怎么说话。有人提起小时候忠哥带头干的那些还算风光的事,他也没接话茬儿。饭局早早结束了。
忠哥被劳教的同时,也被厂里除了名。出来后就在先锋街摆了个摊,卖煎饼果子,也不知道这手艺是打哪儿学来的。李浩某天路过时,跟忠哥唠了几句,忠哥给他摊了个煎饼,加了俩鸡蛋。李浩说他推辞不过,就吃了,吃完忠哥死活不要钱,“绝对先锋街最好吃的煎饼。”李浩说。“你们谁打那儿过,就去照顾照顾忠哥的生意吧。”
我们说好,但从此都绕着走,偶然忘了,经过时就猛蹬一脚,让车子迅速滑过。
有天李浩去找杨栋开假条,杨栋告诉李浩,忠哥又出事了。
上周六下午,急诊接了个病人,是个城管,送来的时候就剩半条命了。满脑袋都是核桃大小的包,一只眼肿得像灯笼椒,一口牙只剩半口,肋骨断了三根,进来的时候还打着嗝,打一下就是一口血,打两下就是两口血。
目击者跟医生说,有个乡下来的老头,在先锋街的便道上摆摊卖草莓,那城管让他交摊位费,老头说我还没开张呢哪有钱给你。城管就火起,一脚踢翻了篮子,又在草莓上跺了几脚,草莓成了浆水,“现在还在水泥地上粘着,像脑浆子。”
忠哥路过时,城管正在跺最后一脚,跺完,把抱住他腿的老头一脚踢开,这时候忠哥的脚就到了,正中肋下,“咔嚓一声,准是肋条骨断了。”目击者模拟出的声音像撅甘蔗。
“另一个城管从后头抱住张林忠,想拉偏架,结果吃了一肘,摔了个屁股墩儿,捂着鼻子在地上打滚,血从指缝往外流,止都止不住。后来他扶着墙爬起来,呲牙咧嘴地跑了,八成是去找帮手了。”
“本来就有前科,这回惹了城管,忠哥算是完球了。”李浩边说边叹气。
“是啊,完球了。”杨栋攥着钢笔在处方签上戳戳戳。
忠哥进了拘留所。再聚时,是杨栋给儿子摆满月酒,我们这些当叔叔大爷的都随了份子。杨栋敬了一圈酒,在我们这桌坐下,他喝得不少,坐在直晃悠。“等我儿子懂事了,我得教他老老实实的,这年月,得夹着尾巴做人。要是跟着混混儿学坏,我他妈大耳刮子抽他。”杨栋说。
谁都想不到,一个多月后忠哥就出来了。这次谁也没提给他接风的事。你就是想给他接风也找不着人,不知道躲哪儿去了。也没人去找他,这年月人和风中的纸片一样,吹走就吹走了,谁又会去关心一个碎纸片去了哪儿呢你说?
都忙,忙着活,各人活各人的。
可他又回来了。重新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穿着城管制服。
穿着制服的忠哥去找杨栋,“我没他们哥几个电话,你帮我通知下吧,明天晚上在一招鲜,我请客。”说完就走,杨栋想喊住他,张了张嘴又坐下了。
第二天晚饭前,我们交叉着打了一通电话,在确定大家都去后,各自出发。忠哥比我们到得早,酒菜他已提前点好,满当当一大桌。我们坐下时都有些拘谨,就跟请客的是个头回见面的人似的。忠哥倒热情,话也密,发生在他身上,让我们觉得匪夷所思的事,他也讲了。他说:
“别说你们了,连我也没想到会这样。进拘留所的第三天,我们,不,他们那个城管队长就去看我了,一见面就在我胸脯上给了一拳,他说,‘行啊,你小子身手不错啊,刘三儿那么壮,让你三拳两脚就撂倒了,没想到没想到,他可是我手下最能打的,小时候练过八卦掌呢,结果还是让你揍趴下了。’我傻了,不知道这个队长是什么意思。他笑着继续说,‘糊涂了吧,这么着,我也不兜圈子了,实话实说,我想保你出去,不仅保你出去,还聘你吃公家饭,先锋街菜市场这片儿以后就是你负责了。怎么样?’我还是没醒过味儿来,心想怎么可能呢?我把你手下揍了,你还要保我出去?还要给我份工作?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吗?我正瞎琢磨,队长又发话了,‘怎么,不愿意?想在号子里蹲着?’这时候我才回过神儿来,忙说,‘愿意愿意,您不是在骗我吧。’‘操!’队长说,‘我骗你干嘛,你看看我帽子上的国徽,再瞅瞅我这张脸,老子像是骗人的人吗?’
“他真没骗人,不仅保我出去,刘三儿的医药费也没让我赔。‘组织上会解决的,你不用操心。’队长跟我说。‘只不过你要去医院看看刘三儿,赔个不是,以后你们就是同事了,就是跟不法商贩作战的战友啦。’”
忠哥说,他后来去医院看了刘三儿,“刘三儿脑袋上还包着纱布,咧着紫了吧唧的嘴唇冲我笑,他说,‘忠哥你下手又快又黑又狠,回头等我出了院,你得教我两招。’见我脸色不对,他忙说,‘我不是那意思忠哥,咱以后就是战友和兄弟了,我是真心讨教,可不是要找您报仇啊,别误会。’我就拍了拍他肩膀,嘱咐他好好养伤,等他好了,摆酒赔罪。临走前我还是没忍住,我转过身冲刘三儿说,‘农民也不容易,以后没收就行了,别再把人家辛辛苦苦种的草莓糟践了。’刘三儿‘嗯’了声儿,点了点头,不过我瞅他未必听得进去。”
忠哥就是这么当上城管的。李浩过来敬酒,“忠哥,我媳妇她们厂不景气,下岗了,想摆摊卖个早点什么的,您留心给找个地儿?”忠哥点点头,“我记着这事,下礼拜你领着弟妹去找我吧。”
饭局散前,忠哥起身敬酒,双手端杯,他说,“小时候我被人瞧不起,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承蒙兄弟们高看一眼,才算活到今天。以后谁有个大事小情,需要我张林忠帮忙的,就吱一声儿。不多说了,话在酒中。”说完一饮而尽。我们也赶忙站起来,干了杯中酒。
这之后,忠哥算是有了正经事做。不过大院里的人还是说——
“张林忠穿上那身皮也没用,早晚要倒霉。”
“为啥呀?”
“这还用问?穿那身衣服的,干的不就是挤兑人没活路的事嘛,能有好下场?”
真被他们说中了。忠哥死了。
此事发生在中秋节前后,我们都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看上去清晰无比,嫦娥要是出来溜达溜达,裙子的褶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就是那晚,忠哥被一个在路边烤肉串的人弄死了。有自称目击者的人说,忠哥死的时候脖子上扎着一把钢钎——
“就是穿肉串的钎子,透了,左脖子进去,右脖子出来。即便这样,那城管可真算个强人,脖子上插着一把钎子,还楞把烤串那小子一个绊儿放倒,反扭了双手,摁在地上,他同事们上来把那烤串的压住,他捂着脖子转过身,一脚踢翻了烤炉,炭火飞了满天,跟放烟花似的。”
“然后呢?”
“然后他就坐在马路牙子上,摸出根烟塞进嘴里,看得出他是想伸兜里去摸打火机,可还没拿出来,人就栽倒了。”
“唉,那些卖肉串的也真是讨厌,一到晚上我家就不敢开窗户,呛得不行,多热都得关着。”
“可实话说他们也不容易,都是下岗的,卖烤串也是为了吃饭呐。”
“唉。估计得死刑了。”
“听说那烤串的也是被打急了才动的手,这一下就两条命啊,你说好好讲理就不行吗?”
“是啊,没收了炉子别让他烤了不就完了?”
……
电视上、报纸上都播了忠哥死的新闻。都在谴责暴力抗法。我们都看见了。大院里却是说什么的都有。可我们都不想再聊这件事,有一次李浩提起了忠哥,被杨栋骂得咽了回去。为了不至于冷场,杨栋聊起了别的,“知道正阳路上那家工行吧,你们猜行长是谁?”
“谁呀?”我们问。
“周雷。”杨栋说,“这孙子当行长了,那天我去取钱,正好看见丫在门口停车,操,开上雅阁了。”
城管局为忠哥举行了追悼会。据我所知,我们这拨人里谁都没去。不过听人说那天有个女的去了,“那女的捂着个大白口罩,还戴着墨镜,不过瞧背影,像是原来你们班那个孙美丽。”
B
其实“我们”有时候并不是我们,大家各做各的生意而已。用句文点儿的词说就是,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竞争关系,为争个好地界打破脑袋的事儿也不是没有。只有在城管来的时候,“我们”才真正是我们,认识不认识的,相互通个气,要跑撒腿一块儿跑。
“我们”就是一帮卖烤羊肉串的。
在先锋街上住的,把我们都当成一害,他们说,“这帮烤肉串的真缺德,大夏天的都不敢开窗户,呛死。”骂我们污染环境。其实这只是一桩,吃肉串的大都喝酒,喝高了难免嗓门儿大,住在先锋街的人嫌吵,举报过好多次,城管也抄了几回摊子。不过这种事我们不说你也明白,大家伙凑俩钱儿,打点下也就过去了。这条街上的事儿,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儿,没准儿哪儿都这操性,不过那就不是“我们”敢说的了。
所以生意还一直不错,弥漫在先锋街上空的烟雾和烤肉的香味儿就是我们的广告。尤其夏天,主顾从来不缺。假如不出那档子事儿,我们的买卖会一直干下去,在缭绕的烟雾里不断生出钱来,五块十块,一百一千,一家人的吃喝就有着落了,孩子的学费能交上,老爹老娘的降压药也不至于断了顿儿。
可就在去年八月十六,我们的念想儿全让蛐蛐儿毁了。
蛐蛐儿大名叫曲飞,可我们都叫他蛐蛐儿,也不知道谁先叫起来的,其实他除了长得瘦小枯干,跟蛐蛐儿可一点儿都不像。人长得白,五官挺周正。听人说他原来是印刷厂的工人,厂子前几年破了产,下岗了。媳妇好像也没工作。两口子有个儿子,现在最多也是刚上小学的小不点儿。也没啥新鲜的,跟我们差不多,这条街上烤肉串的男男女女,下岗双职工一抓一大把。现在好了,蛐蛐儿进去了,百分百得吃枪子儿,留下老婆孩子怎么活不说,还连累大家都丢了生计,虽说换个地方还能烤,可哪儿的买卖能赶上先锋街呢。
如今回想起来这事有点儿蹊跷。跟蛐蛐儿紧挨着的马老三说,“你要说李秀莲杀人我都信,蛐蛐儿杀人,一开始打死我都不信。”
李秀莲也是我们中的一员,那娘们长得还不赖,鸡翅烤得地道。
“李秀莲?平时不吭不响的,她能杀人?”
“你是没见过。”马老三说,“瘸六儿你知道吧,先锋街上的老痞子,拄着拐带着个妞儿上李秀莲那儿吃串,吃完抹嘴就走,李秀莲一把就抱住了,瘸六儿那膀子力气,愣是挣不开。他带那妞儿也不是善茬儿,上去揪李秀莲的头发,扯下去一大绺,即便这样她也没松手,就跟长在瘸六儿身上似的。你说像瘸六儿那么大名声的老流氓,愣是让李秀莲弄了个大红脸,最后也乖乖给了钱。”
“嗬,这娘们还真行。妈逼的瘸六儿可没少白吃我串儿。”
蛐蛐儿杀的那人叫张林忠,是个城管,听说原来是大厂的。他怎么当的城管我们就不清楚了。这人接管先锋街这片没多久,我们也知道他是穿制服的,但跟他不熟。之前的那几个可都熟,脱了那身皮偶尔也来我们这儿吃串喝酒,也有给钱的。他们也不摁着一家吃,老换,换谁都伺候着,也谈不上巴结吧,跟他们混熟点也没啥亏吃。张林忠不大一样,每次都给钱,还有一桩不一样,他只在蛐蛐儿摊上吃。
“头回来那天我有印象,那天晚上蛐蛐儿的买卖挺好,没座了都,那人就站着吃,一手抓着一把肉串儿,一手拎瓶啤酒,光着膀子,肩上搭着件白汗衫,宽肩乍背,六块腹肌,一看就练过。不过瞧着有点儿不大对劲,脸阴着,没笑模样。我瞅见蛐蛐儿跟他聊了几句,也没听清说的啥,一瓶啤酒喝完那人就走了。蛐蛐儿放下手里的活儿,追到马路牙子上,跟那人比划着啥,那时候来了个买卖,我低头拿肉的工夫,蛐蛐儿已经回来了。我问他那人是谁,蛐蛐儿说是新来的城管,负责咱们这片的,‘我出摊早,傍黑儿的时候瞧见他领着俩人转了一圈,穿着制服。’ ”
“‘人咋样?’我问蛐蛐儿。他说,‘一面儿能瞧出啥来。’
“‘给你钱了不?’
““我刚就是追他要钱去了。”蛐蛐儿说。‘倒不像是故意不给,他说他忘了,还跟我说对不住对不住。’”
“‘忘了?呵呵,我看他也没吃几串,你还敢要他钱,回头说不准就得找你麻烦。’我说,蛐蛐儿冲我呲牙,嘿嘿了两声就不理我了。这小子轴,要是我就不要了,为仨瓜俩枣的,惹出事来就不值了。”
“后来也邪门儿,”马老三说,“那个叫张林忠的经常过来,每回都奔蛐蛐儿那儿,我瞧着这人有点儿认死理,都是烤串儿,蛐蛐儿烤的肉也不比咱的肉好吃吧。得,现在傻了吧,让你就认蛐蛐儿,到了把命都交待了吧。现如今我是越来越信命了,张林忠上辈子一定是欠了蛐蛐儿的,这回算还清了。”
“到底为了啥呢?”
“为啥?”马老三发着狠嘬了口烟,低头啐一口,说,“这事还真是就我清楚。我有个表弟在北关看守所,笔录他都看了,前阵子碰上,说笔录里还提到我了呢。吓我这一大跳,就追着表弟问,他这才跟我说了详细,你们几个没娶媳妇的生瓜蛋子倒可以听听,也受受教育。”
“我——我哪敢杀人啊,警察同志,唉,我是坐下病了,才……”马老三说,这是蛐蛐儿进去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第二回张林忠来,他跟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又来你这儿吃不?’他说,‘因为上回你管我要了钱。不是说别人就都不要,敢追着我要的,你是独一份。好,挺好。’听完这话我有点儿发傻,没错,我们这帮人差不多都知道他是新来的管片城管了,所以都敬他三分,巴结他的肯定不老少。看来我上回追着他要钱是要出事来了。可我……真不能不要。我低着头不敢搭腔,真怕他哪天把我摊子抄喽。可这时候他突然伸手拍了拍我肩膀,说,‘兄弟,你没错,我跟我那些同事不大一样,慢慢儿你就知道了。你这串儿烤得也不赖,以后我就跟你这儿吃了,哪天你要是也学他们不要我钱,我就换地儿。’我瞧着他不像跟我开玩笑,心算是放下一半,问他想吃点儿啥,他说一个羊腰子,俩鸡翅,十个羊肉筋。后来我就不用问了,每次他来都点这几样,再喝上几瓶啤酒。钱我还要,头两回有点儿忐忑,后来也就没啥了。每回我都给他留个坐,等他来了我才支起小桌,摆在墙根儿,他喜欢坐那儿吃。对,就他一个人,从来没见过他带谁来,男女都没有。这人一看就满肚子心事,不过我可不敢问。嗯,他也不跟别人说话,除了我。每回吃完要走的时候,都跟我聊几句,也就是问问我买卖怎么样,没啥特殊的。后来我俩越来越熟了,我就拿着儿子在幼儿园画的画给他看,他一个劲儿夸,说强强是个小天才,‘好好培养吧,将来说不准就成个大画家,你这当爹的就不用辛辛苦苦地奔了。’强强有一张画他特别喜欢,我记得画的是个小孩,托着腮,墙头上坐着,小孩脑袋顶上挂着个月牙。我也没觉得怎么好,可他偏偏就喜欢上了,头回跟我张了口,‘这张画能送我不?我收藏。’他居然用了‘收藏’这俩字,这我有啥舍不得的你说,‘忠哥你还真把小孩子瞎画的玩意当宝了,呵呵,也没看出有多好啊,你喜欢你就收着呗,可别说收藏。’‘这可不是瞎画。’他说完就捧着画看,看呆了都,眼发直。我心想这人真奇怪,一个小屁孩画的画,值得这么看呐,又不是齐白石的画。见他看得入神,我就回炉子边坐着去了。那天刚下过场雨,街上都是泥水,没什么人出来。我没啥事,就拿签子穿明天的肉。过了会儿,听见他喊我,‘我瞧你也没什么活儿,陪我喝两杯吧。’他说,头也没抬。说实话我真不想喝,你说我喝了算我的还是算他的。可他虽然没瞅我一眼,话里却有那么种让我拒绝不了的东西,音有点儿颤似的,也说不清是啥,但肯定不是威胁。我碰上过不少痞子,有时候也会喊你陪他们喝两杯,我听得出来,你要不跟他们喝,立马就敢抄板凳砸摊子,说不定还把啤酒瓶子摔在你脑袋上。‘喝吧,算我的。’他拿筷子撬开一瓶,‘砰’的一声,可利索了,这招我都没学会。我就坐下陪他喝,他举着瓶子跟我碰,碰完也不管我喝是不喝,自顾自仰脖灌。我也喝了一大口,‘忠哥,是不是有啥心事啊,方便的话跟兄弟说说?’我揣着小心问。他摇摇头,摸出烟,递给我一支,我说我不抽,我抢过打火机给他点上,借着亮,我瞧见他眼里有点儿不对劲,像是有泪。‘没啥事,我能有啥事。就是想谢谢你送的画,这画……信我没错,你儿子长大了准有出息。’他说。他又提起我儿子来了,虽说我不怎么信他的话,可这话哪个当爹的不爱听啊。然后我也就话多了,跟他聊儿子,聊我家那点儿破事,聊着聊着就聊起了我媳妇。我说忠哥你看,我转过身,撩起衣服,让他看我后背。‘你媳妇挠的?’他问。我说是啊,就是她挠的,‘前天晚上买卖真好,半夜收摊回家,我一数,卖了五百多居然,史无前例呀。第二天中午,我跟我媳妇说,这得给我弄瓶酒奖励下吧。’她也挺乐呵的,不过她正忙着弄饭,就让我自己出去买,我到街角小店买了瓶牛二,又要了两包蜂蜜花生,我喜欢拿这下酒,酱肘子都不如这玩意顺口。到了家,见她把菜都摆上了,醋溜土豆丝,炒鸡蛋,还有盘烧带鱼,少有少有。我就把酒斟上,撕开袋子,先嚼着花生自己喝,菜我没动,等着她一块儿。正美呢,我媳妇从厨房出来了,你猜怎么着,当下就急了,张嘴就骂街,我让你买花生了吗?我让你买花生了吗?给你炒这么多菜你还买花生——剩下的话全是骂街,不学了。我火也上来了,其实主要是委屈,就嘟囔了两句。你想啊,我他妈辛苦大半宿,卖了那么多钱,吃个花生过分吗?‘忠哥你说我算分外吗?结果不说倒好,说完我后背就成这德性了,这死老娘们,真下得去手啊,哥我也不怕丢人了,你瞧瞧这血道子。’等我转过身来,看见他直摇头,可是脸上还是没个笑模样。我说,‘所以啊你也别愁了,瞅瞅我这样儿你就平衡了。忠哥我不傻,能看出来你心里有事,还是挺重的事,你不愿意跟兄弟我说也没关系,我也没啥朋友,你要是还当我是朋友的话就听兄弟一句劝,谁活着都不易,哪能事事顺心呢?’他还是没话,端起瓶子就跟我碰,一口气大半瓶都干了。后来我数了数,我俩加起来喝了十三瓶,十一瓶都是他喝的。我怕他喝多了回不了家,就跟马老三说让他帮我看着点儿炉子,然后搀着他走,结果被他甩了一膀子,死活不让送,‘你说得对,都不易。’他扭过身跟我说了句这个,就走了。从后头看,走得还真是直线。‘忠哥这酒量不得了。’我跟马老三说。马老三说了句啥我没听清,我脑袋也有点儿晕乎,我管马老三要他那大茶缸子,漱了漱口,要不让我媳妇闻出酒味,我又得倒霉。
“后来,后来有一个多礼拜没瞧见他,再来的时候他穿着制服,身后还跟着俩穿制服的。他跟我说,‘明天别出来了,歇一天。’我赶紧问咋了。‘明天有大领导来视察,整条街都得清理。’说完他就走了,沿着街走,应该是挨个通知,我可是他第一个通知的呢。第二天中午,我跟媳妇说,明天出不了摊了,有领导来检查,大领导。媳妇就骂我死心眼,‘不就是走走过场嘛,你躲着点儿,找个小胡同烤不就行了,少出去一天就少挣一天的钱,这理儿也不明白?’我媳妇说话冲,其实倒也不是不心疼我,我要是闹个感冒发烧啥的,她也主动劝我歇歇。再说她的话也不是没道理。我也是贱,真要是一天不出摊,那就等于干赔了一天的钱。有钱人也许会说,怎么是赔呢,不就是少挣吗?唉,赔和少挣真不一样。那些人是不会明白的。所以天一擦黑,我就出去了。到了先锋街,我没在原地支摊,进了钱粮胡同,走得挺深,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支起炉子。胡同里孩子多,一闻着香味儿,也不玩了,跑过来买肉串儿吃,没钱的就跑回家找爸妈要钱,买卖还真不差。唉,要是我能掐会算,知道要出大事,谁还出来啊,现在说啥都晚了。后来,也就不到半个钟头,张林忠就来了,穿着制服,身后还跟着俩。我现躲也来不及了。‘昨天没跟你说吗?’他在我对面站定了就问。炉子里的炭火一映,他脸色不怎么好看。我忙说对不起,我说我赶紧走,‘绝不给你填麻烦忠哥。’说完就收拾东西。有个孩子说,‘你还没给我烤呢?’我忙把钱退给那孩子,小家伙老大不乐意的走了。张林忠点点头,也走了。唉,到那时候其实我还有机会,你说我干脆回家不就完了吗?可我媳妇……真的,我是真坐下病了。
“等他们一走,我就把家伙什从三轮车上卸下来,接着烤。心想他们肯定不回来了,我亲眼瞧见他们拐了弯,奔另一条胡同去了。谁承想,张林忠真的回来了……
“这就是命,我和他的命给捆在一块儿了,解都解不开。
“‘你还要点儿脸不?你就是这么把我当朋友的?’他像刚才那样站在我对面。‘你让我很没面子。’他盯着我说。眼神可吓人了,有点儿像那天他盯着强强的画,直勾勾的,可又绝不一样。我忙低下头收拾,嘴里也没停,‘忠哥你别生气,我这就走这就走。’我猫着腰正收拾着,就听见他说,‘晚了。’我也没听清他说的是‘完了’还是‘晚了’,后来想,他说的是‘晚了’。唉,确实晚了。
“然后我就觉得后脖颈子被个大钳子夹住了,那是他的手,他掐住我,一拳一拳又一拳,砸在我脸上,足足得有一百拳吧,我俩眼都看不见了,被血糊住了,怎么挣也挣不脱,突然,脑袋里跟划火柴似的,亮了一下,我手就抬了起来,左手,一把钎子正攥在手里,我就……就这么着,横着一抡,那时候我真不知道扎进他脖子里了,只觉得扎住了什么,想拔出来,可是没拔动。这时候觉着脖子上的手总算是松开了,刚吸了半口气,我的腿冷不丁儿就腾了空,身子横了起来,平着摔在地上,脊椎骨都散了架。我正要往起爬,就有好几个人上来把我摁在地上,好多条腿踢我,有一脚正踢在我后脑勺上,以后的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真不是故意要弄死他的,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要是手里没那把钎子就好了。我这算是过失杀人吧,别判我死刑啊。”
电视上、报纸上都播了张林忠死的新闻。都在谴责暴力抗法。我们都看见了。
知道这事的人都说,“就没见过怕媳妇怕成这样的。”
“听媳妇的话按说也没错,”马老三说,“不过也得分时候。你看蛐蛐儿……”
马老三讲完了,于是我们都受了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