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爱民转了个圈扑通坐倒在地,我扶他起来,看到他眼里有泪光和菜刀的光芒。
晚春,阳光灼人,柳絮漫天。
冯爱民说,咱们老家都没见过这么多白毛毛,这东西真他娘的烦人,老往鼻子眼儿里钻。我说,这不叫白毛毛,这叫柳絮,是长在柳树种子上的茸毛,杨树种子上也有。天气一热,茸毛就脱离种子,风一吹就满世界飘。冯爱民我教你点植物学知识,这个招人烦的白毛毛就相当于咱们裤裆里的屌毛,我爸的书上说,长在人这个地方的毛叫**,男的女的都长。冯爱民你看,现在满天飞的,就是杨树柳树们的**。
“小冬,我这儿也长毛了,曲里拐弯的毛。”冯爱民一手扶把,一手指裆无比自豪。
“我早瞧见了,”我一手扶把,另一只手拍了拍冯爱民的肩膀。“别看岁数不大,可你的毛比我还茁壮呢,上回洗澡我就发现了,士别三日,当刮毛相看。”
“你词儿就是多,我姐说你将来有大出息,我不信,我怎么看也看不出你哪儿有出息,除了词儿比我多。”迎面飞过来的柳絮钻进了冯爱民的鼻孔,他打了个喷嚏,车轱辘猛地一扭,差点儿连人带车摔倒。
“你将来就是个流氓,不信你走着瞧,小冬。”
我笑。嘿嘿。“彼此彼此,老鸹落在猪身上,谁也别说谁黑。”
“女的这地方真的也长毛?”冯爱民脑袋里的问号毛一般茂密。
“我爸那本书你没看?一天不学习你就赶不上刘少奇。女的当然也长,地不分南北,毛不分公母。”
“看是看了,不过那是画的。真的我没瞧见过。”
“谁说你没见过,小时候咱俩不是玩过入洞房吗?”
“不一样,那时候她们都小,一个有毛的也没有。”
“你跟我说实话,你见过吗?”
“Never。”我说。
“什么意思?听不懂。”
我伸出一只脚叉在地上,冯爱民也停住车。“就是一根毛儿老子也没见过。”
一女孩迎面走来,大约十五六岁的模样,打扮新潮,领先时令。在这个可穿可不穿夏装的季节,此女上身穿一件白的确良短袖小褂,缀着几颗海蓝色的扣子,下围一件葱绿色长裙,背一只草绿色军挎,齐踝的白色短袜,黑平绒偏带布鞋,黑缎子似的头发似是刚刚洗过,闪着光。人和衣皆清爽洁净。
“冯爱民,你不是想看看毛吗?”我搂着冯爱民的肩膀,盯着那个女孩说,“想看的话,你就把她裙子扒下来。”
“别以为我不敢。”冯爱民的脸憋得通红,我低头看着他的小帐篷从无到有,从有到大。
“那好,我先吸引她的注意力,她不注意的时候你就下手。”
四下无人,脚下有汇流的柳絮轻飘飘随风浮动。我下了车,支起车梯,蹲在地上。女孩快走到我们身边时,我划着一根火柴伸向一团柳絮,火突的一下燃起,腾起连绵的火苗,女孩啊了一声跳了起来,嗓音清脆甜糯。
火势到她身前戛然而止。我站起身说:“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女孩把书包贴到小腹处,两只手死死捂着,戒备森严地瞪着我。这姑娘看来身、财都不舍,一双小白手捂着书包,小书包捂着小腹和私处,就好像我是个主业劫财兼职劫色的抢劫犯。女孩的小脸煞白,看得出她的确受惊了。她全身紧绷的样子大有可笑之处,我忍不住笑了。
这时冯爱民已蹑足至女孩身后,我冲他挤了挤眼,这是可以行动的信号。
我把视线提前转移到她的葱绿色裙子上。她也被我牵引着低头审视自己的书包,我默念了一、二、三,裙子刷的一下褪到那女孩的膝盖上方,女孩又是啊了一声,两手松开,书包**向一边,入眼处是一条淡粉色三角**和白晃晃的大腿—顷刻,似乎有几万只蜂瞬间飞进了我的脑子,嗡嗡嗡,视线顿时模糊。眼前是笼罩在蒸汽中扭动的人形。
随后就有只脚踢到我左脚外踝上,我疼得弯下腰。女孩的声音愤怒清澈响亮—“流氓!你们这两个流氓!”
我和冯爱民跨上车子风一样骑行,人不离鞍脚不下镫,到了我家,我一头扎在**,冯爱民倒在沙发上,我们像狗一样大口喘气,灼热的肺叶顶到了咽喉,几乎破口而出。
“你看到什么了?”呼吸调匀后,我问。
“就看见一个小屁股,”冯爱民说,“小圆屁股。”
“没看见毛吗?”
“废话,你屁股上长毛啊!”
“对对对,你应该到她前边来,”想到小圆屁股我忌妒得要命,“冯爱民,你连裤衩都给人扒下来了?”
“没,就看见个套在裤衩里的小圆屁股。”
冯臭子从沙发上蹦起来,急不可待地问我正面的视觉成果。我告诉他,我看到的和他没什么区别,我们俩人的成果加起来只等于一条前后完整的淡粉色**。
入夜。我辗转反侧寤寐思服。脑袋里运转着我秘而不宣的成果—三角裤下方最蓬隆的一角和两条浑圆的大腿。整个晚上,我都在梦里回味着它们的美好。
我的青春期汹涌而至之后的几年,偶然一窥的女生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让我心跳加速。最傻的一次是我跟着一个穿着无袖汗衫的女生走了二里多路,吸引我的,是她阳光下耳后鹅黄色的茸毛和嫩藕似的胖胳膊抬起时露出的柔软的烟色腋毛。很久很久之后,当我对女人的腋毛毫无兴趣甚至反感的时候,她们早就如遂我愿地用脱毛剂和电动剃毛工具除之后快。这个发现导致我厚颜无耻地想:这些美好的女孩,正在随着我的审美趣味进化着她们的生活方式。
那个柳絮飞扬的春天之前,两位亲人的死给我带来了空前的自由。姥爷死后不久,我舅舅就把我姥姥接了回去。不久,她也成了死人。
姥姥住院的那段时间,我放了学都不回家,而是直接去县医院。我坐在床头为姥姥读《白话聊斋》,这一场景是我儿时的翻版,只不过讲故事的人换成了我,而不是我那一肚子鬼狐精怪的姥姥。那时她已经拆线了,但双眼还蒙着纱布。我讲到婴宁生了个见人就笑的古怪男孩时,姥姥也咧着嘴笑。当她感觉倦了想休息的时候,我隔着纱布看到姥姥隐藏的悲戚。
姥爷死的那天,也就是冯臭子像个乌鸦一样来报死讯的前一天凌晨,躺在病**的姥姥突然抓住林四海的手,指甲嵌进他的肉里。我姥姥挣扎着坐起来,说:“你姥爷走了。”
头缠纱布的姥姥暴露在外的面部怪异地抽搐,嘴唇颤抖着说:“是你姥爷,是他,他来了。”她松开林四海的手,指着病房正中的一处虚无说:“看,小冬,他就在那儿,就在那儿!你怎么不说话,你说话呀,你是不是死了?”
这一幕,是林四海后来告诉我的。他的目光盯着某处虚无,说:“我信你姥姥的话,她确实看见你姥爷了。”林四海吐出一口浓烟,第二句话拨开烟雾钻出来,“眼睛瞎了的人才能看得更清楚。”
我原地呆立,望着默默抽烟的林四海。然后,我的两条腿不可控制地哆嗦起来。我也想变成个瞎子,能看到再也看不到的亲人的瞎子。
姥姥住院期间,林四海买来各种好吃的,除了给我姥姥的,其余都以我妈之名塞进我嘴里,他们怕我不肯吃。其实我清楚是林四海花的钱,我干吗不吃。但我不是却之不恭是坦然受之—这些点心、烧鸡、水果之类通通都是我妈的卖身钱—那时候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假如不吃的话,心腹皆亏。而且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需要脂肪、蛋白质、维生素和多种不饱和脂肪酸,我正在发育的身体没道理抵触它们。
不过,我不跟这些脂肪、蛋白质、维生素和多种不饱和脂肪酸的提供者说话,一个字也不说。
姥姥离开医院时我还没有放学,否则我说什么也不能让我舅舅把她接走。我妈说你姥姥也该出院了,去你舅舅家养养也好,他们家条件比咱家好。
我拿起床头柜上那个满是茶垢的玻璃杯摔在地上,那是林四海的。这声脆响让另一张病**的老头差点坠床。
我妈说小冬你听我说,你舅舅对你姥姥一直还算孝顺,这次住院他也给了我钱,他不会亏待你姥姥的。我一脚把暖水瓶踢倒,砰的一声闷响,内胆粉碎,热水洒了一地,水中滚动着珍珠似的水银,另一张病**的老头这回真的掉了下来,他一边扶床爬起一边嘟嘟囔囔。我妈和林四海连忙把老头扶上床,忙不迭地说着道歉的话。老头手术还没做,因此精神头还足,眼瞎嘴不瞎还在骂骂咧咧,我从**弹起来攥了拳头冲过去,林四海挡在我和老头之间,两手掐住我的肩膀,我觉着他的手指掐进了我的肩关节,我仰头瞪着他,他的目光杀气腾腾,我哥说林四海杀猪前的眼神是柔和的,我不信。
我挣扎了几下,我连环踢腿,我想踢他的裤裆,可我只踢到了他的腿骨。从他的眼神看似乎全无痛感,倒是我的脚趾生疼。
还不到三个月,姥姥就住进了我爸爸工作过的镇医院,又过了十几天她就死了。那个下午我和我哥坐在煤灰堆上抽烟的时候,医院门口的枯树上有一只灰色的鸟扑棱棱飞上天际。一个恰好走到房檐下的人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顶,然后左手摊开手掌,右手戳向天空中那个越来越小的灰点破口大骂。
直到今天我也不清楚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我到图书馆翻遍了所有的医学书,没有一种疾病与我姥姥的症状类似。她临死之前跟我妈说,肚子里似乎有个气球,吸一口气就胀大一圈,两边的肋条骨几乎要被撑破,胃胀得不行,像快吹爆的猪尿泡。可我和我哥还有我妈都看不出姥姥的肚子有什么异状—撩开她的衣服,分明是一个深深凹陷的坑。
我姥姥死后不久,我妈就带着林四海或者林四海就带着我妈回到了觉道庄。她临走的时候把我托付给了一个邻居,她哭得涕泪滂沱,跟真的一样。假如不是林四海站在身边,我几乎被感动了,几乎要扑进我妈怀里大哭一场。我在心里跟自己说:“假的,妈,你演得真好。”我在心里跟我妈说:“别装了,跟着你的野男人滚吧。从今往后,我归我自己管。”
临行时,林四海给我留下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这沓厚厚的钞票散发着冲鼻子的猪油味。他为了和我妈走得更心安理得,留下一句话:“花完了,打个电话,我给你送来。”
他们走后,我把那沓油脂麻花的钱揣进兜里,把那个写着林四海家电话号码的纸条叠好,夹在英语书里。
每天放学,我都会看到一个不伦不类的建筑拔地而起。这是个建设与破坏同步的时代,每一堵墙上都用白灰写着大大的“拆”字,那个顿号似的点写得力道十足触目惊心,这个强悍的笔画彰显了“书法家”不可抵挡的权力,这个“拆”字暗藏一种见神拆神、见佛拆佛的力量。
随便沿着几个“拆”字就能走到某处工地,被拒绝了三次之后我在一处工地见到了正在开叉车的冯爱民。那时,一轮红日正要在西方坠落,工地上依然一派热火朝天,每个建筑工人都光着膀子,落日余晖把这些肌肉饱满的男人染成一个个会移动的金色雕像。一个小个子男人坐在叉车里,轻松裕如地操作着这台力大无比的机器。我认出了他,大声喊着他的名字,一声接一声。所有的工人都回头看我。小个子男人从车上跳下,朝我跑过来。在他身后起了一溜尘雾,他光着膀子,汗津津地引领着尘雾奔跑的样子威风凛凛,仿佛他是一架正在俯冲而下的战斗机。
冯臭子。冯爱民。个子还是那么小,头发还是那么乱,脸还是那么脏,不同以往之处是添了两方倒梯形的胸大肌,两块桃心形的三角肌,和老鼠般蠕动的肱二头肌。
我姥爷死后,冯爱民就出门打工了。他找工作的过程顺利得令人羡慕,他来到的第一个工地正好缺个开叉车的,原来的司机因为喝醉了酒,开着叉车把一个工棚夷为平地,当时工地上的“厨师”、一个傻丫头正在棚里给工人们做饭,她被叉车的金属铲戳在屁股上,她手中的一摞碗和她的腰椎一齐粉碎,如今还躺在病**,屎尿不能自理。“你要问她,怎么弄成这样的啊,你猜她怎么说?”讲起傻姑娘的事,冯爱民眉飞色舞。
“我要猜得出来,不也成傻子了。别卖关子,快他妈说。”
他粗着嗓子学那傻姑娘说话:“坏司机,坏司机摸我屁股。”冯爱民模仿得很像,我没见过那个姑娘也没听过她说话,但我觉得傻子说话就是这样子的。我笑得喘不过气,冯爱民也在一边赔笑,笑得比听故事的人还夸张。这大概是我听说过的最离谱的性骚扰事件,开着一台叉车去摸女人的屁股,傻姑娘的控诉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冯爱民和他工友们的谈资。我分析,冯爱民的工友们没少在背后偷袭傻姑娘的屁股,她的思维就凝滞在从她身后探过来的一只只饥渴的手上,直到遭遇最后一次重金属非礼。我爸的医书上有关于腰椎的图片,我知道这些椎骨连接起来就是脊柱,腔内是一条脊髓和无数条神经,从傻姑娘的大小便失禁来看,她是瘫痪了,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她很可能失去直立行走的功能,她的下肢肌肉将不可避免地萎缩,她也将失去诱人的臀部脂肪,此后不会再有人肯伸出手去,捏一把她干瘪、枯槁、失去弹性的屁股。
冯爱民说,那个司机进了监狱,这个开叉车的机会因此便宜了他。那天,正处在烦闷暴躁情绪之中的工头不耐烦地询问应聘者是否会开叉车。冯爱民眼也不眨脸也不红地说没问题。他跳上叉车,只摆弄了一分钟就开动起来,在工地的空地里兜了两圈,完全像一个开了多年的老手。这样,冯爱民轻而易举地就获得了这份让其他人欣羡不已的工作。
相对其他工人而言,开叉车是技术含量较高的工种,相比之下也要轻松得多。“其实我一上叉车脑袋就蒙了,我哪开过这个呀,不过我开过拖拉机,我想反正也差不多,还别说,就真开起来了,”冯爱民两手握拳,抓着不存在的方向盘比画着说,“从车上下来,我才觉出来,汗都快出干了。”
“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人就得有个狠劲儿。你狠劲儿一上来,没什么事干不成。”
“何况我非得找个活干不行。”
“爹娘都没了,我得养我弟,让他上学。”
“那你姐呢?”我问。
“她,跟一个大同老西儿走了。那人是个拉煤的司机。”
“我就纳闷了,都成老娘们了,还真有人要我姐。”
那年,冯爱民他姐冯爱兰也有四十多岁了。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犹存风韵,但已露出衰老的迹象。
冯爱民很快就跟那帮工友混熟了。他是这个群体里最小的一个,“嘴甜点儿,手勤点儿,大方点儿,这帮大哥就都喜欢你,在这儿没人欺负我”,冯爱民跟我说,来这儿不久他们就带着他去医院看那被叉车非礼的傻姑娘,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买了点儿礼物,除了礼物,这些一身汗臭的民工还你五角他一块地凑了些钱给了傻丫头的家人。冯爱民说:“那傻丫头看样子比我大不了两岁,看见床前围了一群她认识的人,就嘿嘿嘿地傻笑。那样儿真是傻透了。不过,模样儿长得真不算难看。”
“傻丫头家里头穷得叮当响,原先那个开叉车的司机家里也没钱,工地上的大哥们心眼儿都不坏,说穷人们再不互相帮扶,这世道就要不得了。再说,又吃了傻丫头快半年的饭。”
“我问他们,咱们这儿都谁摸过傻丫头的屁股?他们说,掏五角的没摸过想过,掏一块以上的也想过也摸过。”冯爱民额上斜斜地起了一道皱纹,看上去有些愁苦。
“小冬你别着急,有空了我就教你开叉车,到时候我也给你找个开叉车的活,就不这么累了。”他说这话的时候两眼放光,那光芒给你的感觉就是:不就是想当皇上吗?行,包我身上。
我也算个工人了,兼职。每天放学后,我就到工地干活,活不难,就是搬砖、筛沙子,给和水泥的工人打打下手什么的,只需要力气不需要脑子。钱也不多,不过我不在乎,我就是想跟冯爱民一块儿混。钱没了我大不了去找我妈要,我也想通了,她和她的姘头有抚养我的义务,虽然我不是他俩弄出来的。
我和冯爱民过了一段好日子,他有按月发的工资,我有林四海给我的生活费,不愿意吃工地上的大锅饭了,就找个小饭馆要个水煮肉片、两盘鸡蛋炒饼,再喝上两瓶啤酒,相当奢侈。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孩子想都不敢想。酒足饭饱了,我们就骑着车在路上撒欢,间或遇到一两个骑车的女孩,我和冯爱民就猛蹬几下,伸手拍拍女孩的肩膀,她们就会回头怒目相向,我俩就品评一番,然后像两个各自为政的考官给出不同的分数。假如女孩长得有几分姿色,看着她们粉面含羞嗔怒着骂我们流氓,我和冯爱民就极满足、极放肆地笑;假如女孩长得丑,我俩就同步干呕,这意味着被我们品评的女孩分数超低,肯定是及格线以下。在这个游戏中我体会有二:
第一,冯爱民和我的审美观完全不同,我评高分的女孩长得相对清纯清秀,回眸一怒时眼波里有一抹不容忽视的忧郁。身材倒不见得非瘦不可,但绝谈不上丰满。冯爱民的高分姑娘都有乳有臀,乳不在挺,丰满就行,臀不在翘,肥腴就行。至于脸蛋,冯爱民标准更低,五官俱在就够了及格线,如果嘴唇再宽阔些再肥厚些,就算碰上极品了。我对冯爱民喜欢大嘴巴女孩有些忧虑—“就你那小脑袋瓜,这姑娘要跟你亲嘴,嘴唇就整个给你盖脸上了。”冯爱民不置可否,作着吞咽动作,好像正吞咽姑娘的口水,然后瞅着我,脸上绽开一朵傻笑。可不管怎么说,我也不能把我的标准强加给他,有人喜清汤挂面,有人无肉不欢,口味自选,丰俭由己。
第二,从后面看上去美不胜收的姑娘,回过头来通常让你特别失望,我把这种姑娘的后面叫“理想”,前面叫“现实”,不是有人说吗,理想和现实总是存有莫大的差距。有一次我俩追出一个姑娘二里多地,此姝头、颈、肩、背、腰、臀、腿无一处不美,看着她的背影,就能想到她的刘海、额、眸、鼻、唇、胸、脐、小腹、髋、足踝之美,我心跳加速,伸出的手绵软无力,像是打太极,不是拍而是轻轻放在她的香肩上,她猛地把头扭过来—我的脸和她的脸几乎贴在一起,一股浓烈的大蒜味沿鼻腔上行直冲脑子,我屏住呼吸看清了这女孩的五官,与那股大蒜味相得益彰,排列组合不恰当到极致的脸变成一帧锐利的底片穿过我的视网膜直插颅底,欣赏她背影时的眩晕感立刻消失,脑袋登时就清醒了。
我忘了哪个哲学家还是作家说:凡是美好的东西都具有烈酒或者毒品的效力,让你产生一种微醺的眩晕感。丑陋的东西此人没加置评,我想,丑就是一股刺鼻的大蒜味,有提神醒脑打消邪念的功效。
那段时间我和冯爱民阅美无数,但无一女可和我的表姐施雅相提并论,我渐渐对这个乐此不疲的游戏厌倦。
这之后冯爱民的一场恋爱让我更加想念我的表姐施雅,我疯狂地想有一个女孩在我身边,用温暖的身体覆盖我,用湿润的嘴唇亲吻我,用毛茸茸的眼睛望着我—一切都像冯爱民和他的妞那样。那阵子我试图从班里找到这个女孩,我遍寻不见,我疲惫地把施雅请回我的大脑和梦中。我揉她我搓她我含着她我咬着她我召唤着她,虽然她能让我喷涌而出,可她仍然是不真实的,梦里的施雅没有她身上的味道。
新来的“大厨”叫连云凤。比起她的前任来,此女当得起大厨之名。据有“口福”的民工说,傻丫头做饭基本就是拌猪食的水平,能做熟就不错了。好在大家都是穷苦人出身,不会“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更不会“割不正不食”,又不傻,看在傻丫头圆滚滚软乎乎的屁股份上,有几粒沙子也没什么,有几块石头也没什么。新来的姑娘虽然做的也是同样的青菜豆腐,味儿却好了不知道多少倍,馒头蒸得像女人的奶子白而暄,包子虽然全素,但皮薄馅大,咬一口满嘴鲜香。即使是窝头,也是颜色金黄入口绵软,明显是心思绵密的人,把粗馇的玉米面磨得极细。青菜豆腐炖得极软却仍然成形,青菜碧绿,豆腐清白,菜汤之上史无前例地飘着一层油花,好吃了很多。油花的秘密是冯爱民后来告诉我的:“云凤把给工头们炒的猪肉切了点肥肉下来,每次都耗成油,攒在罐子里,炖菜的时候就舀几勺猪油进去,你说吃着能不香吗?”
除了不让摸屁股,这个叫连云凤的姑娘简直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连云凤的长相,恰符合冯爱民的评分标准—有乳有臀,乳丰满臀肥腴,脸大眼大嘴大,双唇肥厚,若接吻,可以把冯爱民的小脸覆盖。但人极羞涩,不怎么说话,也没有与其形象匹配的大嗓门。据说是因家境不好辍学,托了某个工头的关系来工地做饭。
她初来的那几天,我也很想捏捏她的屁股,在下决心把手伸向她的屁股时,我屡入工棚积攒胆量伺机行动。
一日,刚走到工棚门口,就见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家伙正把手伸向连云凤的屁股,她头也不回灵巧地躲开了,好像她的屁股里藏着某种感受器,留下老流氓那只手尴尬地停留在原来的位置。连云凤不出一声,也并不转过身来,仍然背对老流氓,两手还在案板上忙着,仿佛无事发生。但屁股明显收紧,肥厚脂肪下的臀大肌调整至预警状态。
老流氓一扭头发现了我,冲我挤了挤眼,歪了歪头,猥亵而神秘。他以为我刚进工棚,因此坦然地摆出一副已经得逞的无耻样子。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所有人改变了对冯爱民的印象。冯臭子攥着菜刀站在连云凤身边的那天,这个工地上的所有人都不再把他看成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而是个爷们,一个轻易不能招惹的狠主儿。那天肯定是个礼拜日,逢周日我就在工地上干一整天,就可以拿全天的工资。我的记忆参差斑驳,然而思绪只要回到那一刻,就感觉血脉贲张。
那天累得要命,我偷了个懒,趁人不注意溜到墙外的一片树林里,躺在草地上,柔软和凉爽渐渐压过了周身的酸痛,迷迷糊糊地,马上就快睡着了。这时我听见有人喊冯爱民的名字,夹杂着骂街的脏词儿,声音凄惨,还带着哭腔。睡意顿时没了,我爬上墙头,见工地上围了一群人,中间正是冯爱民和连云凤。冯爱民手里的东西反着刺眼的光,从我处的位置看,像是拿着一面镜子。
是菜刀,根本不是什么镜子。我跳下墙头,俯身抄了半截钢筋跑了过去。我挥舞着钢筋劈波斩浪,人群迅速让开了一条宽大的缝隙,又迅速合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们想干吗?”我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你们这帮老流氓给我听着,谁他妈逼要是再敢碰她的屁股,我就剁了他!”冯爱民没回答我的话,但实际上已经回答了—连云凤满脸通红地站在冯爱民身边,一双大眼睛潮乎乎的,一只手怯怯地拽着冯爱民的袖子。老流氓捂着腮帮子,酱油似的血不断从指缝里淌下来。其他的人有的怒气冲冲,有的脸上纯是一副看热闹的德性。这时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头分开众人挤了进来:“都散了都散了,别围着,都给我干活去!”工头抬起双臂,轰鸡似的驱赶围观者。几个人扶着老流氓去缝针,他一边走一边口齿不清地骂骂咧咧。
“冯爱民,你把菜刀给我,小小年纪就动刀子,你他妈还想杀人啊你?”
我把钢筋悄悄扔在地上,从冯爱民手里摘菜刀,他攥得很紧,我拍了拍他后背,他的手松了,我接过菜刀,刀把儿向后递给工头。工头左手接刀,右手蛇立,迅猛无比地扇了冯爱民一记耳光:“还他妈反了你了!赶紧给我干活去!”
工头提着刀转身走了。冯爱民转了个圈扑通坐倒在地,我扶他起来,看到他眼里有泪光和菜刀的光芒。连云凤不见了,我一抬头,只见她的一瓣屁股隐没在光线黯淡的工棚里。
旁观者清。我怎么看都觉得冯爱民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冯爱民看连云凤的眼神毛茸茸的,冯爱民提起连云凤的时候眼神也是毛茸茸的,连云凤看冯爱民时,却毛也没有。当她独自一人的时候,我注意过她的眼睛,我形容不出那是什么含义的眼神,我只能说,是空的。而此时此刻,我敢打赌冯爱民并没有出现在她的脑子里。
不过这并不妨碍冯爱民得手。有一天晚上,他笑嘻嘻地塞给我二十块钱,极不好意思地说:“小冬哥,我请你喝啤酒,不过我就不去了,你多喝一会,别急着回来啊。”
“还有,你可别听我房。”
“你怕我把你听**了是吧?”
“哥,你别埋汰我了,去吧,整俩好菜!”冯爱民打开门,推着我往外走。
妈的。这可是冯爱民头一回叫我哥。
还是一份水煮肉片,一瓶啤酒。我坐在小酒馆里,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酒,我的百会穴能感觉到老板戳来的目光。水煮肉片只剩下了红油油的汤,为了让老板继续不耐烦下去,我又要了一瓶啤酒、一盘煮花生米,大约有一百五十粒,一粒一粒地吃,能吃到半夜,半粒半粒地吃,能吃到第二天早晨,能吃到那个老板把眼珠子熬出眼眶砸在脚面上,能吃到冯爱民弹尽粮绝,像死狗一样瘫软在连云凤那堆白花花的肉上。能吃到我那间破屋子里,充满精液和汗液的味道,灯泡光晕的四周,**和飞蛾共舞。
酒还剩少半瓶,我仰脖干掉,晃晃悠悠走出小酒馆。街上起了风,少有的清凉。我脱下汗衫搭在肩上,再凉点再凉点,夜风,你吹吧,吹我的胸膛,吹吹我的裤裆。
不成文的协议顺其自然地达成—连云凤成为我的第二位房客,她和冯爱民睡在我那张两个单人床拼成的大**,他们身子底下是我妈买的鸳鸯戏水的花床单,脑袋下面是我妈临走时铺上的大红提花枕巾。冯爱民把沙发搬到外屋,这个逼仄的空间兼有厨房的功能,从此我就和锅碗瓢盆以及晚上出来觅食的老鼠睡在一起。对我而言也不是全无好处,连云凤的厨艺解决了我和冯爱民休息时吃饭的问题,此外她还负责保持我们房间的清洁。此外伙食费也不用我出一分钱,冯爱民一个人包了,他说话的时候有腰缠万贯的大款气象—“你把钱省着交学费,你把钱攒起来寄回家,你们两张嘴我包了!”
这是奇形怪状的一家三口,我、冯爱民和连云凤过起了日子。这两个加起来可能还不到三十岁的小东西,宛如一对一个炕头睡了五十年的夫妻—脱下脏袜子时,冯爱民会说:“云凤,去,把我袜子洗洗。哎,等会儿,冬哥那双一块洗了,他那袜子都能戳地上了。”发了工资,冯爱民会抽出几张拍在桌子上:“云凤,去买点儿肉,咱家该改善改善生活了。哎,等下,别忘了买几瓶啤酒,我和冬哥有阵子没喝了。”连云凤还是一如既往地言语简约,即使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与她的身材很不相称。她和我渐渐熟悉了,也说话,但是很少看我,偶尔的四目相接,脸就飞速地红了,仿佛突如其来的一团红云渗入皮肤。我发现,冯爱民的眼光也不是那么不堪。十八无丑女,何况连云凤还不到十八岁。
夜里,冯爱民也不再找个理由把我支出去。我趴在厨房的沙发上清晰地听着他们在**发出的声音。床腿和床板连接处的吱呀声,冯爱民粗重的喘息声统统传到我的耳朵里,可我想听到更刺激的声音作为**的素材,然而来自连云凤的声音一丝一毫我也没听见—我忽然觉得,冯爱民是在跟一个不存在的女人**。
什么是不存在的女人?女鬼吗?
那时,我的枕头底下压着一本缺了书皮的《聊斋志异》,无声无息的连云凤与《聊斋》中的游魂重叠在一起,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