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梵高

22 缪斯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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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大雨瓢泼的夜晚,文森特刚吃完晚餐,正撑着把破伞往家里走。一辆黑色的马车与他擦肩而过,溅了他一裤子的水,他刚想破口大骂,那辆车却自己停下了,就停在距离他十几步的地方。

接着,他见到盖比从车上走了下来,透过车厢后面的小窗,隐约能看见一个戴着高帽子的男人。

那并不是出租车或公共马车,而是一辆私家马车。盖比下车后一直没有回头,而车厢里的高帽子男人却在一个劲儿地说着什么,文森特只能听到大雨打在雨伞上的声音。

文森特等马车离开后才走了过去。盖比见到他时显得有些慌张,她迫不及待地告诉文森特,马车里的男人是她的朋友,顺路送她过来。

文森特点点头,并没有追问。盖比逐渐从慌张变成了欣喜:“在这里遇到你太好了,我还担心找不到你住的地方呢!”她的头发和衣服都被打湿了,面容也有些憔悴,但笑容却依旧迷人。

“你找我有事?”文森特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激动。

盖比点了点头,收起雨伞躲到了文森特的伞下,顺其自然地挽着他的胳膊。这次没有杏花香味,而是一股浓浓的酒精味,她一定喝了不少。文森特见她脸颊绯红,手上捏着一个厚厚的包裹,用牛皮纸包着。

“找我有事吗?”文森特问。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盖比仰起头,露出蔑视的神情。可她的个头只到文森特的肩膀,看起来很可笑。

“没事找我干吗?”文森特故意一本正经地说。

“文森特!”盖比掐了一下他的胳膊,“在你心目中,我一定得有事了才能来找你吗?!”

文森特微笑不答。

“问你话呢!我在你心目中真的是这样的女人吗?”

文森特依旧笑而不答。盖比露出胜利的表情,同时朝他胳膊上补了一拳。

雨依旧很大,但两人却不紧不慢地撑着伞,缓缓地走在巴黎湿漉漉的街道上。

此刻文森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大胡子的那句话:

“哼哼,等着吧,早晚会给你个大惊喜!”

他不禁觉得好笑,从他身上能榨出钱的话,那和变魔术有什么两样?想想还挺悲惨的,活了三十几年,连被一个小姑娘骗钱的资格都没有。

“你笑什么?”盖比用两只大眼睛盯着他。

“没什么。”

“你今天看起来很奇怪。”

等等——文森特忽然又产生了一个念头,但他并没有马上说出口。他看了看盖比,低着头陷入了沉思。

……

两人走进了他的公寓,进门时房东太太朝他俩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进入房间后,文森特把淋湿了半边的外套脱下,又找了条毯子递给盖比。阁楼没有壁炉,这条毯子是他房间里唯一能用来取暖的东西。

随后他下楼问房东太太讨了杯热咖啡,回到阁楼时盖比正披着毯子坐在他的**,随手翻着床头柜上的小说,那个牛皮纸包裹放在了床头柜上,这是房里唯一能放东西的地方了。

文森特把咖啡递给盖比,盖比放下小说,双手捧着杯子,纤细的手指穿过把手,轻轻吹着咖啡冒出的热气。

文森特看了看墙角那把三条腿的椅子,已经坏了好几个月了,但一直瞒着房东太太没说。接着他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盘着腿说:“好了,说说吧。”

“说什么?”盖比盯着咖啡杯冒出的热气。

“找我有什么事?”

“都说没事了。”她的声音小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文森特看着她专注地盯着咖啡杯的样子,忽然有种想要把她画下来的冲动。

“真的没事。”她总算抬头看了文森特一眼,但只是一扫而过,目光又回到了咖啡杯上。

文森特深深吸了口气:“你怀孕了?”

盖比扑哧笑了出来:“为什么这么问?”

文森特耸了耸肩膀:“我也不知道。”

盖比冷笑了一声:“你放心,即使我怀了你的孩子,我也不会来找你的!”

“为什么?”

“找你有什么用?你会负责任?”

“当然!为什么不?”

这个答案显然在盖比的意料之外,她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仿佛有只隐形的手将她事先准备好的话又推了回去。

“你……什么?”

“我当然会负责。”文森特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即使那个孩子不是你的,你也负责?”

这回轮到文森特语塞了,他低下头,用大拇指搓着手掌。

几秒后,他抬起头,郑重其事地说:“盖比,我这么说也许你会不信,但不管那个孩子是不是我的,只要你愿意,我就会接受。”

盖比睁大眼睛盯着文森特看,可能只有几秒钟,但感觉像过了几个星期。她的神情逐渐从惊讶变成安心,最后她低下了头,目光又回到手中的咖啡杯上,用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的声音说:“我相信。”接着,又轻轻问道,“你爱我吗?”

说完还是低着头,眼睛飞快地瞄了一下文森特。

文森特还是头一回被问这么**裸的问题,当然啦,同样的问题他年轻时也问过不少女孩——要一个情窦初开的年轻人说些海枯石烂的肉麻话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但他现在都34了,而此时此刻,对面坐着个年龄只有他一半的小姑娘(至少看起来是)。他感到浑身不自在,终于体会到当年那些被他表白的姑娘有多不自在了。

“你想听实话吗?”文森特说。

“你说。”

“怎么说呢……”他搓着手掌,“我很喜欢你,真的,甚至经常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你。但我知道,那不是爱情。”他把最后几个字说得非常慢,生怕听起来像个不可一世的人渣。

盖比始终没有抬头,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只咖啡杯,但又好像在看更远的地方。

“对不起,我不想骗你……”文森特总结道。

“我知道。”盖比忽然抬起头,“我听得懂法语。”接着她满脸堆笑地说,“那我也说实话吧,我并没有怀孕!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道别?你要去哪儿?”

“我打算回家了。”

“回阿尔勒?”

“咦?”盖比像个正在看魔术的孩子一样,“你怎么知道的?”

“都写在脸上了。”文森特微笑道。

“胡说!”盖比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管你是听谁说的,他说得没错,我是打算回阿尔勒生活。”

“为什么?”

“巴黎有点无聊,况且……”她朝文森特探了探身子,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又不爱我。”

女人的心思真是难琢磨。

“你怎么知道我是阿尔勒人?”

“你跟我说过。”文森特吹了个牛。

“哦,是吗?”她耸耸肩,似乎并不在意。接着喝了口咖啡,做了个怪脸,将杯子还给了文森特。

“不喝了?”

“喝不惯,你喝吧。这儿有酒吗?”

“有,等等。”

文森特起身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瓶廉价威士忌,又下楼问房东太太讨了个杯子,给盖比倒了一点,往咖啡里也加了一点。

“你当初为什么来巴黎?”文森特问。

“很小的时候,跟着我妈来的……来巴黎找我爸,我刚一出生他就撇下我们母女俩来了巴黎。”盖比喝了口酒,“我们那种小镇,女人被男人抛弃这种事,会背一辈子,所以干脆就来巴黎碰碰运气。但刚到巴黎没多久,我妈就死了。”她说话的表情就好像死的是个从未见过的远房亲戚。

“后来我被马戏团老板收留,成了驯马师。嘿!我骑马的样子帅极了!”盖比站到了**,一只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平伸出去,像是在走钢丝,“我能站在马背上,就像这样。”

文森特抬头微笑:“确实很帅。”

“那可不!以后有机会表演给你看。如果你看到我骑马的样子,估计会……爱上我的。”最后四个字说得特别轻。

文森特立刻岔开话题:“那你平时住在马戏团吗?”

“小部分时间。”

“那大部分时间呢?”

“你管得可真多,文森特警探!”盖比朝文森特敬了个礼,“大部分时候,我住朋友家。”她张开双臂,就像在阿尔卑斯山顶跳舞,“这么大的巴黎,还会没有我盖布里埃尔的一张床?”

文森特仰着头,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很可怜。虽然她没有半点抱怨的意思,甚至看起来还很享受这种生活方式,但越是这样,反而越觉得她可怜。

“你那些朋友,都是男的吧?”

“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她直勾勾地看着文森特,面颊绯红,隔着3米都能闻到酒精味。

她指着文森特的鼻子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们为什么让我住他们家?”她做出一个橱窗模特展示衣服的动作说,“因为我好看!”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那当然,我从小就知道!男人看我的眼神,和看别的姑娘不一样,这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

“利用美貌获取便利,这没什么!如果聪明、才华、富有都能用来获得便利,为什么用美貌来换轻松的生活不行呢?与生俱来的优势,不用白不用,对吧?”

文森特点了点头,觉得她说得其实有道理:“那你为什么还要离开巴黎?”

“因为没人爱我。”她不假思索地回答,看起来并不像是在开玩笑。文森特想起刚才送她来这儿的那辆马车,还有车厢里的那个“高帽子”。

“你是指刚才送你来的那个……朋友?”

“他们所有人!”盖比用酒杯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圆,洒了许多出来,却浑然不觉,她指着文森特说,“包括你!”

“好吧,那你回家后打算做些什么?”

“不知道,可能开个小店什么的。”

“你有钱吗?”

“我有的是钱。”两人同时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那个牛皮纸包裹。

“打算开什么店?”文森特问。

“还没想好。”

“你想听些心里话吗?”

“你怎么像个娘娘腔似的?想说什么就说!”

文森特点了点头:“其实我见过许多像你这样的……女孩。”他迟疑了一下,接着说,“她们在大城市里挣了些钱,总想着回老家开个店什么的。但是,因为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事实上,她们哪方面的经验都没有,往往没多久就把之前赚的钱都赔光了。最后……”

“最后变成了妓女,是吧?”

文森特没有反驳。

“那有什么关系!”盖比说,“没钱了我就干脆去做妓女,养活自己总不成问题。”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砰!

还没等文森特反应过来,一只玻璃杯朝他径直飞了过来,他下意识地躲了一下,杯子在他身后的墙上摔了个粉碎。

“你疯了吗?!”文森特吼道。

“你就是个骗子!”盖比摇摇晃晃地指着文森特,“和他们一个样!”

“你就是个疯子!”

“其实你早就爱上我了,只是不敢承认!”

“我的天……”

“不是吗?”

“是个屁!”

“不是吗?不是吗……”

盖比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说到第六遍的时候,文森特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嘴。

……

那个大雨瓢泼的夜晚,是文森特最后一次见到盖比。

《悲伤》(Sorrow),1882

亲爱的提奥:

……

你知道是什么打开了让囚鸟消失的牢笼吗?

是深刻的、真诚的爱。它有着强大的力量,仿佛神奇的魔法,是它打开了牢笼。如果没有爱,囚鸟将会死去。而一旦爱复苏了,生命也就复活了。

……

文森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