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梵高

15 午夜咖啡馆

字体:16+-

身无分文,遍体鳞伤。

自从来到阿尔勒,这两个词就一直在文森特的脑海中徘徊。他对“身无分文”是什么滋味再清楚不过了,那个身无分文的代言人每天都会出现在镜子里。对于一个皮糙肉厚的中年男人来说,尚且这么难熬,更何况是一个习惯了富足生活的小姑娘呢?他想起第一次遇到盖比的情形,她看起来就像是个离家出走的富家千金。

……

在阿尔勒百无聊赖的日子里,作画成了文森特唯一的心灵慰藉。但阿尔勒的“妖风”让他几乎无法在户外作画。这种名叫“米斯特拉尔”的季风简直比更年期的老巫婆还要可恶,一吹起来就没完没了。一旦走在路上被它逮个正着,不抓住树干的话,双脚都能被吹离地面。

邮差鲁林帮他想了个办法,他从镇上的五金店搞来几根50厘米长的钉子,把画架腿深**入土里,再用钉子缠在绳子上固定住,这样画架至少不会被吹走。但依旧阻止不了风中夹杂的灰尘和小石子沾到颜料上。这个时候,文森特的速度优势就体现出来了,他成了镇上唯一有本事在油画被风刮成浮雕之前完成的人。

镇上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个丹麦画家、一个美国画家和一个比利时画家,这些信息全都来自鲁林,相信他同时也向那几位传达了“镇上又新来了一个红毛荷兰画家”的新闻。那个比利时画家很快就闻风而来,他叫博赫,是个瘦高个,看起来是个和善的家伙。博赫也是从巴黎过来的,也混过巴黎画家圈子,很快他俩就找到了共同的朋友——伯纳德和高更,因为他在巴黎时也在柯莫老爷子的画室学过画画。认识博赫后,文森特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第一个想离开巴黎另辟蹊径的画家。

来阿尔勒的头几个月,文森特的日子过得特别充实。每天至少能完成一幅画,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能画两幅;回旅馆时如果天还没黑,他还会画些水彩;夜里有时也会点着蜡烛画些素描。身边的一切都能成为他的题材,一棵杏树、一双破鞋、一本书,什么都不放过。

这个时期他的主色调是黄色,从他给颜料店开的购物单就能看出来——柠檬黄的需求陡增。自从踏足阿尔勒的那一天起他就意识到,黄色就是属于阿尔勒的颜色,麦田、干草堆、古罗马建筑,在阿尔勒金灿灿的阳光照耀下,都变成了金黄色,在湛蓝的天空映衬之下,显得格外耀眼。

他没有一天不在想着盖比,起初几周,他会幻想与盖比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偶遇的场景。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和镇上几乎每个人都打了一个照面之后,这种想法变得就像不断加水的咖啡,越来越淡,但咖啡因的味道却不会彻底消失。

他并没有试图去妓院碰碰运气,或者说,他并没有这个勇气。对他来说,那里仿佛就是潘多拉的魔盒,不到万不得已坚决不会去触碰。况且,即使真的在那儿遇见她,自己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他依旧每天发了疯似的画画,“干点别的,转移注意力”——这是从他母亲那儿学来的。从他这几个月的作品量,基本就能判断出盖比在他脑海中出现的次数了。

与作品量同步增长的,还有他的酒量。虽然远离了巴黎那种夜夜笙歌的日子,但喝的酒却越来越多。巴黎人喝酒是为了活跃气氛,而阿尔勒人喝酒则是为了测试暴毙的底线——不喝到吐血绝不停下,即使真的吐血了,也会先看看吐血量再决定要不要继续。这里的人流行喝苦艾酒,那也是邮递员鲁林的最爱,这种酒烈到必须得兑水加盐才能入口,喝多了甚至还会产生幻觉。

除了酒精,他的烟也抽得比在巴黎时多,基本就是一个行走的烟囱,以至于一句话还没说完,就会咳半天。很难判断他会先死于酒精中毒,还是先把肺咳出来,不过这至少为人生增添了几个未知数。

每周总有那么几天,文森特会在“午夜咖啡馆”把自己喝成傻子。

“午夜咖啡馆”的原名是“火车站咖啡馆”(Café?de?la?Gare),一听就是一个毫无创意的名字。

那是一家通宵营业的咖啡馆,也是无家可归的人和醉鬼们的落脚处。

经营咖啡馆的是一对典型的阿尔勒夫妻——吉努夫妇。妻子名叫玛丽,勤劳贤惠;丈夫约瑟夫则永远醉着,和镇上大部分已婚男子一样。在吉努夫人的嘴里,丈夫约瑟夫不如一坨屎。所幸,他还算是一坨脾气不错的屎,任吉努夫人如何嫌弃、谩骂,都会一笑了之,从不还嘴。

咖啡馆的装潢特别俗气,鲜红色的墙壁和绿色的屋顶,大堂正中放着一张台球桌,被一圈桌椅包围,永远有一两个醉汉趴在桌上打盹。通往后厨的门前摆着一个不到2米的小吧台,上面堆满了酒瓶。吉努夫人总是站在那后面擦杯子。她虽然已经年过40,但依旧气质出众、美丽动人。每当见到她,文森特就会想起当初德加谈论阿尔勒美女时的表情——他当年在这里生活时,兴许也迷恋着吉努夫人。

4月的阿尔勒夜晚,气候宜人,空气中弥漫着杏花的香味。文森特同鲁林、博赫坐在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聊天,他们每次来这儿都坐在这个位子。

店里就他们一桌客人,老板约瑟夫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同他们聊了几句。不一会儿,吉努夫人也走了过来。她一边放下卷起的袖子,一边告诉约瑟夫自己打算去睡了——他俩就住在咖啡馆的楼上。

文森特托着脑袋,盯着吉努夫人。她转身时扫到了他的眼神,叹了口气,伸出食指在他面前摇了摇:“啊嗯……别说话文森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也知道答案是——不行。”

“为什么不行?”文森特像个被驳回买玩具请求的孩子,“他们都做过我的模特,不信你问……”他指着鲁林和博赫说,“只需1个小时,最多2个小时,绝对不会耽误你做生意。”

“那是他们的事,总之我不行。”她叉着腰。

“不行,还是不愿意?”

“有什么区别吗?”

文森特抿着嘴唇无话可说。

“我想也是。”吉努夫人故意打了个哈欠,“我去睡了,晚安,小伙子们。”

她解开围裙朝楼梯走去,忽然想起什么,转过身指着约瑟夫说:“不许喝酒,听见了吗?否则今晚你就给我睡地板上。”

约瑟夫嬉皮笑脸地敬了个礼:“快去睡吧,你简直就是阿尔勒最美的女人。你们说是吗?”

身旁三个男人以同一个频率使劲地点头:

“绝对是。”

“那还用说!”

“宇宙最美!”

吉努夫人翻了个白眼,仿佛遇到了三个无可救药的智障:“不许让他喝酒,听见没……算了,说了也等于白说。”

这句话倒是一点都没错,她一上楼,约瑟夫就从吧台后面拿了一只玻璃杯,坐到他们中间舒展着四肢说:“终于自由了!嘿嘿!”

“你就不能替我说说好话吗?”文森特对约瑟夫说,“我真的很想画你太太。”

“我?开什么玩笑!你第一天认识我吗?”他给自己倒了杯苦艾酒,举到半空中,“来!为伟大的婚姻制度干杯!”

鲁林第一个响应:“敬他妈的婚姻!”

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鲁林像喝咳嗽药水似的闭着眼睛将酒倒进嘴里,还挂了几滴在胡子上。他的脸随之皱成了一团,又慢慢舒展开:“哈……真搞不懂,上帝为什么要创造‘老婆’这种生物。”

“话说回来,你这个点还没回家,还真是罕见。”博赫看了看自己的怀表。

“反正现在回去一样会被骂,不如喝畅快了再走。”鲁林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换个话题吧,你们最近在画什么,嗯,两位大画家?”

“桃树、杏树什么的。”文森特说。

“你好像已经在果园待了一个多月了?”

“差不多吧。”

“你是想把每棵树都画一遍?”

“事实上已经开始画第二遍了。”

“你想学莫奈那样,画‘连作’吗?”博赫插话道。

文森特想了想:“差不多吧。”

“那是谁?”鲁林问。

“莫奈?”博赫说,“哇哦,你居然不知道莫奈?他算是当今风景画第一人吧。你同意吗,文森特?”

文森特抬头望着夜空中的星河:“在风景画领域吗?确实想不出有谁比他更强。”他朝约瑟夫抛出一个责怪的眼神,“所以我才想多画些人物。近10年内都不太可能有人能在风景画领域超越莫奈,只能从肖像画入手了。”

“没人能超越吗?你觉得罗丹怎么样?”博赫问。

“他的色彩不行。”文森特皱着鼻子摇了摇头。

“那马奈呢?”

“他的画很有想法。”文森特点了点头,歪着嘴说,“但他的色彩却不如印象派浓烈。”

“印象派的色彩就那么……无懈可击吗?”

“也不是。”文森特说,“事实上,最近我发现,印象派的色彩时间久了容易褪色,就像放了很久的面包和刚烤出来的面包的差别,完全是两种形态。”

“这么说,你是找到颠覆印象派的突破口了?”

“我最近确实是在尝试一种新的画法,还没想好叫什么名字,就是把没有调过色的颜料直接涂在画布上,而且要涂得很厚,这样会有种浮雕的质感。”

“没调过色的颜料?那不会不真实吗?”

“真实?追求真实的话拍照片不就行了。”

“也是……”

“我正好带着一幅,可以给你看看。”

文森特弯腰从椅子底下抽出便携式画架,从里面拿出一幅小油画,那是一个小男孩的头像,金黄色的背景,蓝色的帽子,绿色的外套和红色的纽扣。

“这是我儿子!”鲁林在一旁自豪地说。

“哇哦,非常耀眼!”博赫拿起画。

“是吧?他随我。”鲁林得意地用手指转着自己的胡须。

“不不,我是说这用色。”博赫尽可能地伸长胳膊,“我还没见过有人把四种互补色用在同一个画面上的,但是,看起来却并不刺眼。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看这儿……”文森特指了指小男孩的衣领,“玄机都在这个白色的领口上,可千万别小看这一抹白色,它完美地调和了互补色对眼睛的冲击。”

“还真是!”博赫挤眉弄眼地盯着那个比硬币还小的白色领口,反复伸长和弯曲胳膊来调整画与眼睛的距离,“你从哪儿学来的?”

文森特点起烟斗,朝夜空中的繁星吐了一缕长长的烟:“在巴黎,跟一个姑娘学的。”

“姑娘?谁?”

“够了,先生们!”鲁林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请考虑一下我们俩的感受。”他的手指在自己和一旁傻笑的约瑟夫之间来回摆动。

“哦!抱歉。”文森特从博赫手里拿过画,送到鲁林面前,“你觉得这色彩如何?”

“你是故意的吗?!”鲁林开始表演吹胡子瞪眼。

博赫按住文森特的手臂说:“文森特,我想鲁林的意思是,他对绘画的话题不感兴趣。”

“噢!”文森特缩回手,生怕鲁林将他手里的画吃了,“抱歉,我们换个话题……”

“这才对嘛。”鲁林瞬间眉开眼笑,像个长了一脸胡须的孩子,“对了,你的房子找得怎么样了?”

“没什么进展,最近比较忙。”文森特耸耸肩,将那幅画放回便携式画架。

“你来这儿有……两个多月了吧?不会打算在旅馆里一直住下去吧?”

“这点我赞同鲁林。”博赫是个好人,他总是赞同全世界,“你总不能在旅馆里创办青年画家村吧?”

“不是画家村,是南方画派!我说了多少次了。”文森特更正道,随后抬头想了想,“不过其实也差不多。你们说得对,我也想尽快找到房子,但我每天都要工作。”

“嘿!约瑟夫!你们家不是有套房子空着吗?”鲁林拍了一下正在朝自己酒杯里倒酒的约瑟夫。

“你他妈怎么什么都知道!”约瑟夫抱怨道。

“你不看看我是干什么的。”鲁林用食指顶了顶自己头上那顶邮递员帽子,看起来很得意。

约瑟夫偷瞄了文森特一眼,耸了耸肩说:“好吧,确实,有栋房子空着,就在街角。”

“我能去看看吗?”文森特顺着约瑟夫手指的方向,朝街角张望。

“没问题。”约瑟夫点点头,但立刻补充道,“我是说看房子没问题,随时都可以看。但这事儿我做不了主,你们懂的。”他伸出食指朝楼上指了指,应该是在指楼上的吉努夫人,不然就是在指上帝——两者对他来说也可能是同一个人。

“要不……现在去看看?你有钥匙吗?”鲁林已然站起身来。

“要不……还是等明天吧,我得和玛丽商量商量……”

“别磨磨蹭蹭的了,你个娘炮,快去拿钥匙!”鲁林轻轻推了约瑟夫一下,“否则就别喝我们的酒!”

约瑟夫一脸不情愿地站了起来,或许他更不愿意被当成娘炮。他骂骂咧咧地朝楼梯走去。几分钟后,又一路骂骂咧咧地走了回来,手里多了一串钥匙。

四人提着煤油灯来到街角,文森特算了一下,从咖啡馆走过来只需要12步。约瑟夫指着一栋两层的小楼说:“就是这儿。”

文森特退到了马路中间,想看看这栋小楼的全貌。

这是一栋再普通不过的乡下小楼,共两层,二楼正面有两扇窗,其中一扇的百叶窗坏了,侧面各有两扇窗,想必采光不会太差,只是房子的外立面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已然剥落,墙角也已布满青苔。

约瑟夫转开门锁,一进门就扑面而来一股霉味。一楼有两个厅,二楼有四间小卧室,地板和楼梯踏上去嘎吱作响,房间里空****的,没有一件家具,四个人的脚步声听起来就像是一排步兵在山洞里行军。

“这楼空了多久了?”鲁林问,他过来的时候还不忘拿着酒瓶。

“我也记不清了。”约瑟夫挠着他那没剩几根头发的脑袋,“反正有一阵了。”

“当初干吗买下来?”

“玛丽觉得这儿位置不错,离火车站又近,稍微装潢一下的话,租金收入应该不错。”

“你真是命好,有个这么贤惠的妻子……结果呢?怎么又空着了?”

“结果她让我来负责装修。”约瑟夫摊了摊手,露出一副“你懂的”表情。

“怪不得……”

鲁林对着瓶子喝了一口,递给约瑟夫,他也毫不客气地来了一大口。

这时文森特正拎着煤油灯从二楼下来,鲁林问他觉得怎么样,但他没听见,因为他正在跟博赫讨论如何分配房间。

“这里可以作为展示空间,把我们的作品全都放在这里,那个厅可以当活动室,楼上四间房,我一间,高更一间,还多出来两间……”

“看样子他很喜欢,你觉得呢?”鲁林看看约瑟夫,他还在往嘴里灌酒。

“问你话呢!”他一把抢过约瑟夫手中的酒瓶。

“干吗呀!”约瑟夫用袖子擦了擦嘴,“说了我做不了主的……不过,如果他愿意自己出钱装修,兴许玛丽会同意。”他将酒瓶抢了回来,补充道,“也只是兴许,毕竟……他是个外国人。”说罢摊了摊手,做出一副“你懂的”表情。

鲁林噘起嘴,用嘴唇上的胡须蹭了蹭鼻子,什么都没说。

他很清楚约瑟夫是什么意思。阿尔勒毕竟不是什么国际大都市,在铁路建成前,大部分阿尔勒人甚至都没见过外国人,因此对外国人的态度向来比较保守,也有可能是害怕。人对陌生的东西会有种本能的害怕,不愿亲近也不敢招惹。加上最近有几个意大利的小混混和轻步兵团的士兵在妓院发生了冲突,最后还闹出了人命。当地人对外国人的态度瞬间跌入冰点——从敬而远之变成了心生厌恶。

“怎么说,约瑟夫?”文森特搓着双手,看起来他是租定了。

约瑟夫耸耸肩刚要开口,就被鲁林打断了:“问他也没用,还是明天直接跟吉努夫人谈吧。”

约瑟夫看看鲁林,又看看文森特:“确实,你懂的。”?

《午夜咖啡馆》(The Night Café),1888

《卡米尔·鲁林》(Portrait of Camille Roulin),1888

亲爱的惠尔:

……

我认为,在我所有的作品中,《吃土豆的人》无疑是最好的。

但巴黎的画商和买家似乎都不这么看。

或许提奥说得对,我是应该尝试着画些“好卖”的作品。

今年夏天在阿尔勒画风景画的时候,我发现了更多颜色。我得说,我画得不错。然而,提奥还是能说出一堆缺点来……我只希望,随着我的努力,缺点会越来越少。

……

文森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