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幸福随着他瘫痪的躯体一起来临,我很乐意做送他最后一程的人。
三天后,我写好了辞职报告。就在这天,我妈和我哥来了,我哥开了一辆昌河面包,车厢里躺着一人,身躯肥胖,秃顶油亮,胡子蓬乱,目光呆滞,口角挂着一条拉成丝的混浊的涎,裤裆里是一兜压成扁平的屎,周身恶臭扑鼻—此人正是我舅舅。
有那么几年,我看到的书,我看过的电影,突然变得陌生。好人不再一生平安,这世上有多大霉可倒,好人们就能倒多大霉。坏人不再恶有恶报恶贯满盈,这帮坏得不能再坏的坏蛋,在书的最后一页和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不是安度晚年就是躲过正义的刀锋全身而退。过去不是这样,高大全一定战无不胜,就算最终结局是牺牲,咽气前也得捎着坏人一块走,好像好人和英雄就是为了一句成语活着的—邪不胜正。
某些有限的禁忌被突破之后,艺术家们似乎一下子享受不了这份难得的自由,他们的想象力由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好像有一天宣布狗不能吃肉了,狗就得掉头坚决地奔向屎一样。他们的作品全部以绝望收尾,为了调味,为了加重效果,穷尽世间之残忍凶险,恨不能把历史上所有的酷刑和悲苦都加在他们的主人公身上,生怕居于人后,唯恐被视为庸才,比学赶超地惊世骇俗。似乎非此不足以彰显自身对人性认识之深刻,对命运向度之熟稔,对现实洞悉之彻底,对传统反抗之决绝。
老天有眼,我舅舅的人生就像一部电影。我有幸欣赏到这部电影的尾声,死神已经钻入他的脑子,正在截流他的脑血管,切断他的脑神经,啃噬着他的脊髓延髓脑白质脑灰质和黄韧带,羊肉串界俗称板筋……
我的幸福随着他瘫痪的躯体一起来临,我很乐意做送他最后一程的人。
所以我写好的辞职报告没有上交。这会儿不是拍拍屁股走人的时候,现在是看戏时间,我身兼多职,我是摄影师、场记和分镜头导演。
表姐施雅,是我舅舅三枚成功命中目标的**中最善良的一枚,她的死和我舅妈的离世形成了巨大的合力,就像一只被打破的沙袋,维持硬度的沙子迅速泄漏,我舅舅在两次重击之下溃不成军,他中风了,丧失了思维,如今只剩一副皮囊。我的表哥们重复了当年我舅舅对待我姥爷的做法,把他关进一间屋子,每天为他送一点不至于饿死的食物和水。
这情形与我的设想有一些差距,我很希望看到,至少是听到,我舅舅像狗一样被拴在猪圈里那棵枣树上,与猪争食—可是,猪圈多年前就已经拆了。
我和施雅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分配到医院后的第二年春天。我昏昏沉沉地登上开往家乡的班车,柏油马路平坦笔直,那种坑坑洼洼的黄土路越来越少,路边绵延的店铺一家挨一家,展示着改革开放后的伟大成果。我中途改变了主意,没去我哥家,而是在县城下了车。
施雅对我的不请自到有些吃惊,不过她还是表现出了有限度的热情。与前几年比,我的表姐有些发福,那张清秀的脸珠圆玉润,举手投足也有了官太太的雍容矜持。我那位从未谋面的姐夫已经当上了县税务局局长。
我的表姐,就住在一栋二层小楼里。她开门时,怀里抱着一只胖乎乎的有点双眼内斜视的白猫,把我让进屋后,她把猫放在松软的沙发上,给一家看来很熟悉的饭馆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就有一个服务员送来了七八个炒菜。我和她说着小时候的事,但她显然对那些回忆不感兴趣,她也明显刻意回避着上一代人的话题,她谈话的全部,是她的丈夫,言语间流露出对现在生活的满意和对丈夫成就的自豪,以及明显在掩饰但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在我这个表弟之前的优越感。吃完饭,她领我参观了楼上的卧室,那时我心里升起一个念头,我想把她推倒在柔软的席梦思上,扒下她的裤子,做我小时候没能做到的事。
我跟在她身后,肌肉一阵阵发紧,我的尘根坚硬如铁。如果不是她无意中翻出了一张我和她小时候的合影,我真的会把她摁倒在**,不管也不在乎她愿不愿意。
黑白照片上,少女施雅笑得很甜,一只雪白的胳膊搂着我的脖子,少年丁冬比表姐矮半个头,傻乎乎的,嘴唇上还挂着一条鼻涕。“小冬,这张照片你拿走吧,留个纪念。”
“不拿了,你留着吧,”那张照片起到了开关的作用,瞬间,我的脑袋里漆黑一片,那是我刻意回避的回忆的底片,我说,“我该走了,我还得赶车上我哥家去看看。”
确定自己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后,我的脚步乱了,我踉踉跄跄地走,我已不介意其他的行人欣赏我的失魂落魄。
第二年的夏天,一个来找我看病的老乡说,施雅死了,死于半瓶安眠药。老乡说,施雅其实并不想死,抢救的时候,医生也说半瓶安眠药其实死不了人,她的遗书也流露出,她服药的目的不过是想吓一吓她的丈夫,然而那天晚上她喝了很多酒,过量的酒精使安眠药的毒性增强,她本想睡上一大觉来迫使丈夫回心转意,却一睡不醒。她的死因和卓别林如出一辙,酒精是安眠药的催化剂,酒精会成倍地加大镇静剂的毒性。
因为原配及时的死,那个税务局局长装了几个月丧妻之痛后,顺利地把情妇娶回了家。如今,那个比施雅年轻的女人,就住在那幢我去过的小洋楼里,与她钓上的男人巫山云雨,幸福得完全无视我表姐施雅的冤魂凌厉的凝视。
姐,愿你安息。
村里人想不到,是我妈和我哥把我舅舅送到医院,让他不至于在那个恶臭的小黑屋一身污秽地走向死亡。我哥说,他还能认出我妈,“他看见咱妈的时候,眼里突然一闪,然后就低下头哼哼唧唧,也听不清楚他说什么”。
我妈离开医院前说:“小冬,你现在已经是大人了,妈就嘱咐你一句,你舅舅现在是个病人,是个快死的人。”她停顿了一下又说,“他现在这样子,已经谁也害不了啦。”
“我现在要是想害他,可是要多容易有多容易,我要想弄死他,保证谁都看不出来。”我是笑着冲我妈说这番话的。
我妈盯着我许久,她扭过头说:“你是我生的,我知道我儿子没那么……毒。”
等我妈走远,我说:“未必。”
他已经认不出我。
我站在病床前,俯视着这个地主的女婿、前大队会计、前乡长、前捉奸者。房间里另一个病人被家人抱上轮椅,推出去晒太阳,病房里灰暗、静谧。他躺在病**用空****的眼神望着我。我弯下腰,靠近他的耳朵说:“我给你想了很多种死法,哪一种都不让你受罪。”
他歪了歪那颗硕大的头,歪着嘴笑了。一道清亮的口水沿着口角滑下。
跟脑血管科的主任打好了招呼,他们对我已经客气得过分,满足了我提出的要求,眼里盛满了对一个被判死刑之人的无限度宽容。我在病房支了一张行军床,晚上,我就睡在舅舅床边。半夜,我趴在他耳边说话,我说:“你后悔吗?你对你干过的事后悔吗?”
他睁开眼,在漆黑的病房里,他的眼闪着亮光,眼球的转动灵动如常人,他的喉咙里发出一些单调的音节,一些我无法破译的语言。
我把一个针头插入他的腿,毫无阻力,突破了皮肤皮下深深没入肌肉,他毫无反应,我看着针头的末端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颤动。我拔出来,再换一个地方,插进去。镀铬的针头在不同的部位颤动着,熠熠放光。
他死得无声无息。夜班护士早晨查房时,发现我舅舅已经僵硬冰凉。那个女孩把我从行军**推下来我才醒,我摸了摸他的脉搏,转身告诉惊惶的护士—
“不用抢救,已经死透了。”
我舅舅有幸成为刘老头最后一个料理的死人。第二天,他就要离开这个医院。我站在太平间门口,身后是细密的雨帘,我看着刘老头熟练地把我舅舅翻过来翻过去,这具硕大的裸尸仿佛一头畅游在大海中的白鲸。
我说:“你不用这么负责,你不用把他弄那么干净。”
刘老头摇摇头,把一口酒喷到尸体上,他说:“这可是最后一个我亲手送上路的人了,我得把活儿干漂亮点儿。”
然后,我就听见身后传来我妈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妈和我哥一无所知地走了。我回宿舍收拾东西。苏卫东正趴在桌子上呼噜呼噜地吃泡面。
见我进屋,他停止了进食。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随着我的移动而移动。当所有人看我的眼神异样之时,只有苏卫东还像从前一样。当所有人的目光恢复正常,或者说是见怪不怪后,只有苏卫东的表情怪异。
我把书和衣服装进纸箱,搬起来向外走。这时苏卫东说话了。
“兄弟,你想不想知道夏雯在哪儿?”
“第一,我不是你兄弟,我高攀不上。第二,那个人已经跟我没什么关系,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的话,我就失陪了。”我把纸箱顶在墙上,蹲下,用肩膀扛起。右手扶着,左手去开门。
苏卫东窜过来把门打开:“她在绿岛精神病院,我有个同学在那儿当医生。你等一下,我给你写个地址和电话。”
我靠在门上,箱子沉重,我的心脏不堪重负,杂乱地叩击着我的胸骨。
他把一个纸条塞进我左边的裤兜里,说:“前阵子我给我那个同学打了电话,他说夏雯就在他们医院。你要想去,就给他打电话,他会接待你。”
“我那个同学说,夏雯老是反反复复说一句话。”
“她说什么?”我问。
“她说:‘我不怪你’。”
下午三点,我推开院长办公室的门。王众议不在。我把一张处方纸放在他的大班台上,那是我的辞职信,上面写着两个字—辞职。落款我写在医生的签名栏上,这是我作为医生的最后一次签名。假如在“辞职”下方写上“Tid”,再加上“温开水送服”,就几乎是一张处方了,而“辞职”两字,就是一剂药,一剂吃下之后和一段日子决裂的药。
我想等王众议回来,就坐在双人沙发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妖冶的绿牡丹,题字是“花开富贵”。王众议经常跟到他办公室的人说,这是一个洛阳当地知名的画家送给他的,绿牡丹是牡丹中的极品,象征着富贵的极致,属于皇宫内院的配享。转椅后面的窗台上,倒放着一个褐色木制相框,我吹去浮尘,把它翻过来,相框的边缘,粘着一朵皮制的紫色花瓣。照片上是一个白衣白裙的姑娘,仰着头,张开双臂站在广场上,广场的远端,是一个用各种鲜花摆成的心形图案。风把她的头发吹乱,她的额头掩盖在乱发之下。纤细的小腿是象牙色的,她脚下的广场砖模糊不清,整个人仿佛站在水面上,凌波欲飞。
照片上的人是夏雯。
我把相框的玻璃取下,把照片拈出揣进上衣口袋里,把那张处方纸放进去,压上玻璃,摆在大班台的正中,转身,出门。
我叫了一辆夏利,司机帮我把纸箱放进后备厢。我告诉司机,去革新里八号院。这是雷春晓家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