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梵高

16 阿尔勒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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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森特从洛特雷克的画室走了出来,手里捧着那幅刚完成的关于塞纳河的画,他打算拿给提奥看看。

提奥的公寓离洛特雷克的画室不远,这会儿他或许正在喝着咖啡看报纸,文森特想要赶在他出门上班前给他看看自己的新作品。

他双手捧着那幅画,穿梭在蒙马特高地的人流中,小心翼翼地避开来往的人群,同时还得避免那个未干透的“红伞女子”沾上灰尘、撞上苍蝇,或者变成路人袖子上的一抹红,仿佛拿着一块方形盾牌在街上跳华尔兹。

总算是安全抵达公寓楼下,刚要过马路时正巧遇到提奥走出大门。

“嘿!提奥!”文森特隔着马路招了招手。

“文森特?”

“今天怎么走这么早?”文森特边过马路边问。

“我今天要提前下班,所以打算早点去画廊里。”

提奥打扮得一丝不苟,笔挺的灰色西装,领子硬得可以直接取下来切蛋糕。

“去约会吗?”文森特嬉皮笑脸地拍了拍提奥的胸口。

提奥摸了摸胸口:“三伯回巴黎了,晚上要上他家吃饭。”

“哦?几点?我得回家换套衣服。”文森特看了看自己的衬衫袖口,上面有好几个小洞。

“呃……”提奥欲言又止。

“哦!他没有邀请我对吗?”文森特说,“没关系,我……”

“没事的,”提奥轻轻拍了拍文森特的肩膀,“我一会儿就差人去跟三伯说一声,相信他见到你会很高兴的。”

“算了吧,我还是……”

“还是去吧。”提奥打断他说,“如果他知道你在巴黎却不去拜访他,会觉得你不太礼貌。”

“好吧。”文森特点点头。

“你这是什么?”提奥指着文森特手上的画。

“哦!这是我新画好的……”他把画转过来递给提奥,“想拿来给你看看。”

提奥双手接过画,伸直了手臂,眼睛在画面上打转。文森特站到他身旁,用手指搓着袖口的破洞,像个等老师批改作业的小学生。

“这幅……画了多久?”提奥问。

“五六天吧。”其实只画了五六个钟头。

提奥点了点头,说:“走,先把它放到楼上去。”

“你不是着急上班吗?”

“那也不能带着它去啊。”

当然不能带着一幅画去画廊,就好像不能带着一颗保龄球去保龄球馆一样。显然,文森特的画依旧“没有准备好”。

“我可以把它拿回去。”

“没关系。”

提奥用两根手指钩着木框,转身走进公寓大门。文森特也跟了进去。

进屋后,提奥将画放在桌子上,往后退了几步,手顶着下巴仔细端详了一番。文森特的目光在那幅画和提奥的脸上来来回回,手指把袖口的小洞越抠越大。

“不错。”提奥点头说,“我就说,画得慢一点会有好效果吧。”

文森特长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越来越接近印象派的风格了。”提奥看着那幅画,“色彩、构图,进步都很大,我特别喜欢那个撑红伞的女人。”他用小拇指点了点那个女人,“很有想法,真的,加在这里整个画面都变得和谐了。”

文森特咧着嘴,有节奏地点着头。

“进步真的很大。”提奥看看文森特,又看看画,“我是认真的!如果将它和你来巴黎之前的作品放在一起,简直就像两个人画的,整个画面都亮了,这已经很印象派了!”

提奥兴奋地拍了拍文森特的肩膀:“恭喜你,文森特,终于找到正确的方向了。”

文森特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你怎么看起来不太满意?”提奥看了看文森特。

“满意,当然满意!越来越像印象派了,不是吗?”文森特挤出一个微笑。

“印象派就是未来,相信我。”提奥坚定地点了点头,“只要坚持往这个方向画下去,我相信,很快就可以拿到画廊里试试客户的反应了。”

“那再好不过了。”

“我该走了。”提奥看了看表,“哦,对了,你还没吃午餐吧?”

“你怎么知道的?”

“都写脸上了……厨房有鸡蛋。”

文森特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这张脸这两天究竟是怎么了?

“你走的时候记得把门带上。”提奥已经走到了门口,“对了,晚上7点在三伯的公寓楼下碰头,别忘了。”

咔嚓——门关上了。

文森特独自待在提奥的公寓里,看着那幅画,自言自语:

“越来越像印象派了吗?”

……

回到他自己的阁楼后,文森特躺在**小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已是下午,时间点正合他意——不用为已经过去的午餐担心,而晚餐也越来越近,知道自己晚上又能饱餐一顿,实在是件让人振奋的事。

他并没有立刻爬起来,而是躺在**胡思乱想。

自己都已经34岁了,居然每天还在蹭饭和去蹭饭的路上过着日子,想想也是丢人。他的第一次蹭饭经历要追溯到19岁那年,那时他刚开始在三伯的画廊上班。提奥那年暑假去看他,那段时间提奥总是闷闷不乐的,但不知道原因。那些青春期的烦恼,最好还是别去问他。

人的记忆就是这样,由许许多多碎片组成,碎片与碎片之间都是不连贯的。

文森特记得他俩去汉尼贝克家蹭了一顿饭,但想不起吃的是什么了。

他也记得他俩为了省钱,步行了一个上午才到达位于史佩街角的那栋豪宅,却怎么都想不起那房子究竟是什么样子。

路上还在一家老磨坊,他们买了两瓶牛奶,一个子儿一瓶,那鲜牛奶的味道,至今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他能想起卡洛琳小姐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飞舞的样子,实在太迷人了,但却怎么都想不起她的样子了。

那天还闹了个大笑话。

说起来,卡洛琳小姐算是文森特的初恋……只不过她自己并不知道这件事。这短暂的爱情之火只用一顿饭的工夫就被一盆隐形的冷水彻底浇灭了。兄弟俩蹭的这顿饭,其实是卡洛琳和她表哥范·施托库姆的订婚宴会。文森特本打算在饭后跟她表白的,幸亏她父亲汉尼贝克讲了祝酒辞,否则就出大丑了。

提奥为这事笑了他整整一个夏天,但文森特倒不怎么生气。偶尔犯个傻就能换回弟弟脸上的笑容,本就是一笔挺划算的买卖。

人的记忆都是由碎片组成的,把这些碎片串起来,就成了故事。

他从**爬了起来,开始思考晚餐时要穿什么衣服。这并不是个多难的问题,因为他也就一套像样的衣服——就是19岁那年去汉尼贝克家穿的那套,居然已经穿了十几年了,真是不可思议。

他对着窗台上的小镜子,一丝不苟地把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刮干净。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照了照镜子,心想这时候如果有个会变南瓜马车和水晶鞋的精灵那就完美了——或者有100法郎也行。

……

三伯的高级公寓位于巴黎市中心的黄金地段,就在凯旋门的旁边,站在阳台上还能看见那个布什么涅森林。文森特来巴黎1年多了,还是不知道它要怎么发音。

他到得很早,但没有直接上去,而是站在马路对面等提奥。实在不好意思空着手上去,等提奥来了,至少还能把弟弟当作见面礼送给三伯。

临近7点,一辆辆高级马车在公寓门口排起了队,车上下来的男男女女看起来一个比一个优雅,他们盛装打扮的样子就像是来参加拿破仑加冕仪式。

提奥的马车终于到了,他下车后就四处张望,并在第一时间看到了马路对面的文森特。

提奥并没有问文森特为什么不上去,而是朝他怀里塞了瓶香槟。

“见面礼,一会儿给三伯。”提奥说。

“那你呢?”文森特见提奥手里除了手杖,什么都没拿。

“你就是我的见面礼。”提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

两个男仆在门口接过他俩的外套和提奥的帽子,文森特没戴帽子,这种场合把他那顶破草帽戴来似乎也不大合适。

“这不过是一次随意的小聚。”提奥凑在文森特耳边,在“随意”两字上加强了语气。

文森特顺着提奥的目光,看了看公寓里攒动的人头,有五六十人,他们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装腔作势地互相寒暄,虚伪地笑成一团。

男人们戴着白手套,女人们则用帽子上的配饰争奇斗艳,让人有种误入了植物园的错觉。

巴黎画坛的重量级人物几乎悉数到场,文森特飞快地扫了一遍他们的脸,马上就认出了几个大明星——威廉·布格罗、康纳利斯·施普林格……他们都是经常上报纸的大画家。他还看到了柯莫先生。“最好别让他看见我。”文森特心想。他曾去他的画室上过几天课,还在他的课堂上认识了洛特雷克。但后来被赶了出来,就因为柯莫先生不喜欢别人管他叫“自相矛盾的弱智”。

“文森特!”

三伯张开双臂朝他走了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文森特的身上,当然,包括柯莫先生。文森特和三伯拥抱时瞟了他一眼,看见他摇了摇头,好像还翻了个白眼。

“怎么样?还好吗?”三伯说话不喜欢用主语,他热情地握住文森特的手。

所有人都说三伯和他父亲很像,当然包括三伯自己。但文森特并不觉得,就像他不觉得自己和提奥长得有多像,但所有人都这么觉得。

“还行吧……”

文森特将目光从三伯脸上移开,将提奥的那瓶香槟递给他。他接过酒,看都没看就顺手交给了身边的管家,握着文森特的那只手一直都没放开。

“真的还好吗?你父亲葬礼之后,我们还没见过……”

“真的挺好的。”

“啧啧!和你父亲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

三伯厚实而有力的手紧紧握着文森特的手,始终盯着他的眼睛。文森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站在原地一个劲儿地傻笑。

“唉……葬礼上没机会好好聊,听提奥说,你开始做画家了?”

文森特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

“这样好!不管怎样,只要回到艺术圈——我就能罩着你。”

文森特没听清三伯说的究竟是“罩着你”还是“照顾你”,因为他一直在拍自己的脸。

三伯总算放开了他的手,对他身后的提奥说:“照顾好你哥哥。”随后又拍了拍文森特的肩膀,盯着他看了1秒钟,转身招呼其他客人去了。接下来轮到克妮莉娅伯母捧着文森特的脸了,她用不同的音调重复着说文森特瘦了,脸色也差,她显然注意到了文森特衬衫袖口的破洞,捏着一个劲儿地摇头。或许文森特在伯母眼里就像个乞丐,但他知道这是伯母爱他的表现。

看到这对老夫妻站在一起,文森特想起了自己的爸妈。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克妮莉娅伯母同时也是他的姨妈,关系听起来有点复杂,其实就是两姐妹嫁给了两兄弟的故事。文森特小时候还用这层亲上加亲的关系给提奥出过一个题——一辆马车里坐着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丈夫、妻子、小姨子和小叔子,那么马车里一共有几个人?文森特还记得提奥当时的答案是:去你的。

“他们向来就把你当儿子看待。”克妮莉娅伯母走后,提奥用手肘戳了戳文森特。

“他们对你不也一样。”

提奥摇摇头:“我从来都是‘二号’,你的替代品。”

“瞎说!”文森特偷偷瞄了提奥一眼,他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

“我得去那边跟几个客户打声招呼。”提奥捏了捏文森特的手臂,“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放心,我不会捣乱的。”文森特举起双手。

提奥走进人群中,仿佛掉入大海的一滴水,很快就和几个暴发户模样的人谈笑风生起来。文森特从男仆那儿拿了杯香槟,找了个墙角站着。

每个人都很享受派对的氛围,至少看起来很享受,而只有文森特看起来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很快他就找到了乐趣。

从门口到客厅有一条长长的走廊,每当有宾客驾到,门口的男仆便会朝客厅吼一嗓子,报出他们的名字和头衔——毛里斯公爵及夫人、安德鲁先生及太太……名字总会比本人先一步进入宴会,这便是文森特的乐趣所在。

他靠在走廊尽头的墙壁上,透过名字想象那人的样子,几秒钟后“正确答案”会自己走进来。

他向来是个擅长自娱自乐的人。

“安东尼伯爵及夫人……”男仆吼道。

“我的天,更像是安东尼伯爵及外孙女。”

“菲利普子爵及夫人……”

“要我说,应该是菲利普夫人和她的马。”

“埃德加·德加先生……”

“德加?”

听到这个名字,文森特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

一个满头银发的男人走了进来,高、瘦,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搭配着两条满不在乎的眉毛,鼻尖上架着一副墨镜。巴黎画坛都认得这副墨镜,据说他的眼睛在普法战争时受过伤,因此不能看强光,人们便管他叫“见不得光的画家”。

提奥见德加进来,立刻走过去,而德加只是轻描淡写地朝他点了点头。提奥随即把他介绍给了三伯。听不见他们互相说了些什么,但德加同三伯握手的表情,高傲得像个正在接见子民的国王。

这时三伯的大管家走进客厅,请众人去餐厅入座,晚餐准备好了。

“总算能吃了。”文森特心想。

超长的餐桌两旁逐渐坐满,每个人对照着桌上的名牌依次入座,文森特大概扫了一圈,其他人的名牌都是印刷的,只有他那张是用手写的。看得出座位次序是精心安排过的——那些看起来应该坐在餐桌中间的“重要人物”,果然坐在了餐桌的中间。

文森特则被安排在餐桌末尾,他看了看自己右手边的座位,想看看到底哪个倒霉蛋坐在自己身边。正当他凑过去看名牌上的名字时,椅子被男仆拉开,德加坐了上去。他看了文森特一眼,文森特还没来得及对他微笑,他就已经把脸转了过去。

提奥坐在三伯的身边,餐桌中心的位置,三伯正在将梵高家的这位青年才俊介绍给那些“重要人物”。桌上的宾客基本都有女伴,除了德加、提奥和文森特。

德加向侍者要了一杯白葡萄酒,并没有喝,笔直地坐着,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

文森特心想:不管怎么说,自己也算是东道主的家庭成员,应该主动招呼一下客人。

他朝德加举起酒杯:“晚上好,德加先生。”

德加把墨镜往鼻尖移了移,视线跳过镜片打量着文森特。

“晚上好。”他也举起酒杯,“阁下是……”

“文森特——”他将酒杯换到左手,朝德加伸出右手说,“梵高。”

德加的两条若无其事的眉毛微微跳动了一下。

“梵高?”

“是的,德加先生。”文森特朝三伯看了眼,“那是我伯父。”

“幸会。”德加点了点头,但他握文森特手时的力道让人感觉不出有多“幸会”。

他放下酒杯问道:“你是提奥的兄长?”

“是的,他是我弟弟。”

“原来如此。”德加的眉毛回到了若无其事的状态,“你跟你伯父同名?”

“是的,我们都叫文森特。”他笑了笑,“我们家在取名字这件事上似乎没什么天赋,我爷爷也叫文森特。”

文森特知道“家丑不可外扬”,但是像这样自嘲性质的“家庭趣闻”却是个不错的聊天开场白(事实上也屡试不爽)。

德加点了点头,面无表情。

他的冷漠让文森特单方面觉得有些尴尬,于是他试图把自嘲升级,拿腔拿调地说:“实在不知道取什么名字,就叫他文森特吧。这或许是我们家的习俗,哈哈哈……哈……”

德加看了他一眼,这次连眉毛都懒得动了。

文森特只能用喝酒来掩盖自己的尴尬,心里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

终于上菜了,前菜是一块鲜嫩的牛脸肉,跟硬币差不多大小。文森特嚼都没嚼就吞了下去,要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早就拿起盘子舔了。

德加看了看文森特的盘子,指着自己的那块牛脸肉问:“再来点吗?”

“您不吃?”

德加摇摇头,做了个“请用”的手势。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文森特伸手将自己的盘子跟德加的换了换。

德加看着文森特狼吞虎咽的样子,问:“那么好吃吗?”

“其实没啥味道。”

德加的嘴角微微扬了扬,立刻恢复成原状。

“您不饿吗?”文森特问。

“来之前吃过了。”德加抿着酒说,“参加这种上流社会的派对,最好还是事先‘准备’一下。”

“原来如此,这方面我确实没经验。”

“这方面的经验有个屁用——对你的事业没好处。”

“但是对我的胃有好处。”文森特自嘲着说。

“你那幅《吃土豆的人》画得不错。”德加扬起一边的眉毛。

“您见过?”

德加并没有回答文森特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而是摇了摇头说道:“但那之后的画……不怎么样。”

文森特轻轻叹了口气:“我最近正在努力模仿印象派的画风。”

“为什么?”

“因为那比较好卖。”

德加轻蔑地笑了笑。

“难道不是吗?”文森特问。

“可能是吧,但那又怎样?”

“可是……您自己不就是印象派画家吗?”

“从来都不是。”德加皱着眉头说,“傻子才去户外画画。”

“您的画都是在室内完成的?”

“不然呢?画画又不是搞体育运动。”

文森特喝了口酒,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

主菜是一块鱼,看起来挺贵的,比那块牛脸肉大一些,但也大不了多少。

德加看了看,也不多问,直接切了大半块鱼放到文森特的盘子里。

文森特看看德加,又看了看那块鱼:“这儿的人您都认识吗?”

“大部分。”德加切了一小块鱼放到嘴里。

“您和布格罗先生挺熟的吧?”文森特看着三伯对面的银发老头,“他太太看着可真年轻。”他将目光移到老头身边那个看起来只有15岁的女孩身上。

“那才不是他太太呢,”德加头都不抬地说,“那是个芭蕾舞演员。”

“演员?”

德加放下刀叉:“你不知道吗?这张桌上一半的女人都是跳芭蕾舞的,你看坐在那头的菲利普子爵。”

“那个马脸?”

“对,那个马脸。”德加的嘴角微微扬起,“他可在身边那个女人身上花了一大笔钱。”

文森特看了看“马脸子爵”身旁的女子——戴着俗不可耐的头饰,刚吃了半块牛脸肉就装腔作势地说自己饱了。

“钱都花哪儿了?”

“花钱捧她呗。”德加理所当然地耸了耸肩。

文森特点点头,依旧没听懂:“芭蕾舞……呵呵……这种高雅艺术我可欣赏不来。”

“高雅个屁!”德加呸了一声,“都是些幌子。”

“幌子?什么幌子?”

“就是可以让人看起来优雅地……”德加打着响指,“打炮?**?一夜情?你们年轻人是怎么叫来着?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儿。”

“等等,看芭蕾舞,是**的幌子?”文森特听得一头雾水,“您是说,这些芭蕾舞女,其实都是……都是妓女?!”

好几个人朝他这边看了过来,显然他们都对“妓女”这个词特别敏感。其中有两个男的和德加的目光交汇时,朝他诡异地笑了笑。

“也不完全是。”德加用餐巾擦了擦嘴,“毕竟她们也算有一技之长。不过,那么多学芭蕾舞的小姑娘,又有几个能真正站到舞台中央的?她们也得生活吧。”

“所以就卖身了?”

又有两个人朝这边看了眼,德加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小声点:“这不叫卖身。我的天,你说话怎么跟土匪似的?”他接着说道,“芭蕾舞圈管这叫‘接受爱慕者的追求’,只不过那些爱慕者……”他朝长桌中央部分仰了仰脑袋,“大多都是些已婚的有钱人罢了。”

文森特很想再问得细一点,比如说她们会为爱慕者提供什么服务之类的……但害怕再刨根问底下去,自己又会变成个多嘴的呆子。想要换个话题,此刻脑子里却又都是“卖身、包养、打炮”之类的词。

“那……除了芭蕾舞,还有什么其他‘幌子’吗?”

“大碗岛……”

“大碗岛?”文森特张着嘴,“那不是个游泳、晒太阳的景点吗?”

“你来巴黎多久了?”

“1年多吧。”

德加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又让侍者给自己加了点白葡萄酒。

“这么说吧。”德加抿了口酒,“大碗岛和芭蕾舞还不一样……那儿就是个直截了当的卖**地。”

“啊?!”文森特连人带椅子被往后震了2厘米,“我们说的是同一个大碗岛吗?”

“不然呢?”

文森特张着嘴半天合不住,他晃了晃脑袋:“等等,您是说,乔治·修拉画的那幅《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其实是个妓院?”

“谁告诉你那儿是妓院了?”

“你啊。”

德加的眼神仿佛在说:“你真的是个呆子吗?”而文森特则像个呆子似的张着嘴,就差流出口水了。

德加放下刀叉,把自己的椅子朝文森特这边转了一点。

“这么跟你说吧。”他说,“大碗岛呢,是个接头的地方,对上眼了,就能……你懂吧。”

文森特点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

德加也微微摇了摇头。

“对了,那你看过卢浮宫里的那幅《舟发西苔岛》吗?”

文森特点了点头。

“那不就是在用隐晦的手法,表现不可描述的事吗?”德加说,“那幅《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也一样,如果都说得那么明白,干脆叫《舟发妓院岛》得了。”

文森特捏着自己的下巴,靠在椅背上呻吟了半天,仿佛刚刚悟透了宇宙奥秘。

“哦……啊……怪不得!”他意味深长地点着脑袋,“您解答了我长久以来的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

“我以前一直搞不懂,那些有钱有势的人,究竟去哪儿解决生理需求。”他瞪着眼珠子,像是要说什么不得了的小道消息,“反正我是从来没在妓院里见过什么权贵阶级,去那儿的都是我这样的穷光蛋。”说完自嘲地笑了笑。

要和一个男人打开话题,聊女人永远是最佳方式。

“哇噢……实在没想到,修拉的那幅画居然还有隐藏含义,真是厉害!”文森特仰着脑袋,自顾自地呻吟。

“厉害在哪儿?那些小点?”

文森特陶醉地说:“不光是小点,我是说,他不仅发明了一种新的艺术表现手法。我直到现在才知道,在视觉的背后,居然还蕴藏着别的含义……”

“你管那叫艺术表现手法?在苍蝇拍上刷漆也有同样的效果。”德加皱着眉头。

文森特听出了话中的火药味,没有再往下说什么,而德加居然刹不住车了。

“至于你说的那什么隐藏含义,巴黎谁不知道大碗岛那点破事儿?也只能唬唬你们这些外国人。”

德加说这些话时,看上去一点都不激动,像个不动声色的冷面杀手。

“那您觉得,高更的画怎么样?”

文森特冷不丁这么一问,原以为德加会把高更说得同样一文不值,或者压根就不认识他——没想到的是,德加的态度居然转了一百八十度。

“高更?他的画还有进步的空间,应该说有很大的进步空间,而且——”他摘掉墨镜,“这个人一定能成大事!”

“成大事?为什么?”

“说不清。”德加说,“他身上有种不择手段的狠劲。”

狠劲?文森特开始回想高更昨晚酒后胡言乱语的样子,“他昨晚正巧跟我在一块儿吃饭,还跟我说了他的一个点子。”

“什么点子?”

于是文森特把高更昨晚的“点子”大概讲了一遍,德加全程面无表情,也不搭话,不过从他微微抖动的眉毛可以看出,他听得很认真。

“您怎么看?”文森特在结尾问道。

德加思考片刻,拿起酒杯晃了晃。

“如果真的要离开巴黎,我建议你们去一个地方。”他说,“法国南部有个叫阿尔勒的小镇。”

“阿尔勒?”文森特问,“那儿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德加继续晃着酒杯,眯起了眼睛:“那里的女人特别漂亮。”他的表情有些瘆人,仿佛一个正在谈论少女脖子的吸血鬼。

“您去过那儿?”文森特问。

德加闭了闭眼睛,算是点了个头。

“几年前,我遇到过一个来自阿尔勒的女孩。她是巴黎马戏团的驯马师,每个周末,几乎全巴黎的单身汉都会齐聚马戏团,就为看她一眼。”

“她很美吗?”

“怎么说呢,关于美女的判定,是因人而异的。”他点了点头,“她的美,并不是表面的美,而是那种……能够激发创作灵感的美。”

“缪斯?”

“或许吧。”德加说,“说来也奇怪,每次只要一遇到她,我就有种想要马上拿起画笔创作的冲动。”

文森特越听越觉得玄乎:“后来呢?”

“后来?后来她成了雷诺阿的女朋友,你知道雷诺阿吧?”

“当然……”

“嗯,再后来,我试图去阿尔勒寻找那种她身上的灵感。”

“您找到了吗?”

德加没有回答,用鼻腔轻轻哼了一下,把酒杯里剩下的葡萄酒都喝完了。

“不管怎么说,”德加扬起眉毛,“阿尔勒的女孩确实漂亮。”

“她叫什么名字?”文森特问。

“谁?”

“那个马戏团女孩。”

德加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思考,但并不是想不起她的名字,而是在思考要不要说出来。

“盖布里埃尔……”他最后还是说了,“我们都叫她——盖比。”?

《提奥·梵高》(Portrait of Theo van Gogh),1887

亲爱的提奥:

我现在忙着装饰房子,已经在家具上花了250法郎,用剩下的钱买了几把椅子、一面镜子,还有一些必需品。总之,我下个星期就能搬到黄房子去住了。有一天你会看到这座美丽的黄房子,屋子里洒满阳光,窗户亮着灯,头上繁星满天。

从现在开始,你可以认为自己在阿尔勒拥有一座乡村住宅。我很想将它布置成你喜欢的模样。如果你1年后来度假,房子就是现成的。我打算在房子里从上到下都挂满画。

我全部都计划好了—这将是一座画家的房子,但并不做作。这里没有一样东西是做作的,从椅子到画全都有自己的特点。早上你打开窗户,就会看到绿意盎然的公园、东升的旭日和通往城里的道路。我写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有个有点像我们父亲的长得有点滑稽的农民进了午夜咖啡馆。他们真的太像了,特别是那种畏畏缩缩、筋疲力尽的样子,还有那张轮廓不清的嘴。

为了作画,我们已经花费了那么多钱。我们必须一同努力,让我们的作品价值抵得上投入的成本,甚至超过它。我想这一天终究会到来的。我早晚会将这笔钱赚回来的。

迟早会看到那一天的。

在想象中握你的手。

你永远的

文森特

1888.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