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你舅妈从肩膀上抱下来,抬起大腿,把她在膝盖上放了放,然后跟抱孩子似的斜着抱,我说:“请组织验收,这个,就是我那地主老丈人留下的宝贝。”
也不知是哪一年,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姥爷带回一个肮脏的男孩。这个男孩可能三岁,也可能四岁,反正男孩已能直立行走,兼能说一口人言。姥爷把男孩领到姥姥面前:“叫娘,以后她就是你亲娘。”
我姥姥从炕沿上下来,弯下腰,把额头顶在男孩的小脑门上。
男孩毫无征兆地咧开嘴笑,姥姥伸过手去摸男孩的头,却摸了个空—男孩收拢笑容,狐疑地盯着眼前这个陌生女人,一转身跑开了。
在我的想象中,这就是姥姥第一次和我舅舅见面的情形。
姥姥说过:“你舅舅小时候别提多懂事了。”
姥爷补充说:“谁也看不出你舅舅是我抱来的,跟你姥姥亲生的没两样。”
“那你从哪儿把我舅舅抱来的?”我问。
“从野地里捡来的,”姥姥替姥爷回答,“那年月走不了三里地就能听见一个小娃娃在草里哭,你舅舅是哭得最响的一个。”一旁的姥爷微笑着点头。
“我能捡到一个弟弟吗?”有个弟弟是件很威风的事,我也想有个弟弟跟在我屁股后头,就像我跟在我哥屁股后头一样。
“能啊,说不定哪天你就捡到一个小娃娃。”姥爷说。
“那我就让他叫我哥,”我捏着一只拳头,杵到姥爷鼻子前说,“不叫我就揍他。”
四岁的我对姥姥的话深信不疑,我穿行在一片半人多高的荒草地里,支棱着耳朵,我朝一个个遥远的地方跑去,拨开一片草丛,可我从来没有发现一个娃娃,但我似乎真的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很快我就厌倦了,同样是在野地里,姥爷捡了一个孩子,我却连个兔子也没碰到过。
小娃娃是从女人肚子里生出来的,这一知识的获得源自我哥丁秋。有一天丁秋拿着我爸的一本医学书,就是后来我借给冯爱民的那本《妇科学》。他的食指摁在一张彩绘的图形上,压低声音对我说:“你看,咱们就是从这儿生出来的。”我上下左右端详了片刻,看不出什么门道,我说:“舅舅就不是,他是姥爷从地里捡来的。”
直到今天我也不清楚舅舅的身世,除了那句“抱来的”,两位老人至死也没有留下关于我舅舅身世的只言片语。有一天我无意中听到村里的大人说:“捡来的就是捡来的,就是不如亲生的。”隐约还听到了舅舅的名字。我立刻跑回家向姥姥求证真伪,而她只是发了半晌呆,好像陷入一段深不可测的记忆里。虽然我后来的屡次追问得到了姥爷肯定的答复,然而姥姥姥爷并没有提供给我比一片野地和一个哭声嘹亮的孩子更多的细节。
就此事我问过我妈,不过看来她也并不怎么知情,但有一点她非常肯定,那就是,我这个舅舅、她这个名义上的哥哥,肯定是姥爷从某个地方抱来的。妈说:“你姥姥说过,我上边有过两个哥哥,不过他们都没活过周岁。他们才是你的亲舅舅。”
大学的时光悠长得令人无所事事,我有大把的时间胡思乱想。我设想了多个版本来设计关于我的父辈和祖辈的人生历程,对我来说这不啻一次次解密游戏。也许每一个版本付诸文字都是一本小说,可是每一个版本的扉页都不得不写上四个字“纯属虚构”,尤其是对父亲和舅舅的秘密。那些我永远不知道的历史,也许我的演绎根本经不起推敲。但我还是不停地推演、设想、虚构,有时就产生了错觉:在我的长辈们还年轻或者处于幼年的时代,我相信我的生命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对某一段历史的无知,完全是一次或几次不经意的忽视,那时我焦躁的目光正被其他东西吸引,当我回过头来,已经是属于我的记忆的时代。换言之,是我错过了一些和我息息相关的影像,而绝非我当时不在场。
理应是,我不知道的一切激发了我痛觉的活跃。有一些道理是医学书上没有的:痛感是动物最古老的感觉。
那么,那些引发痛觉的神经元中,也许就保存着最古老、最深切,也是最真实的记忆。
这种超出我认知的胡思乱想很可能会让我有朝一日精神崩溃,也许有一天我忍不住会跟其他人讲述猛犸和剑齿虎的故事,这样下去恐怕有一天他们会把我送到疯人院去。
在我还算清醒的时候,恐惧感像网一样覆盖了我的思维,那些尼龙质地的网线渐渐勒紧,嵌入我的大脑沟回,然而疼痛并不能限制我想下去,却让我的中枢神经更加活跃,闭上眼,有无数个光斑沿着错综复杂的神经高速公路疾驰,有如杂乱无章的电流,昂扬激越却不知所终。
姥姥生下的两个男孩先后夭折,之后她的肚子好像干涸的河床,陷于长久的沉寂。一直到我舅舅来到这个家的第三年,她又奇迹般地怀上了孩子。那个未成形的胎儿将变成我妈的样子。这是以后的事。
在妻子面前,姥爷没有表现出迟迟没有子嗣的焦急,相反他还时常安慰姥姥,说一些“咱们还年轻以后肯定会有孩子”之类的话。然而姥姥敏锐的感觉和现在看起来实属过分的自责,驱使她动员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生个孩子来传宗接代,这种放在今天铁定是封建思想的想法,在那时却可明确归类为老式女人的深明大义。
我不相信舅舅是姥爷抱来的,我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因此我的设计是:当年为子孙大计焦灼的姥爷经过漫长且痛苦的思索之后,在一个夜晚走出了家门。带上院门时,姥姥压抑不住的哭声传至他的耳朵,姥爷被这哭声冻结了,他站在院门口许久无法挪动一步。
可我作为编剧,还是会安排姥爷迈开步子离开,因为这时候会有另一个女人充满**力的身体闯入他的脑幕,女人的身体栩栩如生,年轻蓬勃的姥爷甚至感受到了她躯体弥散出的温热,于是站在雪地里的姥爷**了。他就这样直挺挺地,在夜色掩映之下走向一个很久以来就梦想向他开放的女人。
若干个夜晚之后,女人捻亮油灯,她的脸红晕未褪,她把脸贴在姥爷的胸脯上,告诉他,她的肚子里有了他的骨肉。她语气中包蕴的郑重令这个喜讯毫无喜气可言,姥爷心口一热,一把把女人揽进怀里。
窗外,一条警觉的狗狺狺而吠。
这之后姥爷不再爬上女人的火炕,他每次来的时候像个沉默的搬运工,他把鸡蛋和红糖,有时是几个带着毛和血的猪蹄放到女人家的堂屋,然后又无声无息地扛起扁担去挑水,把女人家的水缸注满。雨季到来之前,姥爷登上房顶修补漏洞,把毡子铺在女人上方的天空。
女人站在一边抚摸着日渐隆起的腹部,目光却随着这个忙碌的男人移动。十个月后,女人产下一个男孩,活蹦乱跳,哭声嘹亮。那个搬运工带来了他的妻子和一堆吃的东西,我姥姥第一次踏进这个滞留着自己男人气息的屋子时,眼神呆滞、手足冰冷,当她听到婴儿的哭声后才骤然灵动起来,犹如一台通上电的机器。姥姥开始手脚麻利地伺候另一个女人的月子,她和她说的每一句话都透着亲昵,她抱着那个新生的婴儿就像抱着自己的孩子,她服侍那个女人就像照顾自己一样自然。
男孩满月后,姥姥姥爷像上班一样按时来到女人的家,却发现女人和婴儿一起消失不见。女人屋里寒酸的摆设干净整齐一样不少,只有人气被席卷一空。这间屋子再也嗅不到乳汁发酵的酸味和婴儿的气息,无臭无味的线索告诉姥爷房主人周密的预谋和决绝的心计。我姥爷站在当地发愣,姥姥冲出屋子在院子里的每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翻来翻去,一无所获之后瘫软在地,姥爷像个机器人一样走过去,把姥姥扶起来背到背上,他只说了一句话:“孩子我给你抱回来,你等着。”
姥爷把姥姥送回了娘家,然后带了些干粮就出了门。这一次远行的时间是两年或者三年,有一天,姥爷带回一个肮脏的男孩。这个男孩可能两岁,也可能三岁,反正男孩已能直立行走,已能支离破碎地吐几句人言。姥爷把男孩领到姥姥面前,说:“叫娘,以后她就是你亲娘。”
在我的设计中,那个女人在我舅舅的生命中永久地蒸发,她也许融化在空气里,也许腐烂在尘土里,这有点草率,我承认。我虚弱的依据是:我看不出她在我舅舅的记忆里闪现过的痕迹。
假如我对这段历史的胡思乱想歪打正着,那么我的设计就不再是虚构而是还原,那么,这个故事本身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漏洞—那个被姥爷抱回家的男孩就是我的亲舅舅,他和姥姥无血缘关系的事实并不能切断我和他之间、我妈和他之间的血缘。我可能跟这样一个人是至亲吗?那我和施雅岂不成了**?姥爷岂不像冯臭子一样成了“洗不干净的人”?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只是在编故事,我立刻决绝地推翻了我自己。
姥姥说过:“你舅舅小时候别提多懂事了。”
这是确定无疑的—我舅舅和他的养父养母共同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这句话就是证据。另外一个证据是,姥爷给他的养子提供了受教育的机会,他一直上到高小毕业。而我母亲只读了三年书,姥爷就不让她上学了。和大多农民一样,姥爷认为一个姑娘家认几个字就行了,学多了没用。
十六岁那年,我舅舅当了大队会计。这在当时创造了一个奇迹,在大队干部里他是最年轻的一个。那时候未来的冯书记,即冯臭子的姐姐冯爱兰还在读书,那时候我舅舅打死也想不到,一个黄毛丫头有朝一日会凌驾于他的头上,还成了自己的妹夫丁文生的姘头。这得怪他自己,我舅舅的所谓仕途毁于他对自己婚姻大事的固执,他的爱情是评戏里刘巧儿式的,这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会计执意要娶一个黑五类的小女儿为妻。为此他和我姥爷发生了第一次激烈的争执,姥爷当时以一个农民的政治敏感不假思索地反对,他提醒儿子,这个选择对他的前程将产生致命的影响,姥爷的话里有一个词被加重语气频繁出现:成分、成分。可是舅舅以一个思想进步青年的理由试图说服父亲,并说甘愿承担一切后果。
我能想象得到这次年代久远的争吵之激烈程度,父子的争论最终以儿子挨了父亲一个耳光和肚子上的一脚而收场。姥爷周身哆嗦着走出家门,我舅舅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脸,直勾勾地看着姥爷的背影,然后冷笑从他脸上冒出来,他低头往地上吐了一口羼血的唾沫,转过头向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的姥姥说:“你要还是我娘,就去给我提亲。”
我姥爷默许了姥姥的决绝,在整个婚事的进展过程中姥爷都置身事外,由姥姥和她的某些娘家亲戚操办。地主的女儿得以顺利进入施家的门。就在我姥姥对姥爷不抱指望之际,姥爷作出了一个让她吃惊的决定—在我舅舅结婚之前,姥爷托人给那个一贫如洗的地主亲家送去了不算丰厚但相比之下也绝不寒酸的聘礼。
他对迷惑不解的姥姥说:“我不同意这门婚事,不过既然要娶人家过门,就不能怠慢了人家。”
办喜事那天,姥爷敬了那个风烛残年的老地主三杯酒,已经毫无威严可言的老地主受宠若惊—很久以来已没有人叫他“老哥”,他几乎已经忘了自己的名字,他只知道自己的代号是“狗地主”,他在酒桌上唏嘘不已老泪纵横,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承蒙抬举……小女福分非浅……高攀高攀……幸甚幸甚”之类—专属于他那个阶级、弥散着衰朽气息的语言,他深知“鄙人”攀上的,是一位成分为贫下中农、根红苗正的亲家。
结婚第二天,我听见你姥爷在院子里喊我,我不想搭理他,你舅妈把我推了出来。就见你姥爷拿着张纸,说:“大军,你按个手印吧。”我接过来一看,是份拟好的文书,你那个王八蛋姥爷要跟我断绝父子关系。断就断,我还巴不得呢。
摁完手印,你姥爷说:“别恨爹……”
“滚!”我说。
我以为人死了以后就能知道活着时候不知道的事,看来不是这么回事,小冬。
我还是个孤魂野鬼,我不知道我到底是谁生的。
你表哥他们把我拉回了老家,把我埋在你姥姥姥爷的坟后,我身边的坟里躺着你爸爸。刚睡在地下的头一天,我就听见你爸爸跟我打了个招呼,他叫了我一声“大军哥”。你爸爸的声音又闷又慢,像是先从嘴里掏出来,再搭在牛背上给我驮过来似的,所以隔了半晌我才答应了一声。
我一张嘴就明白了,我说的话跟你爸爸一样,得老大的工夫才能传到他耳朵里。地下的空气稠得像糨子,你就是喊劈了嗓子也没用。
不过我再也没听见你爸爸说话,我心里明白,你爸爸是城里人,又念过书,跟我打招呼就是出于礼貌,他可不是想跟我聊天。不过怎么着也比你姥姥姥爷强,我埋在这儿都有十多天了,这两个老家伙连个屁也没放。刚躺在这儿的头几天,我天天问你姥姥姥爷,你们到底是不是我亲爹亲娘,要不是,那我亲爹亲娘是谁?问完一遍我就支棱着耳朵等,半晌没动静我再问。可他们俩就是不搭腔,有一天我听见两个老东西嘴里嘟嘟囔囔,但一个字也没提到我。
我恨他们,直到现在还恨。
我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听见村里人嘀咕,说我不是你姥姥亲生的,是你姥爷抱来的。不过我后来没问过,我怕挨打。你姥爷的大巴掌打在屁股上,半天都不敢挨板凳。说实话他倒是没怎么打过我,有数的几回。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跟你舅妈结婚之前那次,你姥爷一巴掌把我扇得满嘴血,挨了一巴掌,我反倒清醒了,脑袋里头像是亮了盏灯。不管你姥爷是不是我亲爹,这一巴掌把什么都打断了,那时候我就下了狠心,一辈子不认这个爹。娶你舅妈过门之后,我就跟你姥姥姥爷提出分家,没想到,你姥爷还真答应了。
他是个聪明人。
这个村里就数你舅妈长得好看,她年轻时候的模样,连你表姐施雅都比不上。村里人都说,大军娶了个天仙,可我知道他们在背后怎么说。他们说,大军娶了个地主崽子,大军要倒大霉啦。我那会儿年轻,不理会村里人嚼舌头,再说你舅妈就是好看,脸盘好看、身子好看、一走路就扭起来的两瓣屁股好看,胸前那两坨颤巍巍的肉更好看。其实我最清楚,你舅妈是小姐身子丫鬟命,她洗衣做饭下地干活什么都会,哪像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地主崽子?就这么着,我俩过起了小日子,你姥爷把正房给我们两口子腾出来,他和你姥姥还有你妈搬到了配房里。为这,你舅妈还跟我闹过一次,说配房一下雨就漏,不该让老人住,那回我狠狠揍了她一顿,你舅妈半个月没从炕上爬起来。这事她是再也不提了。娘们家头发长见识短,打她一顿,那是教她长见识。
刚才我说你姥爷是个聪明人,他确实看得比我远。我和你舅妈结婚的第二年,我就挨了批斗,你舅妈在我身边,把屁股撅得老高陪着我,不对,是我陪着她。斗我们的人里头,就数那帮知青最敢下手,那阵子你爸爸还没来,不过这些个下乡知青跟你爸爸长得差不多,看上去都白白净净的,可下手够狠,他们薅你舅妈的头发跟拔草一样,一把一把地往下拔,刚拔下来的一绺头发,头发茬上还挂着血珠。有个瘦高个的知青还把你舅妈的棉裤一把扯下来,顺手在你舅妈屁股上拧了一把。这帮王八蛋瞅着你舅妈白生生的屁股直笑,他们还嫌不过瘾,一个戴眼镜的女知青脱下鞋来,拿鞋底子在你舅妈的屁股上狠劲地抽。我真想不出这些个城里人为什么跟你舅妈有这么大仇。
别看打成这样,你舅妈也没叫唤,她一声不吭,就是吧嗒吧嗒直掉泪,一串一串,活像下雨。批斗完了她抹一把眼泪,把裤子提上就蹭过来搀我。要说你舅妈真不是一般人,屁股让那么多人看了,脖子上挂着一双破鞋,她也没寻死觅活,都受下来啦。
还是她那个地主老爹有福,我俩才结婚没俩月就死了,倒是省得遭这份罪。
知青们想把你姥姥姥爷也拉到场里批斗,村里人说,他爹当时根本就不同意他们结婚。村里人还说,施会计早就不认这个爹了,白纸黑字都写着呢。你姥爷拿出那张纸,知青的头儿看了也就没再说啥。你那聪明的姥爷就这么把这场祸躲了过去。这个老东西真贼。
天一黑,你姥姥就进屋给我和你舅妈擦洗伤口、弄吃的,一边忙活一边掉泪,跟我说:“是你爹叫我过来的,你可别恨你爹,他比你想得远……”我说:“娘,你是你,他是他,这个爹我到死也不认。”
到了晚上,你舅妈可不像白天那样一声不吭,躺在炕上直哼哼,她疼我也疼,谁也替不了谁。我没哼哼,我躺在炕上琢磨事儿。
这个会计我是当不成了,这可比打我个皮开肉绽更难受。
天快亮的时候,你舅妈也不哼哼了,我支起身子看了看你舅妈的脸,隔一会儿,鼻子就抽搭一下,俩眼都肿了,心疼得我要命,我打她我手有准,那帮子知青可没个轻重啊,她算是跟着我受了苦了。我琢磨着她是睡着了,就慢慢躺下,我是一点儿都睡不着,不过我也不敢翻身,生怕折腾的动静惊醒了她。
小冬,我记着我活着的时候就跟你说过,做人得学老娘们生娃娃—豁得出去,用你们文化人的话说,就是你要想达到目的就得不择手段。
过了几天,还没开始批斗,我就把那个瘦高个叫到了一边,就是扒你舅妈裤子的那个知青,我跟他说,我那个地主老丈人一直藏着个好玩意儿,我要求进步,不能窝赃,过几天我上交给组织。我看见瘦高个眼里亮了一下,跟打铁溅出来的火星差不离儿。他点了点头,咳嗽了一声,转身走了。我估摸着这事儿有门,因为打这天开始我和你舅妈就再没挨打,有个知青给了我一把铁锹让我去出粪,这活儿难不住我。虽然又臭又累,我干得还挺起劲儿,屎尿里头的蛆虫活蹦乱跳,我也活蹦乱跳的。
打那之后,没人薅你舅妈头发,也没人扒你舅妈裤子。我在茅房里出粪,她拿着把扫帚扫院子。天还没擦黑的时候,他们叫我和你舅妈回家。回去的时候你舅妈脖子伸进我胳肢窝,我觉着腰快断了,她一步一蹭地架着我往家走。我觉着这是我走得最远的一次,好像老也走不到家。我模模糊糊地记得,有一回走得比这还长,我跟在你姥爷屁股后头,也像这天一样,路长得望不到头。
到了家,我躺在炕上歇了一会儿,觉着腰疼得轻了,就爬起来烧水。你舅妈把饭递过来,我三两下就扒拉到肚子里,我得吃饱了,吃饱了有劲。这时候,大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开了。我把开水一瓢一瓢地舀到大木盆里头,又往盆里兑上凉水,拿手试了试,正好。我抬头看了你舅妈一眼,她打了个激灵。
地主的闺女就是地主的闺女,也怪不得瘦高个扒你舅妈的裤子,我敢说这十里八乡的娘们谁也没有你舅妈的屁股好看。我把煤油灯捻亮,把一瓢瓢水浇在她头上、肩膀上,她的屁股就像两个刚出锅的白馒头,在蒸汽里闪闪发光。她一直背对着我,只是把手绕过来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搓着后背、屁股和腿,不过她不转过身来我也知道,她身子前面,也有一对小一点的馒头,馒头中间有两个红点儿,跟生孩子的人家蒸的点上红点儿的白馒头一模一样。
我都想不起有多少年没吃过又香又暄的白面馒头了。
我拿着手巾给她擦干身子,左手摁了摁裤裆,把腿夹紧。
擦完身子我给她擦脸,怎么擦也擦不干。
我拿被子把她裹起来,她一声不吭,我把她扛在肩膀上,头一回觉着你舅妈身子重。
我扛着她顺着回来的路一步一步地走。月亮早就出来了,像日头一样刺眼。瘦高个住的屋子就他一个人,别的知青都是七八个人住一屋。瘦高个不一样,听人说他叔是县里的革委会主任。
走着走着,我觉出来你舅妈在我脖子后头直哆嗦,她说的那句话也像从风箱里拉出来似的,曲里拐弯的,她说:“你……一会儿你可得把我抱回来。”我说:“嗯。”
我说:“等差不多了,你让他咳嗽一声,我就进屋抱你。”
她第二句话像是刚一出口就让风吹散了,她说:“等我回来,你可别嫌我脏……”
“脏的人是我不是你,”我说,“是我下三烂!”她就不说话了。
喵。我学了声猫叫。瘦高个开了道门缝。虽然黑灯瞎火的,他眼里闪的亮我又瞧见了,像打铁的溅出来的火星。
我把你舅妈从肩膀上抱下来,抬起大腿,把她在膝盖上放了放,然后跟抱孩子似的斜着抱,我说:“请组织验收,这个,就是我那地主老丈人留下的宝贝。”
到处都黑黢黢的,我看不清瘦高个的脸,他哼了声就伸手把她接了过去。他两手摊开,横着把你舅妈抱进屋。我给他掩上门,然后站在门口,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有人回来把门插上。
我走出院子,蹲在墙角抽烟。我这手一点儿劲都没了,一根纸烟卷都捏不住,掉地上好几回。
也不是十五也不是十六,你说这月亮怎么就这么亮?你们的语文书上说,金黄的月亮金黄的月亮,全是放屁,我就没看见金黄色的月亮,我看见的月亮是一块冻在天上的、圆乎乎的冰坨子。那天黑夜,我抬头看一眼天,就打了一个透心凉的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