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尾狗(2021)

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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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所谓苦难,就是一道醒目的瘢痕,而所谓瘢痕,就是苦难给人类的遗赠,阴天下雨的疼痛和潮湿带来的酸楚,是一种神谕,它时刻提醒人们,苦难之不可消解。

也许在我撕开自己的伤口时,我也合拢了另一些伤口,其他人的伤口,有物灭亡,就有物兴盛。美国老流氓亨利·米勒说,受难是不必要的,但是在某个人意识到这一点之前,他必须受难,而且,只有在这种时候,人类苦难的意义才会真正清晰。

中国小流氓丁冬说,任何人身上任何一处伤口,不管它是菱形的,还是不规则形的,它终将愈合,终将在人体上留下瘢痕。而所谓苦难,就是一道醒目的瘢痕,而所谓瘢痕,就是苦难给人类的遗赠,阴天下雨的疼痛和潮湿带来的酸楚,是一种神谕,它时刻提醒人们,苦难之不可消解。而记忆,也是苦难的遗赠一种。

初春一日,风的刀刃还未变钝,割着人们**的脖子和经历一冬变得粗砾的脸。有行人缩着脖子边走边骂:“妈的,又是一场倒春寒。”

这年月,老天也难当,冷了不是热了不是,春天万物复苏但疫鬼也活跃,夏天瓜果琳琅但暑热难耐,有汗腺的人和没汗腺的狗都吐着猩红的舌头,秋天谷物成熟,是人类收获的黄金时代,却也是大肠杆菌肺炎双球菌跃跃欲试的季节,冬天是世间万物休养生息的季节,退化无毛的人类把棉毛制品的皮囊包裹在身上,嫌北风刺骨,嫌雪天路滑,羡慕冬眠的熊和刺猬不必受劳作之苦。

人的定义,就是永远无法餮足的动物。

人类永远也看不清自己在这个世界中的定位,人类不仅愚蠢,还盲目自信,他们自以为掌握了天地之间的大秘密,他们著书立说,阐幽入微,以最浅薄的学识狂妄地阐释最深奥的道理,他们从不怀疑:自己和自己的同类是大自然的食物链中,最顶层的一环。因此,他们可以嘲讽秃鹫和鬣狗,鄙夷蜥蜴和所有的细菌。

与往常一样,我到医院上班。我的始发站是雷春晓家那张宽广的床。我很满意现在的状态,满意跟我**的女人,雷春晓、刘满月,我喜欢雷春晓的身体,喜欢她那张宽大柔软、躺上去就深陷的床。那种感觉很美妙,堕落的美妙。我喜欢刘满月家的美食和她们母女为我修建的一条平坦通畅的路,我将是这条道路的唯一行走者,路的两侧是一个个等待我去捡拾的功名利禄—去京城进修的名额,在职报考研究生的资格,未来,还有一个显赫的职位以及这个职位附带的利益。

我鄙视那些收个红包就满足得直哼哼的人。逐小利者,必被逐之。鸬鹚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你老先生下手。

我的穿着体面,与初来医院时不可同日而语。黑色束腰的风衣,雪白的棒针毛衣,朱红的纯毛围巾,足蹬棕色老人头。这一身,羊毛出在羊身上,羊有两只,一曰刘满月,一曰雷春晓。

女人真是世间最美好的物种,可深入,可浅出,可远观,可亵玩,爱娇爱俏,会哭会笑,知道疼人,也好骗,让她以为她疼的人也疼她。孔老二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那是他没享过被女人养的福。民谚有云:女人心海底针,那是你没读过弗洛伊德和现代心理学,那是你没有一块强力磁铁,那是你的N极举而不坚坚而不久。

与往常一样,我进门先到传达室拿当天的报纸,敝主任查完房第一件事就是读报,尤其是股市行情,最为关注。据说主任的老婆身在大户室,主任累积的红包正栖居股市静等钱下崽。我这做下属的,揣摩领导所好,不仅每日把报纸奉上,还学了少许股票知识和术语,某日主任与同事探讨最新行情,我随口插了几句颇见功力,主任惊诧不已,拉着我帮他分析K线图。那时正值大牛市,脑瘫病人都能赚到钱,基本上买什么什么涨,我帮主任分析了几只股票的前景,他半信半疑地买入,没几日就连续涨停。主任大喜,几次大手术都点名我做他的助手。像我这样年资的医生,已不啻奇迹了。七八个年轻医生里,也只有苏卫东等少数两三个人有幸被主任亲自点拨。

进了传达室,就感觉不对。管收发的中年女人平日都是热情似火,她见了有几分姿色的年轻雄性医生都极热情,透着带有几分**亵的慈祥。今天却明显不同,这老女人并不抬头看我,也不像平日没话找话,把报纸给我之后就埋头看报。我偶一回头,就见她的眼镜片后射来一束异样的目光。

穿过门诊大楼,上电梯,到外科,遇上若干同事,往常彼此搭讪的人只是点点头,往常相互取乐的人笑容尴尬。这些人偷偷递过来的目光,也如传达室那个女人,游移、躲闪,似乎还有那么点见猎心喜的感觉掺杂其中,个个都像赵贵翁。

这时我才感到奇怪,心想必有事发生,而我则置身于这事件的中心,假如不是众人突然感染了什么不知名的病,那么一定是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异乎寻常的事。

进了医办室,脱外套,BP机从兜里滑落。我赶忙弯腰捡起,检视一下毫发无损。别在腰上,才想起昨晚到雷春晓家就关了,就摁键开机。穿上白衣,就听见腰间蛐蛐叫,屏幕上是“你在哪速回电话 满月”,同样的留言大概有二十多条,时间是从昨晚八点多到凌晨两点。那种感觉再次袭上来,看来,的确有事发生,很可能就是我和雷春晓的事。我心里一紧。

我克制住先去找刘满月的冲动,先到主任办公室把报纸给他。主任眼皮也没抬,说:“好,放这儿吧。”这也异于平常,平时他不是这样,肯定要跟我扯几句有关股票的闲淡。

我把报纸放在他手边走出去,这时候我不能自讨没趣,虽然我拿不准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卫东从护理站抱着一摞病例出来,见我就挤了下眼,嬉皮笑脸地问:“昨晚你小子又没回来,说,去哪鬼混了?”今天见到的人,截至现在,只有苏卫东一人如常。心里稍安,可我没心思跟他扯淡,随手给了他腰眼一拳:“用你管!”扭身进了护理站。不出意外的话,答案,将在刘满月身上揭晓。

除了休息的雷春晓,护士们都在。昨晚我把她伺候得欲死欲仙,早晨我出来的时候,她还睡得迷迷糊糊,我没惊动她。刘满月正在里间的治疗室配液,我探进头叫她,想让她出来,找个僻静的地方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抬头见是我,把手里的葡萄糖重重一蹾,大喝一声:“你昨晚上去哪儿了!?”声音尖厉,突破口罩刺入我的耳朵。立刻有几道目光射向我,我的脸迅速被她们的目光烤热。刘满月也觉出了不妥,她扯了扯我的袖子,然后快步走出去。

我跟着她来到医院后的荷塘,经过锅炉房时,我看见刘老头探出他那颗红烧狮子头,又疾速缩了回去,宛如一只受了惊吓的乌龟。

“你说,你昨晚上去哪儿了?我呼了你一百遍你也不回,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去了!”刘满月摘下口罩,怒气被释放而出。

“谁说见不得人?”她极力伸直短脖子的样子有点可笑,我轻松了一些,骗她太简单了,“我还就是去见人了。”我准备逗逗这个胖姑娘,然后再告诉她,我是去应某个同学之邀吃酒叙旧,大醉,就睡在了同学家里。她即便调查也没多大关系,女人们问自己男人的行踪,多半问不出来,假如她给我的十个男同学打电话,至少有九个告诉她—“没错,丁冬昨晚上跟我在一块儿喝酒,喝高了,我怕出事,就没让他回来。”这不是朋友不朋友的问题,这是男人之间相互维护的默契,谁也难免有被查岗的时候,因此义不容辞。

可我没想到,刘满月并没有就这个问题刨根问底。

“你还笑,你还笑得出来?”她的怒气如雾一般渐渐散去,代之以一阵冷笑,似乎是雾冷却后结成的冰霜碎裂的声音,“你等着挨处分吧!”

“我?我挨什么处分,为什么处分我?”隐隐觉得,谜底就要揭开了。

“那个小孩他爸跑了,欠了一屁股住院费。”

“哪个小孩?”

“就是那个一肚子蛔虫的小孩,”她说,“你这回麻烦大了,她可是你的病人。”

前天晚上,那个小女孩突然呕血,大口大口的鲜血,自口鼻涌出。本来,她已经慢慢恢复,我和苏卫东还有其他几个年轻医生轮流为这对父女打饭,女孩吃得很香,吃饱了就冲我们笑,她是个哑巴,她对我们赐她饭食的感谢,都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她的父亲,那个中年男人,总是等女儿吃完,再打扫饭盒里余下的食物。吃完后,再倒上热水,端着饭盒摇晃几下灌进肚子,饭盒就像刷过一样干净了。中年男人分别用有声的语言和无声的手势告诉我们和他的女儿:“菜汤有营养,不能糟蹋。”那天之后,我和苏卫东都多打一份饭菜,中年男人对我们的致谢方式就是带着谄谀的笑频频点头,然后还是像原来一样,把热水倒进饭盒,摇晃几下喝下去。

女孩很快因为失血过多昏迷,血压越来越低,直至测不到。抢救结束时,已是第二天凌晨。输液架上还挂着半袋没有输进去的血浆。女孩的父亲,那个瘦高个的中年男人蹲在楼道里,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他把头埋在两腿间。我拍了拍他的背,把一张五十块的钞票折成一小方纸片,塞到他指缝里。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随后,我跟雷春晓回了家。我们躺在**聊着那个女孩和她的父亲,雷春晓扑闪着一双蒙眬泪眼地趴在我身上,一只手顺着我大腿滑下,握住我,她说:“人生无常啊,咱们还是赶紧享受享受吧。”

刘满月说,中午的时候她来接班,主任正在跟女孩的父亲谈话,让他务必今天把钱交到住院收费处。“我听主任说:‘我不管你是偷还是抢,反正你今天必须把钱还上!’”

下午三点,刘满月去病房收体温表,就没见那个中年男人。五点半,刘老头满头大汗地跑到主任办公室,老头泪都掉下来了,那张狮子脸如丧考妣。他对主任说:“见了鬼了见了鬼了,我把死人给弄丢了……”

五点二十分,刘老头去太平间拿了一棵白菜。太平间里温度低,除了适合存放尸体,也是一个储存大白菜的好地方。他抱了一棵白菜往外走,突然觉得不太对劲,他转身一看,就把白菜扔到地上,他自言自语:“咦?莫非这人活过来了,自己跑了?”片刻纳闷之后,刘老头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喊:“不得了了,有人偷死人啦—”

“主任当时就气疯了,看他那样像是要把刘老头脑袋拧下来,他说‘死老头,你怎么就不锁门’?刘老头耷拉着脑袋哼哼唧唧:‘我是想,放死人的地方,平常谁敢进去啊,门就从来没锁过……’”

“丁冬,你快去跟主任说说好话吧,背个处分可就麻烦了……”

我没听到她的话。那个瘦得像个衣服架子的中年男人正在我脑子里奔跑,他横抱着女儿,宽大的蓝布褂子晃晃****,渐渐地,他的跑动变成了夸父的姿势,抬左腿跨过一条大河,抬右腿迈过一座山峰,越跑越快越跑越远,把所有的乡村城市山川森林都甩在身后,最后踪迹全无。

“没准儿,她真的活过来了呢……”

“你怎么了丁冬,谁活过来了,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赶紧去跟主任检讨!”

“没这个必要了。”我转身走了。

两天后,通知下发。我被扣发三个月工资和奖金,全院通报批评。院办出台一项亡羊补牢的规定:凡有患者家属不交费跑账者,扣发主管医生三个月工资奖金。另有一条通知是专为刘老头下的:临时工刘舜尧,因看管不力丢失尸体一具,给医院造成重大损失,给予开除处理。限期一个月内离岗。

我把买来的卤肉烧鸡和盐水花生搁在刘老头那张油迹斑斑的小矮桌上,拖着长腔喊:“刘师傅,拿酒来—”

刘老头眯着眼从屋里出来,一个劲地揉。我说:“嘿,这么大年纪了也不害臊,还哭天抹泪的。”他笑中带着一股子苦味:“没哭没哭,是进了煤灰了。”

“小丁医生,想喝什么酒,我这儿还存着不少,趁我还在,咱们都喝了它!”

“老—白—干!”

老刘和我一起大笑,声震屋瓦,锅炉也瓮声瓮气地发声回应。

“我还是头一回知道你有这么个好名字,刘舜尧—六亿神州尽舜尧啊。”

“这名是我爷爷起的,他可是前清的秀才,有学问。唉,哪儿有那么多舜,那么多尧,哪朝哪代,最多也只有一个舜,一个尧,赶上老百姓倒霉,就只有一个桀,一个纣。”

沉吟片刻,我问:“刘师傅,离开医院,你准备去哪儿?”

“去哪儿也不去衡水!”

“你这老不正经的!”我与他又笑了一阵,我喝了口酒,放下杯子撕了一条鸡腿递给他,“说正经的,你去哪儿啊,不会回南方老家吧。”

“不回了,”他幽幽地说,“我哪儿还有家。没了亲人,也就等于没了家。我想好了,这些年也攒了点钱,还能吃上几年,我想四处转转。你们年轻人不是老哼哼一首歌吗—我也潇洒走一回,等钱花光了,就要饭,这个我在行,当年我从家逃出来没少要过饭,一根打狗棒,一捧讨饭钵,不亦快哉。”

突然想起,我来这个医院报到的那天,一个疯子伸指如戟,怒视一条狗,旁若无人地大骂: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刘老头给我把酒满上,说:“丁医生,你还不知道吧,你被处分的事才是个开始,往后,还有你受罪的日子!”

“怎么说?”

“上回咱们喝酒,苏卫东不是跟你说了吗,跟你好过的那个姑娘,就是姓夏的那个,那可是王众议的闺女。王众议第一个媳妇得癌症死了,后来他又娶了一个。那闺女叫啥来着?哦,夏雯。这个续弦听说对夏雯不好,三天两头不是打就是骂。后来夏雯考上医学院,就再没回过家。王众议倒是老去看看闺女,还经常在医院里说:‘我闺女将来肯定比我强,她可是医学院的高才生。’”

豁然开朗。

这个词的词义就是:有那么一道闪电在你脑子里咔啦一声,蓦地,你颅腔之内亮如白昼,每一个皱褶都被这道强光掀开,所有的东西,之形态、之大小、之颜色、之构造,皆一览无余。

苏卫东。我的同居密友。我的师兄。夏雯的同窗。多年前慷慨激昂壮怀激烈的领袖。一个蛊惑高中女生的演说家。一个杰出的投机者。

那天,所有人的眼神都怪异无比,只有一人不同,与我调笑一如平常。此刻慢镜头重放,在脑幕上,他对我复笑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跟,晓得他的布置,都已妥当了。

呼机显示:傍晚六点,刘满月约我在公园见面。

人工湖的湖面上,冰已解冻。融开之后的湖水露出本来面目的肮脏,黑色的蓝色的白色的废纸和塑料袋漂浮在水面上,水呈黄褐色,像是一大盆陈尿。湖边的树木被恋栈的寒流镇压得一动也不敢动,嫩芽还藏在枝条里,似乎明白即使勉强出来也要被冻死的厄运。湖对面是一座土山,山顶立一亭子,影影绰绰的,似有一对情侣靠在亭柱上你摸我我摸你。

这个季节,只有人还贮存着活力,全不管春天的缺席和冬天的僭越。做人的好处之一,就是任何时候都是**期,都可以接吻、抚摸、**、受孕、生产。

“丁冬,你原来是不是有个女朋友?”

“有。”

“是大学同学?”

“准确地说,是师姐。你别绕来绕去的,有什么话就直接说。”

“丁冬,你出卖过她?”

“别说那么难听,我又不是人贩子。”

“反正……我就是想问,你真的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就算是吧。其实也没什么对不起的,没有我,她还是一样倒霉。这跟某个具体的人无关,跟这个世道有关。算了,我说了你也听不懂。”

“她对你好吗?有我对你好吗?”

“她对我挺好,可以说相当好,但不如你。这么说吧,她对我很喜欢很感兴趣,不过,她对许多东西都感兴趣,她对整个世界都感兴趣。而我,只不过是她感兴趣的东西……之一。”

“回答你第二个问题。实话说她绝不如你对我好,如果你不嫌我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话,我认为你只对我感兴趣,其他的,对你来说都无所谓。”

“可……我妈说……让我跟你分手。”

“别哭啊,就是哭也别哭出声来,让人看见跟我要对你图谋不轨似的。”

“分吧分吧,现在,没有比分手更合适的结果了。”

“可是你都跟我……我可怎么办啊……”

“怎么办?凉拌。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亏呀,唉,傻孩子,不就一层膜吗?还学医的呢,那个东西在生理学上毫无意义。即便你在乎,将来医学发达了,没准过几年就能修补呢,缝缝补补又三年,你还是冰清玉洁的处女。不妨碍嫁人生孩子。”

“你真是个浑蛋!”

“骂吧骂吧,打吧打吧,我还能勉强承受你几拳。嗨嗨嗨,我说你怎么哭了,我又没还手!”

“真别哭了,你不能利用我见不得女孩眼泪的弱点,这不道德。”

“你是不是要逼我赔偿你的青春损失费啊,我你还不清楚吗?一个穷鬼,一个乡下人,房无半间,地无一垄,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不是耍无赖,我确实赔不起你,以你这种人家,你随便开个价我都赔不起。”

“你要是能变一男的就好了,那我就能脱了裤子,让你也……”

“你就是一个流氓,臭流氓!”

“行,觉醒得不算晚,说明还有救。索性我再给你醍醐灌顶一把,实话告诉你吧,全医院的人都跟明镜似的,就你一个人蒙在鼓里,我跟你好本身就动机不纯,你以为我真喜欢你啊,我是喜欢你妈,葛红苗葛大主任,不过我攀龙附凤不慎给掉下来了,还摔得不轻,我活该,我认命。我欠了你的,下辈子连本带利一分不差地还你,你最好变一男的,到时候黄泉之下你给个信儿,我赶紧走阎王爷后门变一女的当当,给你生一窝孩子,给你洗衣做饭,给你红袖添香,给你相夫教子,你可千万得给我这个赎罪的机会……”

“别说了别说了,丁冬,你怎么也哭了,你疯了吗?你别这样行吗?我怕……”

“你才哭了呢,我这是砂眼,迎风流泪。”

“来吧,握握手吧,当爱情的小舟被风浪打翻时,让我们友好地说声去他妈的。”

“是我妈让我跟你分手的,其实……我不想跟你分手……以后我还……能去找你吗?”

“算了,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多好。你妈的决定没错,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不值得你这样。你是个好姑娘,你内心纯净,不像我,一肚子腌臜下水,十五的月亮有多皎洁你就有多皎洁,要不你怎么叫刘满月呢?别找我了,别自个儿往狼嘴里跳。”

“……”

“真的,我是那种专吃腐肉的动物,你犯不着往我嘴里送。你让自己静一阵子,将来找个好人嫁了。”

“你要离开咱们医院吗?你要去哪儿?”

“是你们医院,不是咱们的。我去哪儿?我去哪儿?对了,我跟着刘老头要饭去。”

“你就骗人吧你!”

“对了满月,你知道你爸是怎么死的吗?”

“我妈说是心肌梗死死的。你问这干吗?”

“果然不出山人所料。满月,现在你已经看透了,我是个大骗子,可是世界上还有比我更能骗人的,此人一出手,就不是像我这么低级,骗一个两个小姑娘就觉得特有成就感,人家一骗,就是一代人一代人地骗,骗完爷爷骗儿子,骗完儿子骗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抢答正确有奖,你知道是谁吗?”

“我猜不出来。你快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刘老头。”

“你又胡说,你就没正经的时候。”

“好了,我不胡说了。回去千万别问你妈你爸的事,你这样挺好,人哪,知道的事儿越多,越烦恼。走吧,回家吧,我送你。”

“丁冬,你……能再抱抱我吗?”

“你还有点新鲜的吗?是不是所有的怨妇跟男人分手时都来这一套?”

我嘴上说着,张开双臂,把这个胖姑娘揽进怀里。

别了,一轮满月。

别了,这一团我熟悉无比的、温暖柔软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