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梵高

21 二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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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森特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地方再次见到盖比。

……

高更来阿尔勒的当天晚上,提出想去“找点乐子”。

文森特知道这附近有一家——高更想去的地方。那里没有明目张胆的招牌,大家管它叫“二号妓院”,或简称为“二号”。这是一个很诡异的名字,因为阿尔勒压根就没有“一号妓院”,而且“二号”的门牌号也不是二号。这个问题困扰过许多外来的色狼,而当地的色狼也说不清为什么,只知道是政府安排的。

当地政府对卖春行业有非常严格的管控措施,性工作者必须年满21岁才能接客,而且每年都要接受强制性的体检,并登记在册,获得政府许可后才能持证上岗。据说每年妓院给政府缴纳的税额高得吓人,但依旧没有招牌,也不允许做广告,说是会影响整个小镇的形象。嫖客们常开玩笑说,盖市政大楼的钱都是从妓院里来的。如果没有妓院,那群政客估计得在马厩里办公。

说到底,这是个见不得光的行业。虽然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行业,但依旧见不得光。

这些都是文森特从酒馆里听来的。来阿尔勒至今,他还从没去过妓院。年轻时,他曾非常沉迷于这种地方,特别是他在海牙的那段日子。那时他刚刚成为古皮尔的正式员工,手上总有些闲钱,又年轻——才19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第一次是被他的室友“拖”去的,不知为什么,每个人第一次的这种经历,总是被另一个人“拖”去的。

那次经历他至今记忆犹新。那家店开在一个中世纪建筑里,名叫艾斯特(荷兰的妓院是有招牌的)。第一次接待他的女人,又老又丑,但对他格外温柔。他仍记得她的名字——夏娃,和偷食禁果的那个夏娃同名。

从那以后,年轻的文森特就像偷食禁果的亚当一样,彻底陷了进去。他从画廊赚的钱大部分都送去了艾斯特。

但那都是年轻时的事了……自从和西恩的恋情失败,导致自己变成全家的敌人之后,他就对妓院失去了兴趣,或者说,尽量避而远之。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方面的兴趣也确实减弱了——抽烟喝酒就已经够要命的了,他可不想死在妓女的**。

……

“二号”坐落于一栋四层的小楼中,乍看之下和一般的小酒馆差不多,一楼放着十几张圆桌,有吧台,也有侍者。吧台旁边有一扇带帘子的小门,后面是通向楼上房间的楼梯。妓院的灯光相较普通小酒馆暗一些,昏暗的灯光往往能制造暧昧的气氛,这些小心思普通人或许感觉不到,但却逃不过画家的眼睛。

今晚的生意看起来不错,每张桌上都坐着至少一对男女,在那儿打情骂俏。文森特一进门就看到一个轻步兵团的士兵正把自己的脑袋埋在一个女人的怀里,女人歇斯底里地狂笑。

一个胖女人朝他俩迎了上来,她40多岁的样子,打扮得夸张且俗气,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这里的老鸨。

她热情地打着招呼,两眼不停地上下打量着他们。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在她的“客户评分体系”中,他们的得分不高——他俩确实穿得比乞丐好不了多少。

不过老鸨依旧展现出良好的职业素养,挤出一脸“客人即上帝”的假笑,朝他俩勾了勾手指,示意跟着她。他俩便跟着她的肥屁股呈蛇形穿过“战场”:一个胖女人正坐在一个干瘪老头细如竹竿的腿上,用手指将他的头发拨得乱七八糟,老头看起来很享受,他看起来至少有108岁了;另一个女人撩开帘子从那扇小门里走了出来,手里挽着一具行尸走肉,走到门口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大口,嘬声连远在巴黎的人都能听得到;那个年轻的士兵,总算把脑袋从胖女人的怀里拔了出来,像重获新生似的狂喘气。

老鸨引着他俩来到一张空桌前坐下,并叫来侍者为他们点了酒,然后自己也一屁股坐了下来。

“先生们!你们喜欢什么类型的姑娘?”

文森特被问得措手不及,显然这里的规矩跟荷兰不一样,在荷兰可没人会测试你的语言描述能力,女孩们会自个儿坐过来和客人聊天,如果看着顺眼,就有资格进入那扇挂着帘子的小门——那扇神奇的小门永远挂着帘子,这点倒是哪儿都一样。

老鸨看文森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就把注意力移到了高更的身上。

“这位先生呢?有喜欢的类型吗?”她的语气仿佛是在水果店卖橙子。

“你这儿都有些什么类型?”高更不紧不慢地问。

这倒是个不错的回答,文森特心想。

“什么类型都有!只要你说得出!”

“那好吧,我要年纪轻的。”

这句话似乎戳到了老鸨的软肋,她迟疑了一下,但只迟疑了半秒,便又满脸堆起假笑说:“没问题!”她拍了拍自己硕大的胸脯,“包在我身上!”说完扭着屁股走了。

高更点了根烟,看了看文森特:“你紧张什么?”

“我?我不紧张。”文森特揉着眼睛百无聊赖地说,“只是对这种事兴趣不大罢了。”

“那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你活着就是为了**吗?”

“不然呢?**可是神赋予我们的天性。”

就在这时老鸨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姑娘。

“先生们,看看这两个,她俩是我们这儿最年轻的了。”

文森特和高更同时张开了嘴,仿佛正在目睹一场车祸。任何人在现场估计应该都会像他俩一样陷入呆滞状态——站在老鸨身后的两个姑娘,称她们为“姑娘”简直就是对这个词的一种曲解,这么说吧,她们两人中比较年轻的那个,看起来比文森特的母亲还要老10岁。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阿尔勒妓院独有的这个“选妃”环节,实在是让人尴尬——在姑娘面前说实话吧,感觉太没礼貌了;说假话呢,又对不起自己口袋里的钞票,而且面前这两个妖魔鬼怪,已经不是损失点钞票的问题了。

“我错了。”高更率先打破沉默,对老鸨说,“不一定要年纪小的,年纪大一点的也无所谓,只要……”他说到这里便打住了,再说下去又该不礼貌了。

老鸨若无其事地摆了摆手,那两个“姑娘”立刻头都不回地走了,文森特一脸尴尬地朝她俩点头表示歉意,她俩却只当没看见,仿佛被拒绝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不一会儿老鸨又带来两个“姑娘”,比前两个更可怕。用“可怕”这个词来形容女士确实不太礼貌,但似乎也没有比这更准确的词了,她俩一高一瘦、一胖一矮,简直就是传说中的妖精。

紧接着又来了两个,文森特差点没笑出声来。

在看完八个姑娘之后,老鸨终于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单刀直入地摊牌道:“先生们,看得出你们是从城里来的,但你们不能用城里人的眼光来评判乡下女孩,我们这种小地方……”

“约瑟芬小姐!”高更打断老鸨。

“什么约瑟芬?我叫玛格丽特!”老鸨假装生气地推了一下高更。

“哦,对不起,你和约瑟芬皇后长得太像了!”

“少来这套。”老鸨像个花痴似的笑了起来。女人都喜欢听恭维话,但高更这话说得还挺实在的。因为根据刚才的经验,这个老鸨的确是这里最好看的女人了。

“玛格丽特……殿下,”高更说,“你也是从城里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老鸨像个少女般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肥脸,“我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身上有种贵族的气质。”

又是一阵狂笑。

文森特把脑袋别向旁边,他实在无法忍受这么做作的对话。

“你们看起来都是明白人。”老鸨总算从歇斯底里的狂笑中冷静了下来,她看了看高更,又朝文森特点了点头,“那我就不跟你们绕弯子了。”

她脸上的肥肉将五官挤成一团:“我理解,也确实不能怪你们眼光高。”

文森特心想:眼光高?我们只不过不是瞎子。

“她们都是有证的。”老鸨眨了眨眼睛,“你们懂我什么意思吧?”

文森特摇了摇头,高更却点了点头。

“什么意思?”文森特问高更。

“这你还听不懂?有证的!我的天,意思就是合法的,懂吗?”

文森特心想这不是废话吗,他看了眼老鸨,显然老鸨也是这么想的,但她却并没有这么说。

“没……没错,说得一点都没错。”

“你看!”高更朝文森特扬了扬眉毛。

“你是说有证的都很丑是吗?”文森特恍然大悟。

“对……不不不……”老鸨先是点头,然后又飞快地摇头道,“不能说丑……个人眼光不同罢了。”

“那阿尔勒人的眼光还挺奇特的。”

“那倒也不是,但愿意用真实名字办证的,大多已经到了豁出去的年纪了,像我这样的,哈哈哈哈……”老鸨指了指自己,尖声狂笑着。

“哦,不不不,你看上去很年轻。”高更不会放过任何恭维女人的机会,任何女人。

老鸨又笑了几声:“但是……”她对高更说,“如果你们愿意多花一点钱的话……”她又朝他俩眨了眨眼睛,这次文森特和高更都没有点头,而是摆出一副充满求知欲的表情。

“我直说吧,我可以给你们介绍些年轻的。但丑话说在前面,她们可不便宜,而且,不能在我们这儿办事,你们谈好了可以去女孩家,或者带回自己家。你们住哪儿?”

“就街角那栋黄……”文森特说到一半被高更拽了一下。

老鸨看见了,却假装没看见:“没事,只要不是住旅馆就行,不用告诉我住哪儿。那二位怎么着?”

“先带几个来看看吧。”高更用一种见过世面的有钱人的口气说。

“等着!”老鸨再次出征。

“你连价钱都不问?”文森特等老鸨走远后问高更。

“看看又不用钱。”

……

这次老鸨去了很久,回来时带着一个姑娘,看起来只有十几岁,一副生无可恋、鄙视全世界的样子。她脸上涂满了各种化妆品,仿佛整个人都藏在化妆品后面。

“只有一个?”高更问。

“生意实在太好了。”老鸨耸耸肩,“要不你们一个一个来?谁先?”她的眼珠在他俩脸上轮流打转。

“你怎么说……”高更看看文森特,又看看那个姑娘,像个盯着盘子里最后一块蛋糕的饿汉。

文森特觉得在姑娘面前讨论这种事让他浑身不自在,仿佛面前的这个姑娘是一件听不懂人话的商品,更让他不自在的是,他可能是在场唯一觉得不自在的人。那个姑娘此刻正一脸若无其事地看着他。

正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她背后一晃而过。

文森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她的背影——她迷人的腰。

他从椅子上蹦起来朝她大喊:

“盖比!”?

《妓院》(The Brothel),1888

亲爱的提奥:

得知你在阅读米什莱的《爱》,我感到很欣慰。

《爱》里有一章叫《秋之渴望》,写得是多么深刻啊……与男人相比,女人是“截然不同的存在”,男人并不了解她们,或者就像你说的,最多只对她们有肤浅的认识。对此我完全赞同。

祝福你。

你永远的

文森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