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梵高

10 只会抄袭的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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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分钟,可长可短。虽然怎么都是180秒,但被“巴黎第一美女”挽着漫步,和挽着“跟踪狂”在墓园里走,不可能一样。

文森特独自站在甘尼龙大街的煤油路灯下,一只跟飞蛾差不多大的小鸟啪啪地撞着灯罩。刚才的一切就好像是一晃神的工夫发生的,又好像是时间线出现了断层,断层的一头,盖比正挽着文森特走出墓园,而另一头,文森特独自站在墓园外的路灯下,看着一只小鸟啪啪地撞着灯罩。盖比已经不知去向,文森特甚至想不起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有没有跟他道别。只有袖口残留的杏花香味提醒着他,刚才的一切确实发生过。

他站在路口左右张望,确认了一下自己所在的位置。向前直走是澳洲佬的画室,向左走两个街区是洛特雷克的画室。他可能是“整个巴黎”唯一没有自己画室的画家,提奥曾经提出过帮他租一间小画室的想法,但他却认为,当身边的朋友都有画室时,又何必浪费钱去租一间呢?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开始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这个时间点有些尴尬,现在回家太早了,他不想那么早就结束一天,更不想饿着肚子结束一天。在附近找家咖啡馆对付一顿?前两天刚交完房租,口袋里只剩下几个钢镚。去找他那几个画家朋友?这个点,无论去找谁,蹭饭的目的都太明显了。倒也不是不好意思,但请客吃饭这种事总得有来有往——他自从来到巴黎以后,还从没请过客。

傍晚时分的巴黎街道总是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屎味,也可能是尿味,那都是来来往往的马车留下的痕迹。“整个巴黎”就是一个巨大的马车公共厕所。傍晚正是空气中“屎尿分子”浓度最高的时刻,一直要到第二天清晨才会有人来清理。这种倒胃口的气味有时可以帮助一个没钱吃饭的穷画家顺利跳过一顿晚餐,而有时却不行,当你饿到一定程度,闻到这种气味反而会有种口渴和尿急同时袭来的感觉。此刻的文森特,就已经饿到了这个程度,事实上他连午餐都没吃,只是在早晨出门前塞了四分之一条前天剩下的法棍面包。

……

走着走着,来到了克劳泽尔大街——唐吉老爹的画具店就在这条街上,文森特忽然有了主意,加快脚步向画具店走去。

“丁零零……”

店门撞到上方的铃铛。10多平方米的店面被各种画具塞得满满当当,像个打开的工具箱——分为上、中、下三层,最下一层是柜台,各种型号的颜料、笔刷和水彩插在柜台上的木质小格子里;中间层堆满了画布、画架和画框这类大家伙;最上层的墙壁则挂满了画,一直延展到天花板。唐吉老爹的这间画具店,多年来一直是年轻画家们展示自己作品的地方。早几年,这里挂满了莫奈、雷诺阿、塞尚的作品——当然,那时候他们还不像现在这么出名。

文森特进店时,唐吉老爹正在柜台后面百无聊赖地咬着手指甲,一见到他便兴奋地跳了起来。

“他妈的,总算来人了!”

唐吉老爹60岁出头,满脸银白色的胡须,身材壮硕得像个伐木工人。

“我来买点颜料。”文森特假装四处张望。

“随便看。”唐吉老爹边穿外套边说,“顺便帮我看会儿店,我得出去一下子。”

文森特一脸为难地说:“可是……我正打算去吃晚餐,只是顺道过来……”

“鸡肉三明治怎么样?”唐吉老爹已经走到了门口,“我半小时内就能回来,路过咖啡馆的时候给你带一个?”

“唉,好吧。”文森特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心里却乐开了花——计划成功!

这时,墙上的一幅画引起了他的注意——画中有一群布列塔尼妇女,她们穿着布列塔尼的传统服饰坐在草地上。这种服饰的式样有点像荷兰的挤牛奶女工,白色的头巾、白色的披肩和黑色的裙子。没去过布列塔尼的人,也许会以为画的是一群修女,或者是一群女仆。

“这是伯纳德的画吗?”文森特指着那幅画问。

“什么?”唐吉老爹的手已经按在了门把手上,被文森特一问又折了回来,“哦,不不,这幅是高更的。”

“谁?”

“保罗·高更!”老爹朝着那幅画点了点头,“真不错,不是吗?对于一个业余爱好者来说。”

“可这明明是伯纳德的画风……”文森特嘟囔着。

“哦,对了!”唐吉老爹对这是谁的画风并不怎么感兴趣,“如果我老婆来的话,就跟她说我去送货了。你懂的!”说完朝文森特眨了眨眼。

唐吉老爹每周总有那么一两天,会在傍晚时分出去“运动运动”,他自己是这么描述的。对于一个60岁出头的人来说,这个运动频率确实有些惊人。唐吉老爹的“傍晚运动”是除了他妻子以外整个巴黎都知道的“秘密”(很可能他妻子也知道,只是不在乎)。只要店里有熟客,老爹就会请他帮忙看会儿店,说自己去去就回。事实上,也确实是去去就回,他所谓的“半小时”已经是高估自己了。

老爹走后,文森特依旧盯着那幅《布列塔尼妇女》出神,但思绪却已经飘到了刚才在墓园的“奇遇”。

“她究竟是真实的,还是幻觉?”

离开墓园以后,这个问题就一直在他脑子里盘旋。

“难不成她是鬼魂?可是……鬼魂有那么美吗?”

他抬起袖口闻了闻,依旧残留着杏花的香味。

“丁零零……”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画吗?”

耳旁的声音把文森特吓了一跳,不知何时身边忽然多了个人。

这人身着一身白色西装,看起来做工精良,但却被他弄得皱巴巴的。他很胖,40多岁的模样,肚子快要把西装撑破了,长长的胡须遮住了大半张脸,戴着一顶和文森特一样的草帽,但不像文森特的那顶那么破。整个人看起来像个兼职园丁的胖国王。

文森特不由自主地伸手捏了捏他的胡子,感觉挺扎手的,就像在捏一团钢丝球。

那人倒并没有对文森特的举动感到惊讶,而是笑嘻嘻地说:“你到我这个年纪也会有的。”

“对不起!”文森特把手缩了回来,“我以为你是……没什么,对不起!”

“没事,唐吉老爹不在吗?”那人说。

“他出去了,应该很快会回来。”

“又去……运动了?”那人眉开眼笑地问道。

文森特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我的天!”那人摇着头,“真是20年如一日,佩服!”

文森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走了5分钟了,差不多快回来了。”

“我们说的是同一个老爹吗?”那人哈哈大笑,“年龄不饶人啊!哈哈哈……”他浑身都在抖动,脑袋上的草帽差点被他甩到地上。

“你们是老朋友吗?”文森特问。

那人用胖手揉着眼角:“10年了……”随后指着墙上的画说,“我年轻时也把画送到这儿来挂着,但一幅都没卖掉过。”

“10年前,不是应该把画送到官方沙龙去吗?”

“沙龙?沙龙如果愿意收我的画,我还送到这儿来干吗?”

又是一阵狂笑,文森特心想现在的人都是怎么了,笑点一个比一个低。

那人拍了拍文森特的肩膀,指着墙上那幅高更的画:“这是你画的吗?”

“不,不是。”

“谁画的?”

“保罗·高更。”

“哦……怪不得。”

那人摇了摇头,藏在胡子下面的嘴角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

“画得不好吗?”文森特问。

那人敷衍地哼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高更是你朋友?”

“不是。”文森特摇摇头,“我没见过他。”

“那就好。”

“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也是个画家?”

“算是吧。”

“画什么题材?”

“都画。”文森特想了想说,“但主要画肖像……如果找得到模特的话。”

“哪类肖像?”

“普通人,农民、工人、劳动妇女……”

“不不不……”那人把脑袋摇得就像要把胡子甩掉一样,“画这些可不行!至少进沙龙肯定没戏。”

“为什么?”

“这是我从业多年得出的结论。”他清了清嗓子,用胖胖的手指挠了挠太阳穴,“我年轻时也削尖脑袋想要挤进沙龙,但年年被拒……”

“因为沙龙不接受新想法吗?”

“一开始我也这么以为,但其实不是。虽然那帮评委比千年老龟还要顽固,但他们的艺术史知识绝对比你我丰富。”他又挠了挠太阳穴。

“对不起,我没听懂。”文森特皱着眉头。

“这么说吧,只要是了解一点艺术史的人就应该知道,从文艺复兴开始,一直到今天,画法天天在变。新画法取代老画法是早晚的事情,那群老乌龟又不是傻子,他们当然知道。”

“那他们为什么不收你的画?”文森特问。

“因为题材不对!”那人耸了耸肩,“他们才不在乎你用什么画法呢,只要题材对,就能进沙龙。”

“题材还有对错?”

“当然有了!你以为沙龙是什么机构?展现艺术家才华的平台吗?”

“不是吗?”

“别做梦了!沙龙从头到尾就是政治宣传平台!”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只接受对政府有利的题材?”

“一点都没错!”那人用力拍了拍文森特的肩膀,“拿破仑家族最擅长玩这套了!你去看看卢浮宫光线最好的那几个厅,挂的都是些什么!”

文森特还没来得及思考,那人就接着道:“拿破仑加冕,拿破仑英姿飒爽地骑着马,拿破仑亲临瘟疫现场,啧啧啧……”他摇着头,“卢浮宫为什么免费向公众开放?难道是让穷人有个地方躲雨?才不是呢!还不是为了宣传他们拿破仑家族有多厉害!所以搞这个官方艺术沙龙也是其中一个目的,说得冠冕堂皇,什么为年轻艺术家提供展示平台……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政治宣传!就跟卢浮宫当年对公众开放是一样的目的。”

“嗯。”文森特点了点头,?“说得有道理,所以说……”

“所以说你画些穷苦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当然不可能过审!”那人抢过话头,“你得画和谐的、美的东西……时时刻刻提醒老百姓法国多幸福,没有穷人,没有痛苦的生活……痛苦的生活都在外国。”说着朝文森特眨了眨眼,“如果画些吉卜赛小偷什么的,反而说不定能过审。”

“原来如此……”

“是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拍了拍文森特的肩膀说,“好在这些年沙龙不是唯一的路了。坚持画你喜欢的东西,总能被人看见的。但不管你画什么……”他指了指高更的那幅画,“千万别跟这家伙学。”

“为什么?”文森特顺着他的胖手指看了看那幅画,又看看他,“高更怎么了?”

那人摇了摇头:“我不想在背后戳人脊梁骨。”他停顿了一下,“不过那小子实在是……”他边摇头边说,“是个只会抄袭的半吊子!”

文森特刚想接话,那人忽然叫了起来。

“我的天!”他看着自己的怀表喊道,“唐吉老爹不会死在**了吧!”

文森特凑过去看了一眼他的怀表,做工精美的表,表盖上还绘着一幅日本浮世绘的图案,看起来至少值……两个月的房租。

“算了!”那人说,“我不能再等了,还得赶火车回吉维尼。”他拍了拍文森特的肩膀,“一会儿老爹回来,麻烦你替我跟他打声招呼,就说克劳德来过了。”

“克劳德?克劳德·莫奈?”文森特叫了出来。

莫奈却显得很平静,似乎早已习惯面对这样的表情了。

“你就是……那个莫奈?”

“我想我就是‘那个’莫奈……哦!你看我这脑子!”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聊了这么久,都还没请教你叫什么。”

“我叫文森特,文森特·梵高。”文森特伸出双手和莫奈握在一起,“见到你实在是太荣幸了。”

“你姓梵高?”莫奈问。

“是的。”

“那古皮尔画廊的老板是你的……”

“那是我三伯!”

“我的天!”莫奈握得更用力了,“那提奥就是你……”

“那是我弟弟。”

莫奈瞬间从偶像变成了粉丝,他又掏出怀表看了看,满脸遗憾地说:“今天实在是不巧,不过……”

他又看了眼怀表,在发现时针并没有倒着走后,叹了口气:“唉,今天真是不巧!改天一定把提奥先生约出来,我们三个好好喝一杯!”?

《唐吉老爹》(Portrait of Père Tanguy),1887

亲爱的妹妹:

我画了一幅加歇医生的肖像,画中他神情抑郁,仿佛故意对观者展露愁容。不过,也可能是我的问题,我故意将他画得满面愁容。与那些面容平静的古老肖像相比,当代肖像的表情和感情更加丰富,渴望的神情也更加强烈。哀伤、温柔、机灵、睿智等都应该展现出来,这样的画才能真正打动人心。

有些肖像值得我们观看良久,即使过了100年也会有人回过头来品味。如果我再年轻10岁,并保持现在的心智,我一定会充满野心地好好画肖像。但现在……我实在做不到。

我不知道如何去影响那些我想要影响的人。

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他们相处。

我不知道。

……

再次感谢你的来信。

在想象中与你拥抱。

你永远的

文森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