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尾狗(2021)

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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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我爸死了,我就是一家之主。你们的事,我答应了,从今天开始,你可以跟林四海一个炕头睡了。”

快毕业那年,我哥来学校看我。我和他找了一爿整夜不打烊的小酒馆,喝着劣质的散装啤酒。我记得那天晚上无星无月,夜空一片混沌。小酒馆前的马路上睡着几个看瓜的人,几堆高高摞起的西瓜各自割据了一方便道,看瓜人就躺在自己开辟的领地里鼾声如雷。

我哥端着杯,目光游离,嘴巴翕动,开始抖搂一个陈年秘密,尽管我已经囫囵触摸到这秘密的轮廓,但是他讲述的一切仍然刺激了我,听着听着,在溽热的夏夜里我就像个高烧病人那样哆嗦起来。

不管怎么着,你都不应该恨林四海。眼看你就要毕业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你上学花的每一分钱,都是林四海出的。你要是还懂一点儿人事就不要再恨他。

再说,去年夏天,他死了。

林四海死之前,嘴上起了一圈水疱,肉皮薄得像一层油纸,撑得透亮,透过皮能看见疱里面清亮的水。他的手脚也起了很多水疱,像韭菜一样,一茬一茬地冒出来。新的水疱起来,老的就瘪了,水疱的水流出来,沾到哪哪烂。妈带他去县医院看病,医生也查不出什么毛病来,就开了一堆消炎药。可根本没用,水疱还是照样出,手脚还是照样烂,妈拿蘸了凉白开的棉球给他擦,一擦就掉下来一片烂肉,鲜红的嫩肉就露出来,谁看了都打个激灵。

妈瞅着他难受,就天天哭,眼肿得跟刚摘下来的熟桃一样,林四海倒是显得没心没肺,他说:“我这不是病,这是杀了一辈子猪的报应,我琢磨着,这是死在我手里的猪报仇来啦。你没见吗,跟闹猪瘟差不多,嘿嘿。”

林四海见妈还哭,就又说:“你看这病县里的大夫治不了,那是他们没见过,没见过的病大夫当然不会治了。不过我自己有个好法子。”他故意卖个关子,不往下说了。妈就问:“快说啊,什么法子能治?你赶紧告诉我。”

林四海就一本正经地说:“我听这行里的老人们说,杀猪的人差不多早晚都得得这个病,所以说,猪病还得猪药医,你给我浑身抹上拌好了的猪食,扔进猪圈里,猪闻见味就会爬过来舔我身上的猪食,这么舔上几回就好了。”你也知道,妈是个急性子,她说:“我这就给你拌猪食去。”妈刚要去,又忐忑地回过头,跟林四海说:“那……猪要是把你啃了怎么办?”

林四海嘿嘿笑着:“那你就先给我舔,让猪先看着,见你不咬猪也就不咬了。”

妈这时候听出来了,林四海是在逗她玩:“你这是拐着弯骂我是猪,这时候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林四海就大声地笑,那会儿我在外屋洗一挂猪大肠,侧着耳朵听妈和林四海说话。我听见啪啪啪的,肯定是林四海身上的水疱炸开了,所以他只笑了那么一下,我就听见他咝咝地吸着冷气。

我听见妈又哭了。林四海说:“兴许啊,你还真是头猪变的,要不怎么这么笨,跟着我名不正言不顺的,还让人家骂、骂你破……”

“破鞋!”妈说话的时候鼻音很重,“破鞋就破鞋,他们爱骂就骂去,我这双破鞋啊,别人想穿还穿不上呢。”

你能想到妈说这话的样子吗?骄傲极了。

林四海仿佛没听见,他说:“我年轻的时候见过一头会流眼泪的猪,那阵子我刚进屠宰场当学徒。那头猪个子不大分量不重,你知道,那年头人都吃不饱,更别说猪了。不过这头猪分量更轻更瘦,瘦得眼窝都陷进去了。眼睫毛就衬得特别长,看着还挺秀气。我师父让我练手,我拿着刀走到这头猪身边,刚找准了位置要下刀,就瞧见这猪流泪了,眼泪噼里啪啦地从深眼窝里往外掉,我当下就吓傻了,哪还下得去手?你想想,我见过马哭,宰牛的时候牛也掉眼泪,可谁见过猪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呀,那回我真害怕了。我越看它越像个人,越看越没了猪样子,哪是猪脸啊分明是张人脸,还是个女人的脸,我这手腕一下子就软了,杀猪刀就掉在地上。我跟师父说,说什么我也下不去手,要不咱们把它放了吧。我师父就走了过来,他一声不吭地死死盯着这头会流眼泪的猪,盯了足有一袋烟的工夫,师父清了清嗓子,弯腰拾起刀,我看见他胳膊上的肉都变得紧绷绷的,知道师父要下手了,我想拦着他可又不敢,就跑出了屠宰场大门。我听见师父说:乱世出妖孽。”

“后来呢?”妈问。我也放下手里的大肠,支棱着耳朵等着林四海往下说。

林四海说:“我在树底下蹲了半天才回去,师父把这头猪杀了,猪头也剁了下来,我瞟了那个猪头一眼,也不知道是眼花了还是什么,反正我到现在脑子里还记着,猪眼窝里还存着一汪眼泪,亮闪闪的,好像要流下来,但老是在眼眶里打转,你去照照镜子,就是这模样。”

“好哇,你还是转着圈骂我是猪!都病成这样了嘴还不老实!”

然后我就又听见妈咯咯的,像个没出阁的姑娘在笑,和林四海洪亮的笑,还有他咝咝地吸冷气的声音。

等妈不笑了,林四海说:“那个猪的故事,是真的。”

我真佩服林四海逗妈笑的本事,我就老学不会,我就不会逗林静笑。林静笑的时候都是因为我笨。林静明年就高中毕业了,她一毕业我就娶她,妈很乐意,林四海活着的时候也乐意。我估摸着,等我娶她那天她就笑了,得笑一整天。

先不说林静了。我接着跟你说林四海。

林四海死的那天,舅舅去了他家。你别急着问,小冬,你听我慢慢跟你说。当时我也很奇怪,他干吗去林四海家,姥姥姥爷死了之后,咱们和舅舅家再没什么来往。施雅嫁人那天,妈也只是托人送了二十块钱。他那天一进院我就觉着不对,他跟我打招呼的时候脸上皮笑肉不笑的,他拍了拍我肩膀,说:“小秋,怎么眼发直了,我是你舅啊,不认识了?”没等我说话他就进了屋,我也跟着进去了,我倒要看看,这个老东西要干什么。

妈正拿着瓶紫药水,拿棉球蘸着给林四海身上的水疱抹。舅舅一进屋,妈吓了一大跳,差点儿把药水掉在地上。我看见她脸憋得通红,躺在炕上的林四海也看见了,就说:“哟,大军哥来了,坐坐坐。”他忍着疼要起来,舅舅摆摆手说:“不用了,你躺着你的。”

林四海说:“你哥来了,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去,沏壶茶去。”这句话是冲我妈说的,林四海又说:“大军哥,你别往心里去,这阵子她没日没夜地伺候我,脑袋都累得不转了。”

“我这妹子可不傻,”舅舅说,“要傻她能看上你,跟着你有肉吃啊,你姓林的洗洗手都是一大盆猪油,没油水她能跟着你,兄弟你说是不是?”

林四海响亮地笑着:“是啊,哥你说得没错,我这手刮刮都能出半斤油,”他吸了口冷气又说,“不过还是比不了官啊,不光会刮地皮,一抬屁股,屁眼都能夹起两张大团结。”

要不是妈这会儿端着茶进来,我差点儿就笑出声来。林四海不光能逗咱妈笑,他也能把人气哭。舅舅那张大胖脸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像一块放了好几天的五花肉。

“大军哥,前阵子你们村有个老头上吊死了,我听说是因为镇里头要买他的地他死活不卖,后来他们家房子让人扒了,这老头就去县里、市里上访,让镇上的派出所半道上截住给打了一顿关了一个月,放出来就上了吊,你是副乡长,你儿子是派出所所长,这事儿你肯定清楚吧。”林四海说。

“死了活该,村里把地卖给温州人办厂子,也是搞活经济嘛,又不是不给他家地钱。这老东西就是想多讹点,就去县里告状,说村干部们借卖地贪污钱,这不是公然诬陷嘛!”

“我那二儿子,就是当所长的那个,他回来跟我说,那老东西还攻击政府,说现在的政策就是不让农民活,这还不该打?打死都活该。”我舅舅说,“农民就是农民,就是没出息,全村的人都卖了地也饿不着,怎么唯独他就没饭吃?都怪他自个儿,光会种地不会做买卖,现在傻子才守着几亩破地靠天吃饭。”

“我是个杀猪的,”林四海咳了两声,嘴上有个水疱迸裂,混浊的血随着水疱里的水淌到嘴角。我撕了点纸给他蘸了蘸,把血水吸干。“没文化,不过我明白事理,农民种地是天经地义,我不反对农民做买卖,我也是农民,我也没种过地。不过政策也不能逼着所有人都去做买卖吧?不会做买卖的,没本钱做买卖的农民怎么办?有的农民一辈子就会土里头刨食,有块地就饿不死,可你硬买了他们的地,钱是有数的,他们花完了怎么办?你们这些当干部的想过没有?”

舅舅没搭话,剜了我一眼,岔开了话题:“你这儿子对你可是不赖啊,挺孝顺。”

眼珠子要能杀人,我早就把这个老王八蛋宰了。

“呵呵,我可没这个福气,小秋是我徒弟不是我儿子,不过将来他没准就是我女婿,说是我儿子也不为过。”林四海说。

我听了这话眼泪差点没出来,小冬你别笑话哥,我没叫过林四海一声爸,可是他说完这句我立马就当他是我爸了。

“看来小秋也得杀一辈子猪了,呵呵,”舅舅干笑两声,“最好别干你老丈人这行啊,小秋,到老了万一也得这么个病,造孽啊。”

小冬你别哆嗦,要不哥把这衣裳脱下来给你套上?哥是干力气活的人,不怕冷。嗯,我知道了,你这是气的,我也生气,当时我真想拿把杀猪刀捅了他,你说咱们这个鸡巴舅舅说的还是人话吗?

“你说得对,杀生是造孽,早晚不得好报。”林四海说,“觉道庄的人多少都懂点佛法,你要不明白,我还能教教你,大军哥,佛说众生平等,杀猪是杀,杀人也是杀,不过我就不信杀人造的孽跟杀猪的一样,我们杀猪的不做噩梦,杀人就不好说了,死得不明不白的人阴魂不散,谁知道哪天晚上屈死的鬼不会找上门去?”

“林四海,我今天不跟你说神论鬼,咱们言归正传。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们俩一个‘好’消息,我刚从镇里开会回来,你们提出的结婚申请,组织上还是没批准。一个是偷汉的破鞋,不知羞耻,跟轧死自己男人的爷们睡觉,一个是臭杀猪的,不知道下了什么迷魂药,让我妹子甘愿顶着破鞋的名声上你的炕。要是退后十年,早就押着你们俩游街了,认便宜吧。”

我还从来没见过哪个男人像林四海那样听了这么气人的话还能笑得出来,他的笑声把房顶的灰尘震得扑啦啦直往下掉:“谢谢大军哥的一番好意,我一个杀猪的还在乎什么名分,她也不在乎,不管有没有那张结婚证,她都是我的女人,你说她偷汉子也好,我耍流氓也好,反正我们是睡一个炕上了,想把我俩分开,你得拿斧子剁、拿刀劈、拿刨子刨。”

妈冲进来的时候,我正薅着那个老东西的脖领子往外拽。我看见妈拿着我那把杀猪刀,疯了似的朝那个老王八蛋冲过去,我把那老王八蛋推到一边才躲过了刀锋。

我自己都不信,我居然救了他一命。

他从妈身边跑过时掀起了一阵妖风。我抱住用力过猛倒在地上的妈,她脸色煞白,坐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妈张开嘴,疯子似的哭。

当天晚上,林四海就死了,他身上所有的水疱都迸裂了,他死之前大口大口地吐血,比给猪放血时流出的血还要多。他唯一让我瞧不起的是他选择死的时间,他不该在舅舅来的这天死,他应该撑得再久一点儿,他不应该给那个老浑蛋一个口实:瞧,你是被老子活活气死的。他的死让我觉得特别泄气,这么一个强人,怎么能在这时候死呢?窝囊。

我还没跟你说林四海是怎么跟妈好上的,他来咱家的那天你也知道了。比起爸来,林四海更像条汉子,他有点儿像姥爷你不觉得吗?他说的话掉地上都能砸个坑,他走起路来也像姥爷似的震得房梁都颤悠。

我第二回去接林静到咱家看电视,林四海把林静抱起来,让她骑到脖子上,手里拎着一个猪头,对我说:“孩子,我跟你一块去,去看看你妈。”

小冬你还记得妈那天的样子吗?那天你好像不在家,也不知道去哪儿疯跑了。她第一眼看见林四海的时候,脸就像一块刚刨过的木板,你可看不出一块木板在想什么。妈招呼我给客人端水也是冷冰冰的,跟对林静的态度完全不一样,好像她不知道林静是林四海的亲闺女似的。

他刚一到咱家就去挑水了,他把咱家的水缸添满了水,还把他能看到的所有活都干了。那时候马上就到冬天了,可林四海不怕冷,他脱了棉袄,只穿了一件破了洞的红背心,他胳膊上的肌肉像老鼠似的突突突跳,他胸前的两块肉硬得像两块厚厚的门板,他呼出的白气喷到经过他身边的妈脸上,妈的脸像被蒸汽烫着似的,不像块木板了,就算还是块木板也被林四海嘴里喷出来的热气煦软了。

晚上吃饭,你回来了,你身后还跟着施雅,你应该记得吧?施雅很快就跟林静混熟了,林静成了施雅的小尾巴,她走到哪儿林静跟到哪儿。我记得你那时候的模样,你怕我揍你所以你再没去欺负林静,你老是躲在一边不吭声,不过你那双眼可没闲着,瞪着林四海、瞪着林静,眼神要多毒有多毒,按说你长了一双跟爸一样的眼,可我就没见过爸活着的时候像你这样恶狠狠地瞪着一个人。

我知道,你不用跟我解释,你现在肯定不会拿这种眼神看林静了,她就快成你嫂子啦。

后来我发现,有一阵子施雅不来了,我估摸着是你为跟林静玩的事跟施雅怄了气,反正我一猜就知道是你不让施雅来咱们家了。不过我还没来得及为这事跟你算账,妈和林四海就出事了,就是你在爸的坟上撞见我那天。

那天是个礼拜六,我记得很清楚,每到礼拜六就演三集《霍元甲》,林静可爱看了,她还缠着妈给她梳一个赵倩男那样的头,这丫头小时候就爱臭美,现在更臭美了,你有几年没见林静了?我敢保证小冬你现在见着她你都认不出来。臭美就臭美吧,哪有姑娘家不爱打扮的,等我娶她过门,我也给她买好看的衣裳,让她臭美给我一个人看。

你瞧我又跑题了,哥现在满脑子都是她。现如今日子好过点了,我也攒了点儿钱,等她毕业我们就结婚,到时候你可得回家小冬,你是大学生,得给你哥嫂在亲戚朋友面前长长脸。你肯定回去?太好了,那哥就放心了,来,咱哥俩干一杯,不许剩啊。

我接着给你讲那天的事儿。

我差点儿把林四海给宰喽,现在我想起来还后怕,这一刀假如砍下去,我不知道今天该怎么面对林静,也许我就跟冯臭子一样早让人枪毙了。就是林四海不死,林静也不会嫁给我,没有林静,我不知道怎么过这后半辈子。你觉得奇怪是吗?我举起刀的时候就想到了林静,没想到林四海也没想到妈。我觉得林静那双大眼睛正在看着我拿刀的手,她盯着我的目光就像两根钢丝,缠住我的手腕,勒进我的肉里骨头里,一寸寸地往下拽,我分不清是手腕疼还是心里头疼,反正我觉得疼得受不了的时候,那把菜刀就掉在了地上。

其实,林静根本就不在家,林四海把她送到邻居家去了。

他们太着急了,连门也顾不上插。我蹑手蹑脚进屋,想吓林静一跳。可是被吓了一跳的是我,还有炕上的林四海和妈。在我眼皮底下,林四海光着身子,妈也光着身子。林四海正在妈身上使劲。我还能看见妈的脸,她闭着眼,下巴颏抬起来使劲往后仰,嘴角还不时抽一下,像是疼得受不了。他们俩谁都没发现我站在那儿。我撩开门帘出去,从堂屋里的案板上摸到一把菜刀,扭头又进了屋。菜刀碰到门框,当地发出声响,林四海扭头看见了我,妈也抬起了头。林四海从炕上一下子就蹦到地上了,妈一把扯过被子裹在身上,连脑袋都捂上了。我听见她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小秋,你把刀放下,要砍你就砍你妈吧。”我没理她,朝林四海走了两步,举起了刀。我想就这么一刀劈下去算了,把这个流氓劈成两半。

“我活劈了你。”我跟林四海说,我的手有点儿抖。

“劈吧劈吧。”林四海说。他应该害怕,应该闭上眼睛的,可是他没有,你猜怎么着,这个人看着我手里的菜刀竟然笑了。

“不管是杀人还是杀猪,刀都得攥紧,你看你手都哆嗦了。”

“别闭眼,你得把眼睁大,瞅准了下刀的位置,一刀下去,绝不用第二刀。”

“你不是想给你爸报仇吗?那就得像个爷们,你哭个屁啊,这他妈是该哭的时候吗?”

我把刀扔在地上跑了,跑啊跑啊,跑得肺都要从嘴里吐出来,我一口气跑到了岔路口,然后慢了下来,我晃晃悠悠地沿着小路来到爸的坟前,我趴在爸坟上想大哭一场,可我一声都哭不出来,我左右开弓抽了自己十七八个耳光,最后两巴掌没了准头,扇到了鼻子上,鼻子一酸紧接着一热,血和眼泪就痛痛快快地流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我就看见你走过来,小冬,你是不是老到爸的坟上来?

接下来的讲述由我来承担。在发现母亲和奸夫的秘密之后,我哥的心理发生了转变,也许就从他把菜刀掉在林四海家的地上,他就变了,变得连我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都认不出来,那个爬上拖拉机挥舞杀猪刀的少年从此在我的眼中面目全非。

当岁月如树木一样在我的成长进程中掠过之后,我把一个成语送给了我哥,不过我已经不那么坚定地排斥他心境的变化了,于是这个带有诅咒意义的成语也就嬗变为黑色幽默,这是一个经岁月洗涤之后变得非褒非贬的词汇—认贼作父。

《岳飞传》里有个双枪陆文龙,我第一次知道认贼作父这个成语的含义就来源于刘兰芳的评书。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林四海是贼,他偷走的赃物就是我妈。

即使没有我哥详细的讲述,我也知道我妈和林四海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很快她就替换了我哥,每天走在去觉道庄的路上,常常很晚才回来,那时我通常已经在姥姥的怀里入睡,我不知道林四海每天都要来一趟探花营,为的是把我妈安全地送回来。林四海和我妈的通奸一直维持到他死于那个原因不明的怪病。这期间我妈和林四海给镇上的民政部门递交了无数次结婚申请,然后顺理成章地被无数次驳回,林四海还因此被屠宰场开除,这倒促成了他平生第一次从事了自由职业,政策可以阻挠他们结婚,但政策却同样可以对他打开自由择业的大门。从那以后,林四海只为自己杀猪了。因此林四海和他女儿林静的生活过得还不算窘迫。

此后的很多年,我妈每天都奔走在两个村镇之间,忍受着打她身边经过的人的白眼。我十六岁那年我们搬到县城居住,但是还不到一年我妈就搬了回来。不过她再没有回到探花营,姥姥和姥爷已先后去世,她没了牵挂,在县城读书的我根本值不得她牵挂,她给我交了学费,像扔一个破被套似的把我甩给学校的老师就来到觉道庄,迫不及待地爬上林四海的炕。她根本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在乎,她跟我这个当儿子的情分也到此为止。

跟我哥不一样,我哥在我爸的坟上痛哭一场后就脱胎换骨了。

三天之后这个少年抱着一瓶白酒来到林四海家,他脱了鞋跳上炕,盘着腿坐在饭桌前,我妈局促不安地看着她的儿子,林四海则坐在我哥对面不动声色。我哥正眼都没瞧我妈,他只盯着男人:“林静不在家?”

“不在家,她去她姑姑家了。”

“那好,林四海,你看这是我给你买的酒,咱爷俩喝两杯吧。”

林四海一拍大腿,说:“行,喝两杯!”

“林四海,你给我把酒倒上。”我哥大马金刀地指指林四海,又指指桌子上的酒盅。

林四海愣了一瞬,抓起瓶子先给我哥斟满,又给自己倒上。

我哥说:“林四海,你先罚自己三杯。”

“为啥罚我三杯?”林四海掩饰不住笑意,他觉得对面这孩子越来越有意思。

“你轧死我爸,你又睡了我妈,罚你三杯酒不应该吗,你说?”我哥说。

“太应该了,该罚!”林四海手不停连续干了三杯,我妈想说话不敢说。我哥从屁股旁边摸了把剔骨刀,插在饭桌上,刀把嗡嗡地颤。

“三杯了,还罚吗?”林四海放下酒盅问。

“不了,这回我敬你三杯。”我哥冒充大人,两手端杯一本正经地说。

“敬我?为了啥?”林四海被他弄糊涂了。

我哥不说话,一仰脖把酒倒进嘴里。我妈忙说:“小秋,你才多大,谁让你喝酒了!”

“男人的事你少掺和,”我哥抬眼皮瞥了我妈一眼,眼睛血红血红的,“我今天要认干爹,喝完这三杯酒,林四海你就是我干爹了。不过虽然叫干爹,可你得拿我当亲儿子一样待。”

林四海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哥又满上第二杯。“我喝了这第二杯,你就是我师父了,我先认你当师父将来再认你当爹,”我哥干了第二杯酒,“从今天开始,我跟着你学杀猪,而且杀猪赚的钱要有我一份,你七我三,不过分吧。”

“不过分,我答应!”林四海这回不笑了,一个劲儿地拍大腿,“不仅答应,我还告诉你,等来年咱爷俩五五分成,一人一半!”

“第三杯酒我还敬你,敬完了你就是我老丈人了,等林静长大了我就娶她当媳妇。”

“这个……我暂且应着,”林四海说,“只不过这事我说了也不算,等林静长大了,她要是跟你,我绝不拦着。要是不跟你,那算你小子没本事,你也绝不能难为她。”

“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林四海,我爸还有我妈跟你的事儿,到今天就算揭过去了,我是长子,我说话算话!”

这时我哥才把视线挪到我妈脸上:“妈,我爸死了,我就是一家之主。你们的事,我答应了,从今天开始,你可以跟林四海一个炕头睡了。”

说完,我哥一头栽倒在炕上,呼呼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