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尾狗(2021)

蛔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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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卫东告诉我,检查结果显示,这孩子的胆道里挤满了蛔虫,而且已经阻塞了胆管,立即手术也许能救她一条命。“不手术的话只有死路一条。”我点点头。

路上的积雪很厚。我和雷春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我踩着她留下的雪窝行走,一前一后步调一致。古龙小说里上官金虹和荆无命就是这样走的。我说不清为什么自己要踏着这个女人的足迹行进。

她的步幅惊人地大,这表明她的韧带富有弹性,耻骨与尾骨处的肌肉和软组织具有处女和不锻炼的懒蛋不具备的强大张力。我在一本打着健康旗号的杂志上看到过,这个部位的肌肉决定**的质量,有幸深入的男人可以因此得到销魂的紧握感。西方某位医学专家将之命名为“爱肌”,此人还撰文传授给普天下的女性锻炼爱肌的方法—每日提肛百次,六周后经过锻炼的私处能当胡桃夹子使。然而这种宝贵的知识,医学院的老师是不讲的,医学书上更是没有。也许她看过那本杂志,我想假如雷春晓没看过那说不定就是天赋异禀。

苏卫东阐发了那位西方流氓专家的理论:“男人也有‘爱肌’,傅红血每日挥刀九百次,咱们每日提肛九百次,六周后修炼成定海神针,伸缩自如探幽入微横扫千军能软能硬能粗能细。”

他还说:“这可是乾隆爷练过的功夫,扣齿加提肛,要不怎么下江南嫖娼?天纵奇才啊,我考证过,乾隆比那个西方专家发现爱肌早了两百多年,要不说人家怎么能当皇上呢!”

我也觉得他说得有理,躺**暗自提了十几次肛就觉周身乏力心跳加速,因此我的试验报告是:“收缩屁眼儿可是个体力活。”

杂志是我从苏卫东枕头底下翻出来的,那是他的**道具之一。这厮已经修炼到厚颜无耻的层次,能神色坦然地在我眼皮底下左手持书右手伸进裤裆里干活,抽空还跟我扯几句,倒是什么也不耽误。这点我自愧弗如,首先我不像他那样借助任何实物做诱导性道具,我相信想象的力量几倍于感官刺激。贾瑞**如泄洪,风月宝鉴里琏二奶奶的胴体就源自他大脑皮层的高级活动,虽说这个猥琐的贾氏旁亲最后精尽人亡,但不可否认他死得很爽,这就是想象的力量。此外,我的要求很高,事前,房间里不可有活物,不可开灯,见星星烛火立即颓软,不可有声音,两只老鼠说点儿私房话也会令我精液逆流前列腺爆炸。我试图让苏卫东改了这恶习,多少得知道避讳一点,最起码不该在我吸溜着打卤面的时候**,太影响食欲。可苏卫东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辩驳说自己襟怀坦**,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可见光,并称**是成熟男人排遣过剩荷尔蒙的正常手段,可杜绝强奸和对漂亮女护士性骚扰等恶行发生,还说精液与其他器官分泌出的体液同为体液,并不肮脏。至于我的食欲受到影响,精液的色味形状以及黏稠度和西红柿鸡蛋卤相去甚远,完全是我自己心理有问题。我说不过他,此后只好视而不见,他办事的时候我扭脸向壁啃墙皮。

据他自己说,在大学里,苏卫东是有名的雄辩家,他和同系一个快嘴女生组成的阵容辩遍校园无敌手,人送绰号雌雄二辩。据苏卫东自己说,他的搭档、那个雌辩家对他颇有好感,总拿些暧昧的话挑逗他,姿色也有几分,苏卫东把持不住,某个清风徐徐的春夜和那女生接了吻,险些窒息而死。据他说那个女生天生一根丈八蛇矛的口条,蜿蜿蜒蜒直抵他声门,如果不是引发了咽部反射干呕起来他就有憋死的危险。那一吻之后,苏卫东挥剑斩情思,断了那女生的念想,雌雄二辩就此分崩离析。

“洒家平生最恨长舌妇。”苏卫东跟我提起时一副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样。

地上有雪,天上有月。雷春晓一袭白衣在雪光和月光中晃了我的眼,我目眩神驰、魂不守舍、亦步亦趋,如同被虚无缥缈的鬼魅吸引。霎时间,我怀疑她会猛然回过头来,伸出白骨利爪,亮出三尺长血红舌头。我紧跑两步,跟她并辔而行。

假如她真的吐出血红舌头,我的反应可能是屎尿齐流,像我父亲似的,极不体面地当场死掉,不过我敢说这个女人接下来的举动比变身女鬼还令我吃惊—

接下来,她拉住我的手,然后带着热量的身子倚靠过来,弥合了我们躯体之间的缝隙。她的手温热柔软,我的手坚硬冰凉。我的手不像我的脑袋有一丝犹疑闪过,它迅速作出迎合:五指岔开,好像几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撇开双腿。雷春晓柔滑的五指**一般流入我手指的间隙,完美地吻合,她手心的热量沿着我的大小鱼际(1)传至手腕、肘窝,到肩关节内形成湍流,激**几次之后转而下行注入心房,这个肉制的泵登时癫狂。

雷春晓的手是两个尤物。她们(局部的性别当然与整体相同)灵动、柔软、纤细却仍保留足够的肉感,她们仿佛是迟于母体降生,带着为主人掩饰年龄的任务。不久的将来,在她们的主人潮汐到来的日期,这双手还将导引着我的体液激射而出。

她没有说话,我也缄口不语。我拿不准我这只稍后要捏着手术刀的手会不会颤抖,我的手已储存了她的体温。

我喜欢把玩雷春晓的手,就像她喜欢把玩我的尘根。我喜欢她的手指在我每一寸皮肤拂尘般掠过,我的皮肤顷刻间冒出细密的风疹,那种感觉清凉欣快。

这是很久以后我在她家**的情形。

病人是个七岁的小女孩,送来的时候已经深度昏迷。我站在病床前听实习医生简要介绍病情。用文学语言说,这孩子小脸蜡黄,面如金纸,用医学术语说,这是黄疸。她的昏迷说明已出现感染性休克。苏卫东告诉我,检查结果显示,这孩子的胆道里挤满了蛔虫,而且已经阻塞了胆管,立即手术也许能救她一条命。“不手术的话只有死路一条。”我点点头。雷春晓正要给女孩量血压,她歪过头来软绵绵地说了一句:“小声点儿,别让这孩子听见。”

苏卫东伸手扯了我一把:“你没见她已经昏迷了吗?”我说:“她什么也听不见。”雷春晓戴上听诊器,我的话未入她耳。

主任正在医办室跟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说话。后者衣衫褴褛面容愁苦,沾满土的灰色褂子像是穿在一具骷髅上,晃晃****。主任坐在桌前,中年人垂手弓腰站在一旁,毕恭毕敬,状如驯奴。

主任说:“你闺女的病情你都听清楚了?不手术肯定不行,恐怕今天晚上都熬不过去。”

中年人说:“是是是。”

主任说:“你别老是是是的,你得赶紧想办法弄钱去。你闺女的命我们肯定尽全力救治,不过费用不能不交,减免一些是可以的。”

中年人说:“是是是。”

主任说:“你要不交住院费,我们还真不给你做这个手术。救死扶伤是我们的天职没错,不过你们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手术给你们做了,等人好一点就见不着人了,撇下一屁股账。”

这回中年人不说是是是了,两腿一弯跪在地上:“别别别,大夫,我想办法借钱去,你先给闺女开刀吧,我给你磕头了大夫。”

我已目睹过若干次类似的情形。这是专属于穷人的动作,他们为了自己身染重病的亲属屈膝,为之争取生存的可能,期望自毁尊严来换取医生内心的柔软,换取亲人的健康。下跪、磕头就等于富有的病人亲属给医生塞进兜里的红包,在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白衣天使面前,膝关节弯曲、以头抢地是这一群体能拿出的仅有的贿赂。

医生被称为白衣天使,苏卫东的名言有一句:“穿白衣的不见得是天使,很可能是白无常。”而我对这一称号的理解是:这个群体因为或多或少地掌握了一些左右生命的技能,所以有资格在人们通往天堂的中途收钱。与拦路抢劫的属同一工种的不同分工。不同之处是劫道的劫了财或者劫了色之后放人前行,医生是打劫结束后使用某种技术和药物让被劫的原路返回或原地踏步,延缓其上天堂或下地狱的时间。

护士就是抢劫犯的喽啰,负责一些具体的细枝末节。相当于给老大们拎包、捧板砖、大哥大声恫吓动手搜身的角色。不同之处是,她们每个人都穿着收腰的白衣,头戴馄饨皮的护士帽,脚蹬确保打劫时不发出声响的柔软护士鞋,行走如猫。一般来说都凹凸有致,身段婀娜,走起路来都带着风,罗袜生尘如妖似魅,看医生的时候眼波流转顾盼生辉,看病人的时候明察秋毫目光犀利,天生适合勾搭医生和寻找静脉。双手洁净,十指纤长柔软,手腕灵动自如又不缺乏力量,适合静脉穿刺和给病人插尿管、胃管以及帮医生搜病人的身。小嘴通常都涂成猩红,每个护士都是一首“点绛唇”,这唇上的一抹红体现了分工不同,医生吃肉,护士喝血。智齿都出得早,智商相应较高,好协助医生向患者推荐性价比离谱的进口药和外国仪器。总而言之,护士们的一切技艺都昭示了她们的职业属性:医生的帮凶。

我的刘满月是护士中的另类,她的身材对漂亮的护士服是个灾难,她每挪动一下脚步都能听见纤维断裂的声音。她那两只手短粗僵硬,加上眼神不好,曾经不止一次地把尿管插错部位,让女患者不是产生尿意而是产生快感。嘴唇肥厚多汁,唾液腺分泌旺盛,和病人家属吵架的时候极有杀伤力,不戴口罩的话就是飞沫传染的元凶。智齿至今未见萌芽,因此脑袋运转缓慢,有时执行医嘱简直像是逼病人下遗嘱,看错药名和剂量的次数触目惊心。至今没出事皆拜掌握实权的母亲和细心的医生所赐。屈指一算,我为她擦屁股都不止一回。

我知道我们主任与他的某些同行不同,虽然他也收红包,但收有钱人的居多,也私开病人的药往家拿,但从看病花公家钱的官身上揩油居多。总的来说人还不错,在他的公式里,穷人磕几个头可与红包等量代换。好比这时候他正雄踞在椅子上俯瞰下跪磕头的病人家属,眯着二目摄取被膜拜的快感。苏卫东和我都熟知主任大人这一习惯,因此见怪不怪,只是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分头作术前准备。雷春晓是外科的老护士,比我和苏卫东还清楚主任的脾气禀性,我怎么也想不到她会“犯上”—苏卫东和我同一时间听到了雷春晓的爆炸。

“主任!”这两个字在我的耳蜗里炸开,音色音调完全失真。

“那小姑娘眼看着就死了,你不赶紧抢救还催人家交钱,钱钱钱,是钱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苏卫东和我第二次交换了眼神。我看到他眼里有怪异的光闪过,他一定从我眼中发现了同样的东西。我们都钉在原地,没有挪动脚步的意图。走廊里突然一片死寂,刚才还清晰可闻的所有声音都被拦腰截断。

我感觉凌乱的心跳捶击着胸骨。有时候一瞬间像一世纪那么长。我有点儿替她担心了。

我和苏卫东第三次交换眼神之后达成了共识,我们遏止了冲进医办室的冲动,然后就见她冲了出来,那张脸给我印象很深,冷厉如刀,一座山挡在她身前也能劈作两半。

三秒钟之后,主任站在门口,脸如蒸蟹,伸一指冲我和苏卫东大喝:“还傻愣着干什么,还不推病人去手术室!”

除了在微生物实验室里,我还没见过这么多的蛔虫。我能用不大的篇幅来描述这些寄生虫的形态,足够你们恶心几天的时间。连苏卫东也忍不住在手术台上干呕。即使我自己,在敲下这段文字的同时也在做深呼吸,尽力安抚随时要**的胃脏平滑肌。因此我决定略去若干字。假如你是一个嗜痂癖读者,想从我隐去的情形中得到别样的快感,建议你打开想象的闸门。我完全是出于好意才写下这句话来导引你的思维—闭上眼睛,想象一下你手中端着的一碗面条,倏然蠕动起来……

如今的城里人已无缘欣赏蛔虫的婀娜,医学院的学生也只不过见过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死虫。这种生物是贫穷的附加产品,它们的福地位于卫生条件极差的农村。而卫生条件极差又是贫穷的附属品。

那个年代,只有衣食无忧的人才有闲钱和闲暇打理自己和子女的卫生。我和我哥小时候肚子里都有蛔虫栖居,我父亲一个肉眼凡胎,眼睛不是电子显微镜,他的洁癖也无法阻止蛔虫卵从口腔进入我们的肠胃。但是在我爸眼皮底下,我哥和我是不敢生吃红薯和水果的。肚子饿极了的时候,我们背着我爸我妈往嘴里塞一切能吃的东西,这种偷吃行径常发生在野外,不具备洗手和把食物煮熟的条件。现在我闭上眼睛,有关蛔虫的一幕活灵活现—有一天我在院子里拉屎,在等我妈来给我擦屁股的间隙,我掉转屁股观察前队变后队的蚂蚁,无意中发现有两条虫子在我那坨九曲十八盘的屎里探头探脑,已钻出一小半,身形优美,姿态婀娜。我看不到它们的眼睛,却感知到它们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和不适。我忘了擦屁股去喊我哥,我哥见识阅历都远胜于我,围着屎转了一圈,轻描淡写地说:“这是蛔虫。”转过头我哥问我,“爸让你吃宝塔糖了吧?怎么没给我,我找他要去。”

在肠虫清这种药问世之前的日子,我们吃的打蛔虫药叫宝塔糖,因为形状模拟延安宝塔山上那座塔而得名。我哥问过我爸,为什么这打虫子的糖弄成宝塔的形状,我爸对我哥先进行了一番有关延安的教育,然后说:“主席待过的地方,塔就是宝塔、神塔,跟托塔李天王的塔一样,制药的人相信宝塔能镇住虫子。”“什么是镇?”我哥问。“就是镇压。”我爸说,“就像斗地主一样,你一镇压他,他就老实了。”

一些老家的乡亲来医院找我办事,他们常说:“小冬你小时候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别的孩子到处疯跑,你发呆的时候多,疯跑的时候少。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小子不简单,那可不是发呆,那是想事呢,我一眼就看出你小子将来能成大事。”乡亲们是邹忌的门客,有求于你就说你比城北徐公长得好看,我最清楚自己什么德性,我只是习惯了一个人待着—有个跟人通奸的爹,后来有个不守妇道的寡妇妈,这样的孩子没几个小伙伴,除了“洗不干净”的冯臭子。所以在我小时候,什么东西都能成为我的玩伴和玩具,更别说是一条活体蛔虫了。

这个游戏相当好玩。我哥一辈子都想不出这种玩法,倒不是笨,我哥他有点一根筋,只要他认准了的事,肯定能玩精。比如那几年迷上魂斗罗和超级坦克,玩了没几天就能打通关。比如跟林四海学杀猪,一个月下来他就修炼成庖丁,出手就切中肯綮,杀完猪,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连资深老屠夫林四海都禁不住喝声彩,说猪死在我哥手里也不枉在人世走一遭,说收此佳徒是他一生夙愿,而今夙愿得偿,自己终于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他不感兴趣的事,你拿鞭子抽他他也学不会,总的来说我哥的纵向思维能力非同一般,横向思维几乎没有。他就不会想到像我这样把屎淘米一样筛洗干净,然后把蛔虫放在瓶子里,好欣赏这种线形生物在水中游泳的样子。那天,我趴在地上支颐凝视,看着两条惨白的蛔虫在清澈的水中扭来扭去,直到天上金乌西坠,直到两条虫子弯成两个问号坠落瓶底。它们思考的终极问题应该是:为什么我们离开了人类肥沃的肠道?它们大脑中(如果蛔虫有大脑的话)最后怀念的是:在一个男孩腹腔内食无忧的优裕闲适。它们最后的疑问是:那些味道甜甜的糖浆莫非有毒?

手术还没结束,主任就下了手术台。这是高等级医生的特权。留下我、苏卫东和一个实习医生为女孩关腹。老迈的麻醉师好像偷服了麻醉剂,坐在呼吸机后昏昏欲睡。我和苏卫东第四次交换了眼神,我们为女孩担忧,蛔虫离开了她的身体,留给她肌体的伤害却难以康复。我们为雷春晓担忧,主任不是个心胸开阔的人,或许他此时正站在淋浴喷头下盘算:如何制作一双足够小的小鞋,然后套在雷护士的嫩白脚丫上。

术后雷春晓给小女孩测了生命体征,这孩子的血压、脉搏暂时平稳,已经有了自主呼吸,只是人还没苏醒。苏卫东第二天要休探亲假,去看他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的爹。“这个病人交给我吧,你别管了,我来下医嘱。”苏卫东说好。我掏出一包“画苑”,递给他一支。他把烟夹在耳朵上,去隔壁的医办室换衣服。

我靠在值班**,看青烟袅袅升起,在灯管四周盘旋,困意就浮上了脑子。

钢精勺刮饭盒的声音把我吵醒了。我有个毛病,最听不了这种声音,这种声一入耳我就心跳加速,浑身起鸡皮疙瘩。我睁开眼,见身上斜着搭了一角被子,其余的部分被我压在身下。我从**坐起来,雷春晓正端着饭盒盯着我,一脸愕然:“吵醒你了吧,真不好意思。”她脸上的愕然转为歉意。

“没事儿,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躺你值班的**,害得你没地儿休息。”那时候我们医院的护理站都放张床,不忙的时候护士们可以躺一会儿。我揉了揉眼,没见着苏卫东。

“苏卫东呢?他干吗去了?”

“他看你睡着了,就去医办室了,说眯一会儿,有事就喊他。”

“你再躺会儿吧,外面雪下大了。”

“被子是你给我盖的吧?谢谢。”我叠着被子,屁股对着雷春晓说,“不了,我这就回去了。”

“你回满月家?”

“回宿舍,我回她家干吗?”

“哎哟真抱歉,我不该问。”

“该问该问,你是姐,关心一下小弟的私生活也不为过。”

“头一回发现你还挺贫的。”

“这只能说明你平时对我关心得不够,没给我这个后进青年送过温暖。”我脑子里,她手掌的柔软和温度召唤而至。

“谁敢关心你呀,刘满月还不把我吃了。”

“嗯,我看有可能,我了解她的饭量。”

我忽然觉得倦怠,想走了,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雷春晓说:“你等一下。”然后扭头出去了。再进来时端着两个圆形铝制饭盒,手和饭盒之间垫着一条白毛巾,她的头隐藏在热气腾腾的水蒸气里。

“先别走。我知道你肯定饿了,给你留了点儿吃的。”

她打开饭盒,鸡块与香菇的鲜香味随蒸汽冒出来,挑逗着我的鼻子。我的胃比我的味蕾先屈服,咕咕作响。我看反特电影的时候总是想,那帮中美合作所的刑讯专家都是弱智,其实气味是最好的刑具,老虎凳辣椒水美人计都不管用的时候,试试饿那些地下党三天,然后把热腾腾的烧鸡酱狗肉黄焖鱼摆在他(她)鼻子底下,拷打他们的味蕾和饥饿中枢,再宁死不屈的也得招。有一次我跟我哥透露过我对刑讯学的看法,他说:“你小子怎么能帮国民党打地下党,叛徒!汉奸!”我也知道自己的脑瓜儿有些不对劲儿,属于立场错误。但我隐隐觉得,我只不过是在探讨一个技术问题,跟我哥提到的完全不对榫。

我尽量让自己吃相雅一些,所以耗费的时间相对较长。嘴里食物减少的时候我就跟雷春晓说句话,我能觉出她一直望着我,有些人,有些女人的眼神是有热度的,微弱,却能让我清晰地感知。不管这目光是射在我背上还是其他地方。

“你说主任会不会生我气?”我听到她叹了口气。便想起吹气如兰这个词,便想起土行孙对邓蝉玉霸王硬上弓的描写,由吹气如兰我还可以想到罗带轻分、香汗淋漓、娇喘微微。想起几个小时前她被我握住的手,纤柔、绵软、芬芳。

“假如你是主任,手下敢这么跟你说话,你生不生气?”她问得极突然,我知道以主任的心胸必然生气,但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就反问她。

“我?我根本不可能干出这种事—那个孩子都快没命了,还逼着人家交钱。”

“你最近是不是诸事不顺?或者,大姨妈来得不规律?”我把饭盒一推,转过身来正对着她。屋里暖气烧得很热,顺带也把她的脸烧出两片若隐若无的腮红,她停下上下翻飞的毛衣针,抬起头与我对视。灯下,她白衣黑发红腮,和讶异的表情组合在一处,柔媚娇俏。

“别胡说八道,我大姨妈对我好着呢,对了,你会算命吗?”

“当然,”我微微颔首,宝相庄严,“你千万别跟别人说,我爷爷解放前是个研究周易的大师,看相解梦风水占卜扶乩无一不精。那时候全县算卦的,只有他一人敢开价卦金五块大洋,别看贵,生意好得出奇。不过穷人的他不要,专要富人的钱。”

我点了支烟,接着说:“这事可就你一个人知道,别外传了。虽然说现在不讲成分了,可我不愿意让人知道我出身不好。”

“嗯,我不会说的你放心。那你爷爷后来呢?”

“后来解放了,罪名是传播封建迷信,妖言惑众,然后被枪毙了。”我抬手做枪,冲着墙扣动扳机。这句话我没撒谎。

“哦。真冤。”

“你同情我爷爷?”

“嗯……哦,不是,我是说,我有时候挺信这些东西的。”

“那,要不要我给你算一卦呢?”

“你真的会呀?”

“会呀,”我微微颔首,再次宝相庄严,“我爸爸从我爷爷那儿耳濡目染,没学个十分也学会了八成。只不过赶上‘文革’,不敢从事这项神秘而伟大的职业。不过我爸临死之前,床前托孤,不不不,是床前托书,传给我一本线装书,里面都是一些神秘的文字和符号。我上大学除了为了悬壶济世的梦想刻苦学习医学知识,剩下的时间就光琢磨这本书了。苦研四载,至今已有小成。”

“天!你还真厉害。”她的双眸清澈如潭,纯得令我怀疑她到底是个高明的骗子还是重度的白痴。

我没时间甄别,我得把这出戏演下去。

“把手给我。”我说。

“等一下,丁大法师,”她送给我一个顽皮的微笑,站起身,说,“我先去看看那个小姑娘。”

人离开了。她的笑容还浮在半空中。“几分像施雅,几分像她。”我在心里回味着这个笑容,心里某处微微地疼。

大约两三分钟,雷春晓进屋,把血压计放在桌上。“你提醒我一会儿去取体温计,丁冬。小姑娘还没醒,不过我看快了。呼吸脉搏暂时还算稳定,”她又叹了口气,“她爸爸蹲在走廊里抽烟,我没好意思说他,这爷俩真可怜。你也少抽点吧。”

“好,我不抽了。”我把烟摁灭,扔到窗外。如果不把烟屁股毁尸灭迹,院长看见是要扣分的,扣分可就是扣奖金。我两手放在后脑枕着,雷春晓过来坐在**,我闻到她身上绝似处女的幽香。

“你应该见过比他们更可怜的,”我说,“咱们换个轻松的话题吧,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好啊,不过你还没给我算命呢。”

“不忙,”我说,我看到她脸上还遗留着悲戚之色,“我给你讲个蛔虫的故事吧。”

“蛔虫还有故事?”

“有。而且非常精彩。”我仰头看着天花板,娓娓道来。

“话说有这么两条蛔虫,一条是爸爸一条是儿子。儿子渐渐长大到了青春期,有一天蛔虫儿子问蛔虫爸爸,爸爸,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蛔虫爸爸说,孩子,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蛔虫儿子只听见了精彩,就求它爸爸带它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蛔虫爸爸爱它的孩子,不好拒绝,就带着儿子来到宿主的肛门,蛔虫儿子把小脑袋探出去,问蛔虫爸爸,爸爸,那蓝蓝的是什么呀?蛔虫爸爸回答,是蓝天,我的孩子。蛔虫儿子又问,那绿油油的是什么呀爸爸?蛔虫爸爸说,孩子,那是草地。儿子听了沉思了片刻,说,爸爸,那咱们住的地方叫什么啊?蛔虫爸爸回答,肛门,孩子,咱们住在人类的肛门里。蛔虫儿子撇着小嘴说,爸爸,外面的世界那么美好,我们干吗住在肛门里呢?一层屎黄色的光辉出现在蛔虫爸爸的脸上,它面色庄严,语气深沉地说—因为,这是我们的家。”

我对这个笑话从来没丧失过信心,某个溽热的夏天,我就是靠它活着的。听我讲这个笑话的人无一不笑,作为讲述者,我也会在讲完之后笑起来,它很有意思,不是吗?

这是很多年后我第一次讲给别人听,我躺在**,眼眶潮湿。我想起一件年代并不久远的往事。

与我预计的一样,雷春晓的笑是爆炸性的,我讲完最后一个字时,她愣了有半秒钟,笑声便喷涌出来。对她笑我不感意外,对她的笑声分贝之高我估计不足。

我赶紧把食指放在唇边,我说:“嘘—”

她马上捂住嘴,笑意还是自她亮晶晶的眼里不断溢出来,像熬出锅的金黄色小米。她的眼被挤成月牙形,鼻翼上方出现两条细细的斜纹,宛如狐狸。

“好了,咱们该算命了。把袜子脱下来。”

“不是看手相吗?看我脚干吗?”

“正是,”我像蛔虫爸爸那样严肃,“我爷爷的祖传相法与寻常的巫婆神汉和算命先生都不同,只看脚不看手。”

“啊,这么古怪?”

我终于忍不住以一个贼忒兮兮的笑容暴露了:“实话告诉你吧,我是主任派来的,奉命侦察一下你这双脚的尺码。”

“侦察我的脚?”

“没错,好给你订做一双小鞋儿。”

她扑到我身上的动作酷似狐狸似的小型哺乳动物,迅猛轻捷,两个半球体坚实地顶在我胸前,我的圆柱体渐粗渐直,像一把无声手枪悄然指着敌人的小腹。她似乎感觉不到手枪的存在,只是不停地笑着,不停地捶击着我的肩膀和胸脯。

那时已近凌晨,窗外的雪纷纷扬扬,没有一丝停下来的迹象。

那天,我没有看到她**的脚。那个时候,她双脚的光泽润滑还只存在于我的想象和梦中。

但,我们交换了唾液淀粉酶。也就是说,我吻了她。

(1)鱼际:拇指或小指后方掌面肌肉所形成的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