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梵高

12 受精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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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真是个奇妙的日子。

文森特倚在唐吉老爹画具店的柜台上,仿佛中了张13.65法郎的彩票,却没人可以分享他的喜悦。虽然谈不上有多喜欢莫奈,但那毕竟是莫奈,哪个刚出道的画家不想具备他那样的知名度?最近听提奥说,他的画甚至已经在美国打开了销路。真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达到那种高度。

他的目光又移到墙上高更的那幅画上。

“只会抄袭的半吊子!”

要是伯纳德听到这个评价,估计会跟他拼命。以伯纳德的性格,才不会管对方是印象派创始人还是宇宙创始人呢。没人能诋毁他心目中的英雄,这小子前不久刚刚徒步去布列塔尼“朝圣”过高更,他崇拜所有打破常规的人,每当聊起高更时,眼里释放出的光芒就好像见到了19世纪的耶稣。

但莫奈干吗那么痛恨高更呢?文森特虽然没见过高更,但本能上觉得莫奈的话有些过激,怎么说,也算是个前辈,实在没必要这样说一个刚出道的新人。或许打压新人就是法国画坛的规矩,或许这是所有行业的规矩。

正在这时,唐吉老爹踉踉跄跄地回来了,身上一股酒味。

显然他并没有死在谁的**,同时,他也把鸡肉三明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看着老头醉醺醺的样子,文森特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他这副样子,今晚不被家里的母老虎干掉就已经是奇迹了。至于鸡肉三明治嘛……等他熬过今晚再说吧。

文森特走出了唐吉老爹的画具店,饿着肚子,计划泡汤。现在也已经过了饭点,去哪儿都蹭不到晚餐了。这就是耍小聪明的后果,文森特心想,早知道刚才就应该拉下脸去找澳洲佬或洛特雷克。

算了!他拍拍自己空空的肚子,决定直接回家睡觉——反正少吃一顿又不会死,反正不吃饭睡觉对他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了。

两个月前,文森特从提奥的高级公寓搬了出来,现在住在巴黎西北区的阿涅勒,就在塞纳河畔。这里的房租便宜些,一个月45法郎能租到一间6平方米的阁楼,但不包餐食。这并不是文森特住过的最差劲的公寓,事实上,如果他的画一直像现在这样卖不动,这个小阁楼可能会进入他住过的“最好公寓”前三名。阁楼里有扇小窗,虽然比他的脸大不了多少,但至少能看到塞纳河,勉强算得上是一间“河景房”。

走到公寓楼下,文森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男人正在来回踱步,看身形就知道是伯纳德,他走路的样子就像跟地砖有仇似的。在路灯的光束下,伯纳德看起来就像个戏很多的话剧演员。

“晚上好,伯纳德。”文森特从远处打了个招呼。

伯纳德循着声音的方向,投来一个愤怒的眼神。天知道他又在生谁的气,事实上他即使不生气时也这样,因为他觉得愤怒的表情能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男子汉,可惜嘴唇上稀疏的茸毛和脸上的青春痘从来都不肯配合他的演技。

文森特走进路灯的光束中,伯纳德一看清他的脸,立马就眉开眼笑,仿佛终于等到了邻居家的小朋友,手里还抱着个皮球。

“文森特先生!我等你好久了!”

“你吃饭了吗?”文森特脱口而出,男人并不是所有时候都用下半身思考的,有时候也用胃思考。

“当然。”伯纳德说,“都这个点了,怎么?你还没吃?”

“吃过了。”文森特摆摆手,吹了个牛。

理智还是战胜了胃。他知道,伯纳德是一个即使只有1法郎,也会请他吃顿5法郎大餐的小子。正因如此,他才不打算让他破费。毕竟月底大家都不容易,何况伯纳德的银行账户也不像澳洲佬和洛特雷克那么富裕——所有的零都在小数点的前面。

“怎么了?”文森特问。

“有烟吗,先生?”伯纳德长长地叹了口气,做出一副成熟男人的痛苦表情。

“我只有烟斗。”文森特伸手在口袋里掏着。

“不不不,那玩意儿太呛了。”伯纳德往后退了一步,“楼上有酒吗?”

“好像还有一点儿。”文森特抬头看了看楼顶那个比他脸大不了多少的小圆窗,“但你可能得坐在地上喝,我唯一的一把椅子坏了。”

“走!”

伯纳德看起来对坐在地上喝酒求之不得,如果可能的话,他恨不得坐在树上喝。

进门时房东太太告诉文森特,有一封他的信,已经塞到他门缝里了。

通往阁楼的楼梯又黑又长,伯纳德一路都在唉声叹气,每声都像在说“快问我怎么了”。

“你被甩了?”文森特问。

“唉……”又一声叹息,“比那严重多了。”

“比那还严重?你被男人甩了?”

“一点都不好笑……”

可能是因为没吃饭,文森特爬楼梯时有些气喘,所以没听见伯纳德在说些什么,只知道他一直在叨叨。

总算到了阁楼,文森特转开门锁,从地上捡起一个信封。

他站在依旧叨叨个不停的伯纳德身前,拆开信封,里面装着50法郎和一张小字条,上面写着:

亲爱的文森特:

月底了,去吃顿好的吧。

提奥

文森特将字条放回信封,把50法郎塞进上衣口袋,转身对伯纳德说:“走,请你去吃顿好的。”

“你不是吃过了吗?”

“多吃一顿又不会死!”

……

午夜的咖啡馆,文森特正在大快朵颐,使坐在对面的伯纳德赞叹不已。

“我的天,你胃口真好!”

“呼吧,数摸素(说吧,什么事)那么伤心?”文森特吃东西时总喜欢塞满一嘴再开始咀嚼。

伯纳德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他今晚呼出的二氧化碳都快捅破巴黎上空的臭氧层了。

“我有种被人背叛的感觉。”

文森特灌了一大口酒,才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

“你真的被男人甩了?”他问。

“唉……”伯纳德又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文森特,像个犯了错又不好意思承认的小孩,“是高更先生……他的一些行为,让我有些失望。”

“怎么了?”文森特又塞了口食物,“他和你老婆?”

“我又没老婆。”伯纳德说,“而且,我才不会为这种事心烦呢。”

“哟哟!”文森特喝了口酒,“等你有的时候,就会了。”

“别说笑了,文森特先生。”伯纳德略显不耐烦,“我没老婆,他也没睡我老婆……”

“那为啥?因为他抄袭你的画风?”文森特头都不抬地往嘴里塞了块牛排。

“你怎么知道的,先生?”伯纳德瞪大了眼睛。

“我在唐吉老爹那儿看到了。”

“你也看到了?!”伯纳德叫道,“那幅《布列塔尼妇女》,和我之前给你看的草稿一模一样,不是吗?”

文森特点了点头。

“我的天!我看到的时候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伯纳德说。

“最近这种事经常发生。”

“什么事?”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一件别的事,不重要,你继续。”文森特看了看自己的袖口,心想这会儿杏花香应该已经没了吧。

“你觉得这是抄袭吗,先生?”伯纳德问。

“好吧,如果你硬要我说的话,”文森特把空盘子推到一边,十指交叉着搁在桌子上,“两幅画几乎一模一样,除了‘抄袭’,我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词来形容。”

伯纳德慢慢地垂下了头,像个刚听完宣判的嫌疑犯。

“我实在搞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你应该去问他。”文森特顿了顿,“看样子你还没问过?”

伯纳德像个发条松了的机器人一样,摇了摇头。

“你想让我帮你问吗?”

“不!不要!”伯纳德迅速地抬起头,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手在空中来回晃动。

文森特一把抓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用最温柔的声调问:“要玩手指相扑吗?”

伯纳德下意识地伸出大拇指,忽然意识到这很幼稚,于是一脸恼火地甩掉文森特的手。

“先生!别把我当小孩子看!”

“差点就上钩了!就差一点点!”文森特满脸遗憾。

“别闹了,先生。”伯纳德说,“如果是你,会怎么处理这事?”

“我会用拇指拼命压住……”

“我没说手指相扑,我是说保罗·高更!”

“哦,他啊。”文森特灌了一大口酒,用手掌擦了擦嘴,“你最好还是别听我的意见。”

“为什么?”

“可能会吓到你。”

“我才不怕呢!”伯纳德像个即将上场的摔跤手一样坚定,“你说说看。”

文森特摇了摇头。

于是伯纳德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内重复了106遍“说说看”,文森特终于忍不住说道:“好吧!我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大不了的。”

“什么?!”伯纳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个小时前他因为看到高更的画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现在耳朵都无法相信了。对一个18岁的少年来说,这实在是让人难以相信的一天。

“你看,我就说别听我的意见吧。”文森特耸耸肩。

“但是,为什么啊,先生?!”

“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吧。”文森特说,“高更在你心目中是个什么样的人?”见伯纳德支支吾吾说不出口,文森特又补了一句,“就是说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你心目中?”

伯纳德想了半天,憋出一句:“我很敬佩高更先生。”

“为什么?”

“你没听过他的故事吗?”

“今天听人提起过他,但这不重要,我想听听你的版本。”

“好吧,先生。”伯纳德说,“高更先生在成为画家之前,是个很成功的股票经纪人。但他却愿意为了艺术放弃一切!你懂吗,先生?是一切!金钱、地位、家庭……这种事情可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办到的。”

“所以他是个超人?”

“难道不是吗,先生?”

文森特笑了笑:“你继续。”

“但我不理解,那么厉害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情。应该说,他何必要做这种事呢?”

“你又绕回来了。”文森特说,“要不我跟你说说我的亲身经历吧。”

他把空酒杯挪到一边,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像是要发表重要讲话:“我从小记性特别好,6岁就自学了拉丁语,11岁就能背出大半本《圣经》。我父母直到发现我是个疯子之前,一直都以为我是个神童。”

“你确实很厉害,先生。”

文森特摆了摆手:“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古皮尔画廊上班,相信你也知道。头几年我干得非常不错,我主要负责库房,那个库房大得就像古巴比伦的图书馆。我不是自夸,只用了一个礼拜的时间,我就已经对它了如指掌了。”文森特自豪地点了点头,“一般人要花几年才能搞清楚,但我只用了一个礼拜,就像了解自己脸上的粉刺一样,对它了如指掌。”

伯纳德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青春痘:“然后呢?”

“我当时就是你这个年纪,比你还小几岁。”文森特说,“当时觉得那个库房根本容不下我伟大的理想。虽然我都不知道自己的理想是什么,但就是想离开那里出去闯一闯。毕竟我那么聪明,干什么不成呢?不是吗?”

“那当然!先生!”伯纳德似乎被说中了心事,看起来比文森特还兴奋。

文森特又给自己倒了一满杯酒,一口干掉。

“啊哈……现实根本没想象的那么容易,”他说,“我后来做过牧师,还教过书,因为我会六种语言,还在书店干过一阵……但没有一样干得长久的。”

这回轮到文森特口吐二氧化碳了:“我说这些的意思是,无论一个人多聪明,在某个领域多成功,并不代表他能在之后的每个领域都一样成功。”

“我们说回高更……”他又喝了口酒,“他可能确实是个成功的股票经纪人,但这并不代表他一定是个成功的画家。”

“他抄袭你,恰恰说明他知道自己不如你!如果他不是个傻子的话,干吗要去抄一个不如自己的人呢?所以,如果我是你的话,反而会感到高兴。因为这至少说明你在绘画这方面比他强。”

伯纳德像被当头浇了盆冰水。

“等等,先生,我有些混乱,”他托着下巴,满脸疑惑,“你的意思是说,高更先生……还不如我?可……可他比我年长那么多。”

“谁告诉你天赋和年龄有关系的?”文森特从口袋里掏出烟斗,不紧不慢地往里面填着烟草。

“不不不,这不对,总觉得哪里不对。”伯纳德点点头,又飞快地摇着头。

“听着!”文森特用烟斗嘴指着他,“世上本就没什么真正的天才,他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厉害。总之,不管你怎么想,千万不要妄自菲薄!”

他叼起烟斗,拍遍身上的每个口袋:“该死,落在铃鼓了……你有火柴吗?”

“我不抽烟,先生。”

“总之,不管怎么样……”文森特又将烟斗从嘴里拿出来,“他在金融圈或许是个肌肉发达的**,但在艺术圈,他跟你我一样,是个从零开始的婴儿……可能连婴儿都不如,不过是个受精卵。”

“哈哈哈哈……”

一阵洪亮的笑声从伯纳德身后那桌传来,文森特的视线绕过伯纳德的脑袋,看到一个头戴红色贝雷帽的人站了起来,笑着朝他们走过来。

伯纳德只回头看了一眼,就立刻转过身来,轻轻骂了句“该死”。

文森特看看伯纳德,再看看那人,他一只手搭在伯纳德的肩膀上,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

“我并不是故意偷听二位谈话的。”他将火柴甩到桌上。

他脖子上系着条丝巾,是那种做作的绿色,有个大得离谱的鼻子,看起来像只叼着胡须的托哥巨嘴鸟。

看伯纳德此刻无地自容的表情,文森特就已经猜到这人是谁了,但出于礼貌,他还是问了句:“您是……”

那人脱下贝雷帽,微微踮起脚后跟鞠了个4.5度的躬:

“我就是那个——受精卵。”?

《保罗·高更(戴红色贝雷帽的男人)》[Paul Gauguin (Man in a Red Beret)],1888

亲爱的惠尔:

……

有提奥作为朋友,我就断定自己会取得进步,一切都会步入正轨。我打算尽早去南方待一段时间,那里的色彩更丰富,阳光也更明媚。

……

代我向母亲致以爱的问候。

文森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