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梵高

24 小巷印象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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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之后,盖比就再没像以前那样,突然出现在文森特面前了。

每当他独处的时候,记忆的碎片就会浮现在他眼前——一闪一闪的耳环,穿过咖啡杯把手的细长手指,散落在脸颊的一缕秀发,当然还有那种杏花的香味。

在巴黎的好处就是独处的机会不多。如果你想的话,一天24个小时都可以过得很热闹。这段时间,文森特故意把自己填得很满。

一个多月过去了,盖比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音讯全无。

他开始怀疑她是否真的离开了巴黎,在此之前,他压根就没把“她要回老家”那事儿当真,在他看来那就是在发酒疯,醉酒是一切古怪行为的挡箭牌,这点他自己很有经验。

他并没有主动去打听过什么,他不想让别人以为自己和这朵“交际花”扯上了关系,特别是提奥。

表面上看起来,生活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不再那么确定……这不是爱情。

事情的转机往往出现在那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

那年圣诞节前夕,文森特和他的朋友们搞了一次画展。举办地是一家他们常去的餐馆——小木屋餐厅。为什么没有在铃鼓咖啡馆搞?因为那时候铃鼓已经倒闭了。这也算是一件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凡那里能做出一道人吃的菜,哪怕就一道,它也不会那么快倒闭。

铃鼓完蛋之后,他们就把据点移到了克里奇大道43号的这家小木屋餐厅。所有人都管它叫“大肉汤餐厅”,因为那儿的特色是一份分量十足的肉汤。给餐馆取绰号似乎是巴黎人的习惯,他们总喜欢用一家店的特色来称呼它,根本不在乎老板的感受。仅凭这个绰号,它就一定会比“铃鼓”长寿。

大肉汤的老板是个名叫马丁的胖子,肚子大得能装下一整锅肉汤。胖马丁同时还是个颇有建树的艺术评论家,“颇有建树”是他每次自我介绍时都会给自己安上的副词,“艺术评论家”也是。

他近期最有“建树”的一次“评论”就是:“文森特·梵高的画会让店里的客人倒胃口。”

文森特也确实无力反驳——年底的那次展览,只有他一个人的作品没卖掉,一幅都没有。

参加那次展览的人有:伯纳德、洛特雷克、大胡子路易斯……几乎整个文森特的朋友圈都来了。展览称不上火爆,但也至少算是在巴黎画坛轻轻吼了一声,像刚出生还没睁开眼的小狮子使尽浑身力气咆哮——喵!

这跟他们的定位有很大关系,看看他们给展览取了什么倒霉名字——小巷印象派画展。

这个名字的来源,并不是因为举办地点(虽然确实是在小巷里举办的),不,这并不是他们想表达的意思。给自己的展览取这种名字,就是为了对标“大道印象派”。

大道印象派,其实就是印象派。之所以对标“大道印象派”,是为了突出他们名字前的“小巷”,也就是说印象派本身并不知道自己是“大道印象派”,他们无非就是想蹭一下印象派的知名度罢了。就好像偶然经过剧场时看到正在上演的剧目叫《罗密欧和一头母牛》,说不定真的会有人好奇买票进去看看。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伯纳德和大胡子甚至卖掉了他们人生的第一幅画,买画的是两个不识货的暴发户——“颇有建树”的“艺术评论家”马丁如是说。

“没有任何斩获吗?”

高更的一只手插在马甲口袋中,戴着那顶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个画家的红色贝雷帽,站在餐厅门口对文森特说:“别担心,说不定里面的人正准备买你的画呢。”

“我看悬。”文森特噘着下嘴唇,望着餐厅里的一对夫妻,他们正一脸嫌弃地看着他那幅《吃土豆的人》。

“提奥没给你一些建议什么的吗?”

“何止建议,上个礼拜他还找了批专家给我的画会诊过一次。”

“什么专家?”

“泰斯提格,还有他手上的几个畅销水彩画家。”

“泰斯提格是谁?”

“哦,他是古皮尔在海牙的负责人,也是我们俩的老上司。”

“好吧,那他怎么说?”

“他们让我去画些水彩风景,说那个现在很好卖。”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宁愿去餐馆当服务员。”

“哈哈……”高更拍了拍文森特的肩膀,以示鼓励。

文森特摊了摊手,仿佛在游乐场连投了三颗球却连一个玻璃瓶都没砸中:“有时候我觉得,我也许根本就不是这块料。”

“什么意思?”

“有的时候,会产生放弃的念头……”

啪!

高更一巴掌打在文森特的后脑上,毫无预警,文森特按着脑袋愣了半天。

“你干吗?”

“我得跟你谈谈。”高更拉了拉他的手臂,指了指餐厅门口的一个露天座位。

文森特摸着后脑勺,心想:我们已经熟到可以互相打后脑勺的地步了?

这时高更已经坐了下来,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身边的一把椅子,文森特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一样,乖乖地坐到了高更旁边。

“真搞不懂,你怎么会有放弃的念头?”高更瞪着文森特说。

“嗯,对……”文森特点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捂着后脑勺说,“不,不对。”

“当然不对!”高更说,“当你有一天身无分文、妻离子散的时候,就会意识到现在的自己有多幸运了!”

文森特心想那有些难度,自己得先娶个妻子生个孩子才有“妻离子散”的资格,不过他没把这种想法说出来。

“你以为我真的是为了艺术放弃之前优越的生活吗?”

“不是吗?”

“哼哼,”高更冷笑道,“谁会放着好日子不过,去追求苦日子?你见过这种傻子吗?”

“呃……耶稣?”

高更翻了个白眼:“我说的是你认识的人。”

“那确实没有。”

“听着。”高更伸手捏了捏文森特的肩膀,“我做股票经纪人那会儿,1年能挣3万法郎,你知道那是什么概念吗?”

文森特点了点头,其实他根本不知道3万法郎是什么概念,他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但谁又能想到,有生之年居然会遇到股灾!就这样‘砰’的一下,什么都没了。”高更做了一个花儿绽放的手势。

“那你选择艺术是迫不得已咯?”文森特问。

“一开始确实是走投无路的选择。”高更点点头,“但后来我才意识到艺术是一项多么伟大的事业。没有艺术,人类文明将无法流传;没有文艺复兴的壁画、古罗马的雕塑,我们根本不会知道自己是打哪儿来的,更加无法预测我们将去向何方。”

高更的语气慷慨激昂,文森特虽然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不得不承认,他的腔调确实很有煽动性。

“……千百年后,没人会记得一个成功的股票经纪人,但很可能会记得一个失败的艺术家。”高更仰着头说,“因为艺术是不会死的,好的艺术是会永远流传下去的!”

如果高更这会儿递给文森特一把步枪,他或许会义不容辞地跟着他冲进市政大楼。

“所以……”高更说,“你应该感到幸运,不是任何人都有机会从事这项伟大的事业的,与其像个娘娘腔一样抱怨世道不公,还不如想想如何感恩。”

“我没有抱怨世道不公,我只是觉得自己不擅长……”

“成功的道路上一定会经历自我怀疑。”高更打断文森特,“你一定会走出来的……所以我上次的那个提议你后来考虑过吗?”

文森特没想到他一个急转弯就切入了正题:“什么?哦!就是那个组织一批画家去哪儿画画吗?马达加斯加?”

“什么马达加斯加?我说的是离开巴黎。”

“哦!对!我考虑过。”

“你看起来不像考虑过的样子。”

“真的考虑过,我还特地征求了一些专业意见。”

“专业意见?”

“对,我跟德加讨论过。”

“哦?他怎么说?”

“他提议我们可以去阿尔勒试试。”

“嗯……”高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是哪儿?”

“盖比的家乡。”文森特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谁?”

“哦,没什么,一个朋友。”他不知所措地挠着脸,想尽快岔开话题,但每当这种时候大脑总会故意跟自己作对。

“你是说那个马戏团女孩?”

“嘿!我刚才看到一只老鼠……等等,你也认识她?”

“在巴黎谁不认识她!”

“你又是怎么认识的?”

这话刚说出口时,文森特还觉得自己有些爱管闲事,但没想到这话却正中高更的下怀。高更坐在椅子上伸直了腿,双手插进马甲口袋,一脸自豪的样子:“我做股票经纪人那会儿,收藏了许多印象派的画,大大小小的聚会他们都会叫上我。”高更显得容光焕发,“那会儿她就经常出现在我们的聚会上。老天爷,那会儿她是真漂亮!印象派那帮家伙个个都迷她迷得不行。”

“那你呢?”文森特问。

“嘿嘿,你懂的!”高更用手背轻拍文森特的胸口,扬起一边眉毛说,“我那时是所有人的金主,谁敢跟我抢?”

文森特抿了抿嘴唇:“可我听说,她那时是雷诺阿的女朋友。”

“可能是吧。”高更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那有什么关系,现在又不是中世纪。”

一阵****的笑声。

文森特捏了捏拳头,像个文明人一样敷衍地笑了笑,心想如果现在是中世纪,自己早就抄起流星锤了。

高更依旧在那儿长篇大论,文森特却满脑子都是流星锤。

“……美丽的女人并不可怕,知道自己美丽,并且懂得利用美丽的女人才可怕。说实话,我挺佩服她的,年纪轻轻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像我们这些蠢男人。”他看着文森特,又是一个急转弯,“懦夫才轻易放弃,你这样还不如那个小姑娘。”说完又捏了捏文森特的肩膀,“算了,别往心里去。嘿……知道你的画为什么没销量吗?”

“为什么?”

“就因为你在跟风。”

文森特没有接话。

“你知道威廉·布格罗吗?”

“当然知道。”文森特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威廉·布格罗的脸,他坐在三伯的宴会餐桌上,身边坐着一个跳芭蕾的女演员。

“10年前,那老头在巴黎画坛也算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了。”高更说,“直到印象派出现以后,他的画就滞销了。后来他也尝试着模仿一些印象派的风格,结果还是一样——没销路。”

高更放在文森特肩膀上的那只手紧了紧:“你现在要想的不是如何模仿印象派,而是如何颠覆它。就像印象派颠覆威廉·布格罗一样。”

这番话倒是说到文森特心里去了,他一直就不觉得模仿印象派会是一条出路,但他仍然在模仿,像个苦行僧一样,只为向提奥证明这条路是走不通的。高更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双手捏着外套边缘说:“其实你比我更需要离开巴黎,真的,你得离开提奥和那个叫泰斯什么来的。”

“泰斯提格。”

“对,你得离开这些自以为是的专家。他们对你没好处,真的,他们只会总结前人的成功经验,整理一大堆听起来很有道理的理论。但艺术创作又不是写学术论文,搞创作最怕的就是总结别人的经验!”高更每说一句,文森特就不由自主地点一下头,像是在接受布道的信众,而此刻的高更在他眼里,仿佛就是耶稣本人。

高更的双眼始终盯着文森特。

“10年后……当人们谈论起文森特·梵高这个名字,你是希望他们把你定义成一个在巴黎混日子的画家,还是那个干掉印象派的男人?”

最后,他用食指杵了杵文森特的胸口,作为整个演说的终结:“文森特,决定权就在你自己的手上!”

文森特沉默良久,眼睛一直盯着餐厅门口的那张海报,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小巷印象派画展”。

《艾蒂安-吕西安·马丁》(Portrait of Etienne-Lucien Martin),1887

亲爱的提奥:

我爱她,但我不会让自己因为爱她而举步不前、精神崩溃。我需要的刺激和火星就是爱情,但不是那种秘而不宣的爱情。

文森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