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威尔的夏夜，空气中弥漫着青草香，气温也不高，在室外待久了会有一丝凉意。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在月光的照耀下，奥威尔教堂的外墙呈现出一片蓝紫色。
提奥和玛格丽特从教堂门口移步到侧面的一张长椅上，两人之间保持着一段礼貌的距离。
“您应该知道，我父亲有不少画家朋友。”玛格丽特说。
“这我知道，”提奥点了点头，“文森特之所以来这儿请你父亲医治，就是我们共同的画家朋友介绍的。”
“嗯，父亲总说，在那么多画家朋友中，和他最要好的，是保罗叔叔。”
“保罗·高更？”
“保罗·塞尚。”
“塞尚？”提奥扬了扬眉毛，“他可是了不得的大画家啊！”
“父亲也说过同样的话。”
“但我听说他基本不与外界接触，过着隐居的日子？”
“是的，但他与父亲每周都通信。”
提奥点了点头，抬起头问：“那……这和文森特有什么关系？”
玛格丽特十指交扣，指甲捏得发白：“父亲说，塞尚的成功，完全可以复制到文森特的身上。”
“什么意思？”
“您知道塞尚当年是怎么出名的吗？”玛格丽特抬头看着提奥。
提奥想了想：“是因为左拉的那本小说？”
“是的，先生。父亲也是这么认为的。他说，保罗叔叔之所以这么成功，主要是因为大作家左拉以他为原型写的那本小说。您看过那本书吗？”
“《杰作》？我很久以前看过，已经记不太清里面的情节了，好像说的是个失败画家自杀的故事。”
“是的，先生。”
提奥皱起眉头，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确定：“但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文森特尝试自杀，和这本书有关系？”
“我也不知道，先生。”玛格丽特用力捏着双手，“自从父亲遇到文森特之后，整天把他挂在嘴边，说他是百年难遇的奇才。但同时又觉得，他的知名度与他的才华并不匹配。为此他想了许多办法，至少在我看来，他比文森特自己还希望他能成功。”她抬起头，哀伤地看着提奥，“先生，为什么没人喜欢他的画呢？它们是那么美……”
提奥低着头，默不作声。他当然知道为什么没人喜欢文森特的画，但却觉得没必要和面前这个小姑娘分享，说了她也听不懂。
“那这件事和文森特尝试自杀有什么关系吗？”提奥淡淡地问。
“我不知道，先生。”玛格丽特双手紧紧捏在一起，整个人都在发抖，“我以为父亲是为他好……但是，我不知道，先生。”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提奥几乎破音。
“我说不清，先生，只是一种推测，一种感觉，不不不，我也说不好。”
提奥看着手足无措的玛格丽特，她这样语无伦次的，到天亮都不一定能把事情说清楚。但直觉告诉他，她刚才提到的那个“电话”，很可能是整件事情的关键。
“和我说说那个电话吧。”
“电话？”
“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电话，你父亲和某个画商的电话，都说了些什么？”
“哦，对，那个电话。”玛格丽特似乎找到了头绪，“父亲通话时的语气不太寻常，他说话很小心，声音也很小，这反而引起了我的好奇。您知道吗，先生，他平时讲电话都像是在咆哮，而那次，却像是在窃窃私语。我感觉他是故意不想让我听到才那么小心翼翼的。”
“嗯，那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先是和对方聊了聊家常，您知道的，先生，大人们讲话从不会一上来就进入正题……”
其实玛格丽特已经20岁了，但说起话来还像个8岁小孩，依旧管她父亲叫“大人”。
“他聊家常的时候语气很正常，正当我要上楼回自己的房间时，忽然听到他的声音轻了下来，于是我就产生了好奇心。我以为他要背着我说什么悄悄话，于是就站在楼梯上等了一会儿。果然，父亲对电话那头说了句‘您稍等’，然后就起身将书房门关了。他完全不知道我就站在门外的楼梯上。”
“嗯，那他接下来又说了些什么？”提奥觉得自己必须不停地重复这句话，才能推着玛格丽特继续往下说。
“他说，他遇到了一个奇才，绘画奇才，而且是还未被发现的那种。父亲听起来很兴奋，甚至有些兴奋过头，因为他的声音越说越响，我站在门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嗯，然后呢？”
“父亲接着说，他知道，画家出名需要故事，这他知道，您猜怎么着？”
“怎么着？”
“不不，先生，这是父亲讲电话时问对方的话。”
“哦哦，你继续。”
她点点头继续说道：“您猜怎么着？他有精神病！虽然他现在已经趋于正常，但曾经犯过病绝对是一个可以挖掘的故事，不是吗？这句话也是父亲问对方的。”
提奥点点头，做出一个“请继续”的手势。
“提奥先生，文森特先生的耳朵，真的是发病时自己割掉的吗？”
“你听谁说的？”
“也是父亲在电话里说的。”
提奥皱了皱眉，心里有些不快，但没有表达出来：“好吧，你继续。”
“嗯，好的。”玛格丽特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父亲说，文森特先生发疯时甚至将自己的耳朵割掉了，这难道还不算故事吗？可对方似乎不是很满意这个故事，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了一遍，割下自己的耳朵还不算故事，那什么算故事？接着，父亲就提到了保罗叔叔，父亲说他的故事甚至还不如文森特的精彩。等等……”玛格丽特想了想，“对，父亲确实用的是‘精彩’这个词。接着他又沉默了一会儿，说他知道那是左拉写的。我想他们是在谈论左拉以保罗叔叔为原型的那本小说。嗯，对。接着父亲又说，他也能以文森特的经历写一本小说。父亲提到文森特的病历记录，说光将这些记录里的内容写出来，就比左拉的那本《杰作》精彩一百倍。”
“你父亲真这么说？”
“是的，先生。”
提奥用喉咙哼了一声：“你继续。”
玛格丽特看了看提奥，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但又不敢问，怯怯地继续说道：“听到这里，我一直觉得父亲是为了文森特好，我们都希望文森特能获得成功，真的，提奥先生。”
提奥点点头，用冰冷的语气说：“好的，你继续说。”
玛格丽特叹了口气，将双手捏得更紧了。
“但后来父亲说的一句话，吓到我了。”
她咬了咬嘴唇，仿佛真相即将突破最后一道防线。
“父亲说，这还不够？难不成真的要让他像书里那样——自杀？”
说完这句话，玛格丽特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看提奥，提奥并没有看她，而是抬头望着空中的星河。
“然后呢？”他面无表情地说。
玛格丽特强忍着泪水：“对不起，提奥先生，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只是惊讶，但没想到这件事真的会发生，文森特真的……”
她再也忍不住了，泪水犹如决堤似的涌了出来。
提奥则一直望向天空，一言不发地等玛格丽特哭完，然后用冷静得不能再冷静的语气说：“玛格丽特，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他站起身背对着她，“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会去府上拜访一下你的父亲。”
“可是，先生……”
“放心吧，玛格丽特，这是大人之间的谈话。”?
《钢琴旁的玛格丽特·加歇》（Marguerite Gachet at the Piano），1890
亲爱的提奥：
我收到你5月13日寄来的信了。
你信中的大部分内容我都十分赞同。
然而，这个世界并不认可你这样的道理。这个世界既看不见，也不尊重人性。只要你还没有入土，这个世界唯一看中的就是你拥有的金钱和物质价值。对于死后会发生什么，这个世界毫不关心。所以，它是鼠目寸光的。
至于我，我同其他所有人一样，对人类既同情又厌恶。
……
你永远的
文森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