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认识我。我是学校的小角色,一个仰视你的人,一个旁观者。
听不出我是南方人吧,丁医生?我已经记不清我来北方有多少个年头了。
刚来这儿的时候,我还不到三十岁,那时候这个医院才十几个人,破破烂烂,只有两排平房。我的工作是看大门,当时有个领导说,你这张脸就能顶一个保卫科,小偷小摸的看一眼还不吓死过去。
别人愿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反正我这辈子也毁了,能混口饭吃、不饿死就行。比起我的亲人来,我算是有福气的人啦。
一待就是三十多年。我亲眼看见咱们这个医院从小到大、从两排平房到盖起大楼,亲眼看见这个医院的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看见有人死,有人生。看见红卫兵喊着口号冲进来,我跟他们说,你们要不怕我传给你们麻风病就进来试试。一个反戴着军帽的毛孩子像是这群红卫兵的头儿,他说别听这个妖怪瞎说,咱们冲进去把反动学术权威带走批斗。一个姑娘似乎听说过麻风病,她抻着那毛孩子的绿军装后襟,哆哆嗦嗦地说,咱们走吧,这种病要传染上,先是手脚烂掉,然后鼻子、嘴巴、耳朵也烂掉,没一个能活下来的。另一个戴黑边眼镜的年轻人也说,听说得了麻风病的人,脸长得活像个狮子,你看这个人的脸,跟狮子像不像?反戴军帽的看了看我,小脸越来越白,吹了个口哨,带着红卫兵扭头就跑。丁医生你看,领导的话还真没错,我这张脸还真顶个保卫科,我保住了老崔医生,前几年他死了,可那时候他可是咱们这儿最好的儿科医生,不能让他挨批斗啊,万一有个好歹,孩子们病了谁给瞧去?
我还亲眼看见葛红苗的爱人,就是我给你讲过的那个老师—从楼上跳下来,脑浆子粘在井盖上,我拿水冲、拿铁刷子刷了半天才弄干净。
我还看见这几年老百姓越来越吃不起药看不起病,我还看见医院的领导车越换越好,肚子越来越大,我还看见小护士们熬成老护士,奶子垂下去,眼袋凸起来。
我看过大门、扫过厕所,帮妇产科的医生把引产引下来的六七个月的孩子埋在池塘边。如今你看见了,我现在烧锅炉,病人成了死人,我就给他们理发、刮胡子,用清水给他们洗在人世的最后一次澡,让他们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到天上去。这门手艺是一个老医生教我的,他说,这是对一个生命的尊重。他说,在战争时期,受医疗条件所限,抢救不过来的战士,他会亲手为他们整理遗容。就像我现在的工作一样。
他是个好大夫。
那年我十二岁。我们村原本有两百多口人,后来活下来的只有我一个。不过那时候幸存的还有二十几个,其中就有我和我爷爷。虽然你是医生,丁医生,但是你绝对没见过二十多个活着的麻风病人,活着是活着,但是生不如死啊。我们那个村子就是地狱,而我们就是在十八层地狱里受难的冤魂。那个女红卫兵说得对,我和我幸存的乡亲们个个面目狰狞,我看到别人的脸,就等于看到镜子中的自己一点一点地烂掉。
村子被封了起来,一群穿着军装的人围着村子挖了一条环形壕沟。另一群穿着军装的人托着枪站在壕沟的边上。壕沟挖好之后,村里活着的人还有九个,有的烂死了,有的想跑,死在阻拦下。壕沟很宽,这村子没人能跳过去,也没人掉下去还能爬上来。水和粮都快消耗一空,在没有彻底溃烂成一堆烂糟糟的人肉之前,饿死就是最体面的死亡方式啦。
我爷爷早就神志不清了。
他不知道我是他仅有的孙子,他本来有三个孙子和两个孙女,可那时候就剩下我一个了。我拨开他的胡子,把最后一点水灌进我爷爷的嘴里。老人家突然清醒了,有点亮光从他那双溃烂的眼眶里跳出来。他喊着我的乳名,让我扶他起来。然后走到院子里,拿起一把斧子冲着我家院子里那棵樟树挥舞。这棵树我和我的兄弟们天天爬上爬下,我熟悉它的树干树枝,比熟悉自己的肋骨还清楚。
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我想他肯定是疯了。我躲在一边不敢过去,我爷爷一下一下地砍树,俩手都是血。树倒了,我爷爷扔下斧子,坐在地下发呆。
半夜,我爷爷把我叫醒。他叫我跟他一起拖着巨大的树冠往村外走。借助微弱的油灯,我们走到环形壕沟的沟沿。爷爷让我停下,我坐在树干上直喘粗气。我爷爷沿着壕沟转了一圈,我看着他一点都不像个疯子了,他的脚步像猫那么轻,神色像军人那么警惕。他走到我身边叫我站起来,他说,来,咱们把树立起来。
死去的樟树在壕沟边立了起来,树冠在夜色中晃动着,发出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
“一二三,推!”我按照爷爷的口令猛推一把,樟树轰然倒下,树冠搭在了壕沟的另一边。
我一下子明白了,这分明是一座桥啊。
我爷爷说,快,爬过去!
不过我不能走,谁舍得丢下自己的亲爷爷呀?你说。我刚哭了一声,他就捂住我的嘴,等他松手时,一块带着血的嘴唇从我爷爷手里掉在地上。我没顾上喊疼,我搂住我爷爷,仰头看着他,他的脸比城隍庙的鬼还可怕,他怒气冲冲地瞪着我,压低嗓子说—
不许哭。赶紧爬过去,给咱们刘家留个种。
我一边流泪一边抱着树干,一寸寸地爬过壕沟。我没敢回头看我爷爷,我怕我忍不住又爬回去。
唉—小丁医生,我对不起我爷爷,你看现在我都快入土的人了,还是没有给他留个种。我这模样,女的见了我不撒腿就跑就算她胆子大啦—
过了壕沟,我扭头看我爷爷,他冲我使劲摆手,让我赶紧跑,我抹了抹眼泪,就没命地跑。跑累了我就钻进庄稼地里睡一觉,渴了就喝口河沟里的浑水。我被人拿着棍子打过,因为我偷了人家的一个热包子;被狗追着咬过,因为我抢了一个比我还小的小孩的玉米饼,咬一口就咬一口吧,反正我也不在乎,不就是少一块肉吗?
不知道走了多少天,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好像是到了一个城市,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个地方叫什么名。我见到一个院门口的牌子上挂着红十字,就走进去。这一步跨进去,我就得救了,救我的人是个长着大鼻子的外国人。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一个外国人。
算命先生给我算过,说我命硬。真没骗人。你说?谁还有我的命好—有个好爷爷帮我逃出来,又碰上一个贵人,更何况,这个贵人还是个最有名的麻风病专家。
大鼻子外国人和这个医院的大夫们一样,也穿着军装。我现在记不清了,他们穿的,和挖壕沟的军装是不是一样?要是一样,这些个军装怎么这么好,那些个军装怎么那么狠呢?我想得脑袋疼。可我没敢跟大鼻子外国人说。
大鼻子外国人的中国话说得真好,年轻的绿军装说他有美国口音,我没听过美国人说话,也听不出他有什么口音。反正他说话我能听懂。他笑起来也跟中国人一样,他比我爷爷年轻多了,但是笑起来有那么点像,笑得我心里头暖呼呼的。
在医院里住了一年多,大鼻子外国人除了给我看病之外,还送了我几本书。我说我不识字,没想到过了几天就有一个老师来教我识字。我知道,这个老师是大鼻子外国人请来的。那个老师对我很好,看我的时候也不像其他人那种眼神。他经常夸我聪明,一学就会。还送了很多书给我。这个老师还介绍我到学校去念书,可是没人肯收,我也不想去,我可不想让人们像看怪物似的看我。
有一套印着语录的《史记》我现在还留着,你没看过?是汉朝一个叫司马迁的写的,据说被皇上割了卵蛋,于是发愤著书,要不写不出这么好的东西。你说得没错,你们医生管这个叫睾丸,我们老百姓就叫卵蛋。
你要想看的话,我借给你,不过可得还我。那可是我的宝贝,将来我死了,我希望带着这几本书一起走。
还记得我给你讲葛红苗爱人的事吗?那些个典故,就是从这本书里看来的。
有那么一天,大鼻子外国人跟我说,年轻人,你的病已经好了,你可以回家了。我告诉他我没有家也没有亲人。他半天没说话,背着手转了一圈,他说,这样,我现在就去跟院领导商量一下,让你留在这儿,当个清洁工吧。
后来,大鼻子外国人走了。他说要到云南去到贵州去,那儿还有很多病人等着他去看病。又过了几年,这个战地医院撤销了。因为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了麻风病人。临走时,这个医院的领导给我开了介绍信,我才到了咱们这儿。你不知道吧小丁大夫,咱们医院的前身,就是专治麻风病的医院。
我记住了那个大鼻子外国医生的名字,他叫乔海德。听他们说好像是个美国人,小丁大夫,看来美国人也不都是坏人,是吧?
我见过他。我还知道他的英文名字。
有一年他到我们学院讲学,他讲的什么我记不清了。那时候他已经很老很老,一头银发,大脑门,一副粗黑框的深度近视镜架在一个大鼻子上。他的中国话说得很好。我还记得他夫人显得挺年轻,雍容典雅,线条柔美,沉静地坐在廊檐之下,面部半隐于阴影之中,仿佛一幅油画。
听我的,别喝了。这杯酒你他妈给我放下。
对,就是你,我骂的就是你丁冬,你让我喝我就不骂你了,你听我说,我没醉,醉的是我的肉体,可我心如明镜。你叫丁冬,外科医生,我的同事,你是刘老头,烧锅炉的,前麻风病人,现在的锅炉工,停尸房房长。你看,我还认识你们俩,这就证明,我没醉。
丁冬你听着,咱们俩谁也不如刘老头,刘大爷,换了你我,长着这张狮子脸,你还能活下去吗?我能活下去吗?刘满月能要你?虽然说那是头肥猪,她妈也是头肥猪,可就是这两头猪也看不上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就是一个面首,面首你知道是什么东西吗?就是伺候娘们的男妓!你他妈积极你他妈上进你他妈不要红包你他妈装得跟多么一尘不染似的,刘师傅,刘大爷你别管,你让我说,你让我把话说完,丁冬不会介意的,也许我真的喝多了,我嘴欠,我找抽,可咱们还是兄弟,是不?
兄弟,我佩服你。打死我也想不到,你真能跟刘满月成了一对,你把她睡了是吧?牛逼!我就佩服你这种勇气,我不是说你敢跟刘满月上床的勇气,而是你跟那刘满月出双入对虽千万人戳你脊梁骨而犹未悔的勇气。嗯,你说得没错,你就是无耻,就是不要脸,操,别曲解我的本意,无耻从我嘴里说出来可不是贬义词,恰恰相反,这个社会需要无耻,我们就是要支持一部分无耻的人先牛逼起来。你别以为刘老头是靠烧锅炉和伺候死人活着,如果你这么认为,我不得不说你太浅薄,他能在这个医院生存的理由绝对没那么简单,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还长着这张狮子脸,你就要苟且偷生,你以为你已经从那棵架在壕沟上的树干上下来了?没有,只要你还有口气,你就得爬,不停地爬,你一天不死你就得爬一天。我知道,你送不起什么贵重的礼,可是你脸上那吓死人的笑容就是礼物,你在每个人面前的点头哈腰就是礼物,你给王众议送的一捆自己种的韭菜就是礼物,我说的是不是这么回事,刘大爷?
所以,丁冬,无耻的不止你一个,我不鄙视你。你无耻是因为你明白了一个道理,你知道人应该活得现实一点,像我们这种没权没势也没个有权有势的爹妈的人,更要比别人活得现实。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丢人的,虽然说你我都算有文化的人,也不可否认我们都还算聪明,可你知道什么才叫他妈的聪明?我告诉你—用你裤裆里的家伙能解决的问题,就不要浪费脑子,何必劳动高级中枢呢?
这就是智慧,兄弟,生存的智慧。这智慧你有,所以我赞美你,兄弟。
你不能说这是意志消沉,只能说明我们都成熟了。你应该见过我,丁冬,我是你师兄,是你学长。
我输得一无所有,唯一的收获是一个正在上高中的女生。丁冬你还有印象吗?我记得你说过我是老变态,你说有一本书写的就是老变态的故事。我和那个高中女生的故事也能写成一本书了。
那时候她跟着我走到学校,我疲惫不堪,刚进宿舍就倒在**,很快就睡着了。我的同学好不容易才把我推醒,说有人找。我迷迷糊糊地出门,就见走廊里靠墙站着一个女孩,小鼻子小嘴小个子,胸前两个若隐若现的小**,她怯生生地看着我。
我没怎么上课,我疯狂地爱上了这个妞。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只有一张单人床的民房,我买来足够吃一个月的方便面、啤酒和肉罐头鱼罐头,还有一只插电的水壶。白天我躺**看书睡觉,其他时间用来想她,傍晚她放学后就来到我们的小屋。吃完饭我们就上床,我动作轻柔地一次次进入她的身体,我欣赏着她睫毛的悸动和透明皮肤下一波一波的红潮,我咬着她小巧的耳垂,抚摸着两个正在发育的小**,听着她细声细气的呻吟。然后我们在**吃着东西喝着啤酒,一遍一遍地哼唱着歌。我给她讲故事,她默默地听着,默默地流泪。我夸大了自己人生中的作为,我把另一些人的思想偷来变成我的思想,这样,我在她的心目中,就越发得忧国忧民,越发得伟大了。她疯狂地迷恋我,不惜逃学来出租屋找我。
她第一次把处女的身体交给我的时候,绝不像一般女孩的半推半就,而是坚决地要把自己给我,她说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有这个资格。我哆哆嗦嗦地进入,尽可能轻尽可能柔,像古董商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后来?我们的故事没有后来。我是个王八蛋,欠抽的人渣,我求你,给我一拳,踢我一脚,他不肯,刘老头要不你来—也许,也许我他妈会更舒服点儿。
有一天她父亲跟踪着女儿进了我们的家,我站在这个温文尔雅却表情凝重的中年男人面前,她抱着我,背对着她的父亲,准备替我阻挡随时可能袭来的拳脚。我推开她,跟着她父亲走到门外,他说,只要我答应不再见他女儿,他可以不到学校告发我。这是个我意料不到的结果,我本来要跪在地上求他,只要不告诉学校,只要不影响我毕业,我可以发誓永远不再见她女儿,如果还不能消气,他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把我打个半死。
这么低的要求,我毫无困难地答应了。我们回到了屋里,她坐在那张属于我们的**,见我进屋就飞快站起来,一双清亮湿润的眼睛迅速扫视着我脸上暴力的痕迹,她当然看不到什么。然后她对自己的父亲说了一句特别傻逼的话:“我爱他,他是我的勇士。”
我心里一热,眼泪都快下来了。真他妈傻得让人揪心,揪心的疼。
可我还是在她父亲凌厉的眼神“鼓励”之下说:“你大概是傻吧,我其实就是爱出出风头而已,逗你玩儿的话你还当真?”
我说完之后她失语了。只是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用她那黑玉石一样的眼睛看着我。那种眼神,我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我用仅有的一点力气躲开了她的目光。我听见她父亲扯着她走出了这间屋子,仿佛扯着一件纸做的衣服。
后来我见过她一次,隔着老远。
毕业那天,我去了她的学校。下课铃一响,学生们涌出每个教室向校门走来时,我跑得比兔子还快,头也没回。可,我本来是想见她的。当我在人群中准确分辨出她的脸,那张我捧过亲过抚摸过不知道多少次的小脸蛋的时候,我怕了,我虚弱了,我身上只剩下逃跑的勇气。
鄙视我吧。
我还算顺利地毕业了。
你知道吗丁冬,以我的成绩和学生会干部的身份,我会被分配到卫生局,多年以后我还可能是卫生局局长。我就会坐着专车到各大医院巡视,你们这些穿白大褂的小丑就会列队相迎。可是现状你看到了,我被发配到这个破鸡巴医院里。
这儿的气氛令人窒息,我的主任我的同事都他妈的是贪得无厌的小人,他们的廉耻底线是不主动找病人要红包,他们为了能给病人一个呈上红包的暗示字斟句酌绞尽脑汁。在这个地方,我闻不到一丝治病救人的气息,看不到任何希望,你看那病房窗户上生锈的铁栅栏和契诃夫的《第六病室》何其相似。
我上班的第一年,和一个快要退休的副主任医师在外科门诊面对面枯坐,每天我都打来开水,给他泡好茶,给他送上当天的报纸,我外表谦恭内心敬仰,我希望这位老主任能把他的多年经验倾囊而授,我想成为最好的医生,至少那时,我还坚信治病救人是一份高尚的职业。可是丁冬,你知道我那天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我看见老主任桌子上摆着一盒云烟,我发现烟盒里一根烟都没有,就随手扔到字纸篓里。老主任马上弯腰捡起来,把空烟盒放回原处,他见我一脸疑惑,就跟我讲了空烟盒的秘密。他说小苏你有所不知,这个空烟盒就好比“引蛋”,你是农村来的你应该见过,农村老太太们经常把一个看上去跟鸡蛋没什么两样的空蛋壳摆在鸡窝里,母鸡看见了就会更积极地下蛋。这盒云烟就是我的“引蛋”,看病的时候我就拿烟盒找烟抽,病人家属一看我没烟了,就会跑出去给我买烟。说完那张老脸冲着我无耻地笑,每条褶子都夹着志得意满。
你没见过这个老头,他已经退休了。不过你一定能想到那张脸上,给学生介绍心得的得意,这就是他教授给我的经验!
说实话我听得都快吐了,可还是不得不摆出一副惊诧和钦佩的面孔,就像武侠小说里得到武学宗师真传的弟子。我的配合让这个老家伙更加得意,他微笑着,继续传授他的“引蛋理论”。他说也难免碰上笨母鸡似的人,“有时候我把烟盒倒过来看,那些笨蛋也没反应。这时候你就从兜里掏出钱给他们,就说正看病呢脱不开身,让他们帮你到门口买盒烟。一般这种时候,再笨的蛋也能醒过味来,他们哪敢要你的钱?还不赶紧屁颠屁颠地去给你买烟,说不定你就有一整条烟抽呢!”
你瞧,这就是**裸的现实。那张令人作呕的寡廉鲜耻的老脸就是现实。
我就在这样的老师们的教育下受益匪浅,在这个医院,你不需要追求专业技术,至少先不忙,你的第一课应该是学会对付笨母鸡式的病人,让他们出血来供养你。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老家伙退休之后的一年翻天覆地,假如他现在还坐在门诊,他不会满足于病人一条烟的孝敬,他的“引蛋”也该升级了,要不然岂不是太没追求了?
如今我知道答案了—刚来医院那会儿,我就看着你眼熟,这回对上号了。
至于我,我的故事很长,比山鲁佐德的故事还长,好在刘老头的酒很多,足够喝到把我的故事讲完。
你不认识我。我是学校的小角色,一个仰视你的人,一个旁观者。
那时还有一个男生叫史更生,我们的系草,京城人氏,人长得极帅,穿着洋气,出手阔绰,因此得以顺理成章地成为我们整个医疗系消耗**最多的男生。他总是抱怨自己包皮过长,容易早泄,最后一狠心到附院割了包皮。
史更生光溜溜地躺在**,两腿分开,那条刚刚施行割礼的器官裹在渗出血的纱布里,微微颤动,像某条狗嘴里吐出的红舌头。那几天我们最大的乐趣是熄灯之后讲黄色笑话,等不到讲完,黑暗中就听见史更生嗷嗷地叫:“我求求你们别讲了兄弟们,”他龇牙咧嘴地央求道,“疼死我了,我做的是包皮环切,又不是割了老二,你们老讲这个哥们受得了吗?”
漆黑的宿舍笑声震天,我们把床板压得吱呀呀地附和我们的笑声。
史更生是个好猎手,割包皮之前,几乎每晚都要给我们讲自己的狩猎史,他的下一个猎物是哪个系的女生,这女生相貌如何胸部是否饱满对称,那地方是松是紧,穿什么色的**,有无痛经史等等。手术之后的几天,史更生相当老实,像个修了几世的大和尚,绝口不谈女色。我们讲黄色笑话的本意是填补史更生茹素之后的空白,男生宿舍夜谈的话题永远不能缺了女人,至于史更生因为听了笑话之后**引发创口剧痛,那纯属意外收获。
史更生说他听着听着就**了,立马就是一身冷汗,痛感从尾椎直捅向脑子。同居者纷纷给史更生出主意,让他背诵课本,念《金刚经》也行,或许能起到压制邪念的作用,慢慢就充耳不闻,即使闻了也是段子变梵音,一个流氓倒下去,一个高僧站起来。史更生说我们全是瞎扯淡,一边吸着冷气一边吹牛逼:“哥哥我就是性能力超强,哥们就是鲁迅先生说的那种人,看到赤膊就想到大腿,就是当和尚,保不齐也是一尊欢喜佛。”
拆线的前一天晚上,史更生说:“有一种女的你们随便提,绝对安全。这种女人不仅不让你想到**,还让你变得清心寡欲,我意思可不是说她不招你喜欢,这种女人,你也想抱,也想亲,也想摸,可你就死活没有跟她脱光了的念想,你会觉得跟她干那事儿挺脏,By the way,我不是说她脏,是说只要那种念想一过脑子你就觉着自己心理特肮脏。换言之这种女人就跟一朵莲花也似,可远观不可亵玩。这感觉我说不清,丁冬,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圣洁,”我翻了个身,说,“你想不起来的那个词叫他妈的圣洁。”
“对对对,就是圣洁,强奸惯犯见了这种女人都下不去手。反正在这样的女人面前,也奇怪了,你就是没法起坏心。”
“说这么热闹,你说的这种女人存在吗?你丫见过吗?回头也让哥们会会。”睡在我上铺的兄弟被史更生撩拨得心痒。
“她叫夏雯,”史更生说,“比咱们高两届,一医疗系师姐。你丫就别惦记了,哥哥我如此倜傥都没戏,别说你了。那女的油盐不进,特有个性,唯一的好消息是,我听说那帮师兄也无缘染指。”
夏雯,你听见了吗?有人说你圣洁,说你凛然不可侵犯,说只可以远远看着你,你是一朵淤泥中的莲花,你是圣女,你的额头闪耀着圣洁的光辉。他们说,即使是强奸犯也会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老流氓在你面前也被你超凡脱俗的美教化为圣徒。
可是他们不知道,这群自以为是的傻逼哪里知道,我已经拥抱过你的**,我摩挲过你的每一寸皮肤,我和你已经首尾相连,我的体液不止一次地注入你的身体。我已经大汗淋漓像刚从水里爬上来,你却温热、干燥、光滑。我很奇怪你为什么不出汗,你说女人的汗都留在体内,滋养着所有的器官,另外分出一点点储存在泪腺,所以女人只流泪不出汗。你说贾宝玉破解了这个秘密,才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
他们不知道隐藏在衣服之下的你有多么瘦,你的耻骨碰得我耻骨疼痛。这种隐约的痛感刺激着我不停地胡思乱想,我恍恍惚惚地认为,像这样的**,要持续一辈子,直到我和你成为两具白骨,在地下,依然耻骨咬合着耻骨,千秋万代亘古不变地保持这个姿势。
嗯,是的。就像爱斯梅拉达和卡西莫多那样,拆都拆不开。你说。
你送给我的画,我一直留着。将来我会把它挂在我自己的房子里。挂在床的对面,这样我一抬头就能看到它。现在它有点褪色了,我不知道还能保存多长时间。也许有一天我睁开眼睛,会发现画布上的颜色已经斑驳混杂,我再也分辨不出画里的人和那团绚丽的火焰。真的到那一天,我的眼神就黯淡了,就像火熄了一样。
你送画给我的那天,我正坐在双杠上捧着本书看得入迷。书名你还记得吗?是老陀的《白痴》,你和你的画给我的惊讶不亚于梅诗金公爵第一次见到娜斯塔夏的照片,我看看画,再看看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画上是一个趴在地上的少年,右手捏着一根已经熄灭的火柴,身体前方一团火焰腾空而起,头上和身体四周漂浮着尚未被火苗追上的白色烟雾似的柳絮。少年脸上的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复杂诡异得难以形容。
画里的少年是我,画的作者是你。你说,那天你到操场跑步,大中午的,学生们在午睡,蝉在树上聒噪,头上骄阳似火,脚下黄土生烟。操场上只有你和我两个怪人,你跑了一圈又一圈,每跑到我身前你都放慢速度,你对我这个刚入学的新生备感好奇。你说那是你见到的最孤独、最令你内心悸动的景象—一个少年蹲在地上,努力地把身边的柳絮都收拢成堆,时而站起来,捕捉空中飞扬的柳絮,当你跑到第十圈的时候,少年的脚下已聚拢了一团硕大无朋的棉花糖,于是你停下脚步,两只手撑在膝盖上悄悄地调匀呼吸,你是怕惊扰这个怪异的少年。少年掏出一包火柴,跪下,划燃,慢慢凑近那一大团棉花糖—一个巨大的火球飞升,将空中的柳絮引燃,少年头上顿时像烟花般绚烂—你说是我脸上的表情把你迷住了,可你不知道,这没什么可奇怪的,这是我和我的儿时伙伴经常玩的游戏。只是,他已不在人世了。他的生命和这柳絮一样,瞬间爆燃,又瞬间熄灭。
我听见你啊了一声,我抬头看你,你已经跑开了,你白衣白裤长发飘飘,白色短裤下一双纤细的腿,象牙色的光泽。你奔跑的姿态,宛如羚羊的轻盈。
那时,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叫不出你的名字。我以为我和那个羚羊般轻盈的女人再也没有下文,我哪知道你的名字就叫夏雯。
你画的?
当然。
你还会画油画?
那当然。我在少年宫学过好几年呢。
你也在这儿上学?
是啊,我还是你师姐呢,比你高两届,明年我就去医院实习啦!
你干吗不考美院呢?
父母之命呗,没办法。
还媒妁之言呢。
哈哈,我知道你叫丁冬,医疗系的新生,我说得没错吧。
你该去搞侦查。
对,我就是克格勃。你的一切活动都在我们掌握之中。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夏雯,夏天的夏,晴雯的雯。
你干吗画我?
你先说我画得像你吗?
不像,像个纵火犯。
哈哈,你就是纵火犯啊,别否认。我那会儿还真怕火着起来。
哪能呢,柳絮见火就着,烧得快灭得也快。别打岔,说你干吗画我。
你专注的样子打动了我。你一点都没察觉,我看了你半天,那时候你特别像个孩子,孤独的孩子玩着孤独的游戏。我看着看着就产生了幻觉,好像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漠里,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孩子正在专心致志地玩沙子。你玩得兴致勃勃,玩得旁若无人,你根本不管有没有水喝,也不管能不能走出那片让人绝望得想自杀的沙漠。
准确地说,就是你脸上旁若无人的样子吸引了我。
是不是三毛读多了,中毒了吧?
三毛的书不好吗?对了,你看什么书呢,让我看看书名。
《白痴》。
骂我白痴吗?
是他骂你。我把书在你眼前摇了摇说,老陀。
我跟着夏雯走进了一幢黑黢黢的筒子楼。楼道两侧埋伏着砖砌的灶台和锅碗瓢盆,我和夏雯合成一人也算不上胖子,可还是要侧着身才能通过。夏雯打开门,没进屋,我就闻到淡雅的香气,与她身上的香味同宗同源,只不过,屋里的更浓郁一些。
房间里的陈设简单,一张木制单人床,一顶素白的蚊帐,床单和枕套还有一床毛巾被都是葱绿色的,给人凉爽的感觉。电视放在一个原木色的柜子上,靠门的位置摆着一个淡蓝色的衣柜,一根晾衣绳贯穿这间十五平方米左右的房间,绳上悬挂着乳白色的裙子,天蓝色的**,还滴着水,水滴掉在一个搪瓷盆里,叮叮咚咚。靠窗是一张陈旧的桌子,一把陈旧的椅子,桌子上压着一张玻璃板,桌面和玻璃之间是一块裁剪整齐的猩红色绒布。窗台上一盆吊兰,一盆文竹,是绿色的。正对单人床的墙上,参差地挂着几幅画,有水粉画,有油画,有静物,有风景,最高的一幅画显然是新挂上去的,画里的人是一个少年和一团跳跃的火焰。
我想纠正她一个常识性错误,沙漠中没有柳絮,沙漠中只有漫漫黄沙。她说,这是她复制的,“给你的那幅是原件”。
我抬头凝视着那幅画,心里生了个红泥小火炉。画上的少年置身在金黄色的沙漠里,这是两幅画唯一的不同。
“你躺在**看,脖子就不那么累了。”她说。
她脸红了,小巧的鼻头渗出汗珠。
我躺倒在她的**,香气经鼻腔入脑,晕乎乎的。我看了看画,这居然是一个最好的观赏角度。
她的脸挡在我与画之间,头发泻落下来,很香很滑的头发。我在阴影中寻找她的嘴唇。
第一个暑假我没有回家,以后的假期我也不打算回去。没有什么亲人供我想念。
放假后,我们登上火车,目的地是绿岛。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了大海,我和夏雯抱在一起站在沙滩上,望着太阳一厘米一厘米地掉下来、掉下来,最后没入大海。
就像目睹一幕悲剧无可挽回地发生。
那个深夜你敏捷如猫。我在行政楼前的长廊里等你,我藏身在一片黑暗中。你从另一片黑暗中走出,来到廊灯下。黑色短袖T恤,紧身黑色弹力裤,斜挎着一个黑色皮包—夜行人的专业行头。你的脸被衬得越发白了,我觉得你再配一个佐罗的眼罩就完美了。
你不让我笑你,捂住我的嘴,你拉着我没入阴影,你的眼睛在暗夜中闪着猫眼的光。
与你相比,我的装备太业余太差劲了。白汗衫、蓝短裤,脚下趿拉一双人字拖,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志在必得的大盗。你让我把拖鞋藏好,我光着脚跟在你身后上楼。在三楼的楼梯口,你压低嗓音说:“你在这儿给我望风,如果有人来的话,楼梯口的正对面就是厕所,你就藏在厕所里。这样最多暴露我一个,你等没动静了以后再偷偷溜出去。”我说:“你可别忘了,AB卷都要抄下来。”
我蹲在走廊里,看着你消失在走廊深处。左边倒数第二个房间,是系主任办公室。试卷就在他的抽屉里。
我听到走廊深处传来的轻微响动,这声音非常熟悉。男生们丢了钥匙都是用废弃的X光片把门捅开,想不到你也深谙此道。
声音很快消失。你顺利进入了办公室。整座大楼的静谧让我呼吸困难心跳加速。
等人的滋味是被某种小型动物的利齿漫长而无声地啮咬。
我趴在楼梯扶手上俯视底层,耳朵捕捉着任何猝然临之的危险。我头一次对自己的呼吸声产生持久的恐惧。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脱离了望风的岗位,藏进了相对安全的厕所。我趴在厕所的窗沿,窗外的树冠黑魆魆的一动不动,我恨不得有一阵风吹动树叶,死寂比声响更加可怕。
我站在走廊里,你摆脱黑暗朝我走过来。你抱了抱我,贴在我耳边说:“等急了吧,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把医化和生化的卷子都偷来啦。”
在你的小屋里,你翻着我的书,把答案写在纸上。你把纸叠成手风琴的样子,塞在我短裤两边的兜里,你说,左边的裤袋里是A卷的答案,右边的裤袋里是B卷的答案,千万记住别弄错。你说:“如果监考老师发现了,就把纸条塞到嘴里,让他死无对证。你说,别都填上,据师姐的经验,你要空上几道小题,或者故意答错几道,太优秀的成绩容易招来怀疑。”
你站在床边,我坐着,你搂着我的头,让我的脑袋贴在你温暖的小腹上,你说:“丁冬,你不会出卖我吧?”没等我回答,你就把嘴唇印在我的唇上。
你总是这么急性子。你就不想听听我怎么说。
过了几天,我的医用化学成绩下来了:我考了96分。
五月某个周日的午后,一场太阳雨刚刚下过,我踩着升腾的蒸汽走向有冷气开放的图书馆。在图书馆门口我遇到了夏雯。她拿着两本书风风火火地出来,伸出一只墨迹斑斑的手拍了拍我的脸,说:“丁冬,我这几天特别忙,你好好照顾自己啊。”然后她带起一阵含有墨香的风,我几乎被风裹挟着随她冲下楼去。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见不到夏雯。每天晚上我都打开筒子楼的那间房门,躺在她香喷喷的**。她的体味在这个房间里渐渐淡下去。我隐约听说,有时她就睡在男生宿舍里。
和那些身怀理想的同学不同,我是一张轻飘飘的废纸,是一个没有内容的塑料袋,风起的时候,我腾空而起,迎风舞蹈,和光同尘,我随着劲风漫无目的地飘啊飘,风小一些的时候,我就随便降落在什么地方,归于沉寂。
某天。我在夏雯的**睡得昏昏沉沉,电视还开着。
一滴温热的**掉在我脸上,我睁开眼就看见夏雯的脸,她的秀发纠结,眼睛红肿,脸上是海洋一样无边无际的哀伤。
桌上,摆着几瓶啤酒和几个装在塑料袋里的冷菜。她从我怀里挣脱出来,说:“我们喝酒吧。”
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丁冬。
话说有这么两条蛔虫,一条是爸爸一条是儿子。儿子渐渐长大到了青春期,有一天蛔虫儿子问蛔虫爸爸,爸爸,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蛔虫爸爸说,孩子,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蛔虫儿子只听见了精彩,就求它爸爸带它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蛔虫爸爸爱它的孩子,不好拒绝,就带着儿子来到宿主的屁眼,蛔虫儿子把小脑袋探出去,问蛔虫爸爸,爸爸,那蓝蓝的是什么呀?蛔虫爸爸回答,是蓝天,我的孩子。蛔虫儿子又问,那绿油油的是什么呀爸爸?蛔虫爸爸说,孩子,那是草地。儿子听了沉思了片刻,说,爸爸,那咱们住的地方叫什么啊?蛔虫爸爸回答,肛门,孩子,咱们住在人类的肛门里。蛔虫儿子撇着小嘴说,爸爸,外面的世界那么美好,我们干吗住在肛门里呢?这时,一层屎黄色的光辉出现在蛔虫爸爸的脸上,它面色庄严,语气深沉地说—因为,这是我们的家。
我没有笑。
最后一句是潮湿的语言。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黄色的啤酒里,掉在红色的桔梗丝里,掉在她乳白色的裙子上。
她骑在我身上,两个小巧的**跳跃着,她的身体极力后仰,长发在月光之下闪耀着金属的光泽,她的手紧紧抓着我的手,像抓紧缰绳的骑手,像要驱马驰骋,无所谓目的地,无所谓方向。我沉默着,任她驱策,她的眼泪在我肚脐里积聚成潭。
那个夏天我们不停地**。我们变换着各种姿势。我们扔在地上的纸堆积如山。往往在我疲软无力的时候,夏雯就已经跃跃欲试了。她扑在我身上时,眼里闪着母兽的光。
你认识夏雯吧。
我认识。
夏雯,可以说她冥顽不化不可救药。
同学,非得让我把话挑明是吗?那好,我告诉你,如果你以为你和夏雯那点儿事没人知道你就错了,你们在那栋筒子楼里非法同居的事,我们一清二楚。
“夏雯是我同学,同系不同班。我当然认识,很认识。”苏卫东说,“不过我没想到,你和夏雯还有这么一段儿。”
“她现在在哪儿,你有消息吗?”
苏卫东狠狠地抽了一口烟,掐灭,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天已经放亮,东方翻出死鱼的白肚子。他那张脸亦无血色,像一件蜡制品。“丁冬,有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夏雯就是王众议的女儿。”
“不可能!一个姓王,一个姓夏?”
“王众议离过婚,夏,是他前妻的姓。”苏卫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