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巷印象派画展”闭幕的第二天,文森特跟提奥长谈了一次。他小心翼翼地描述着去阿尔勒建立艺术家团体的计划,像个跟银行经理申请贷款的小老板。
他没有高更那么好的口才,因此讲的时候只挑重点,省去了一些没有必要的部分,比如说提奥是个“自以为是的专家”什么的。
没想到提奥当天就答应了。显然他对其中的某些想法很感兴趣,比如:文森特在阿尔勒的开销只有巴黎的三分之一;从此兄弟俩会聚少离多,文森特把这条归类为“离开巴黎的缺点”——你总得准备些缺点才能让你看起来更真诚,可提奥或许就没把这条当成缺点来看。
从那次长谈到文森特真正动身,兄弟俩准备了整整两个月。主要是提奥在做准备,筹集资金、打通画商的关系都由他来负责。而文森特需要做的,只是整理好那只破皮箱。他也尝试着给他的朋友们介绍自己的想法,朋友们都很支持,但当他邀请他们一起去时,他们就不约而同地表示:再看看。就连这件事的始作俑者——高更,都没有给他一个准日子。他说要等文森特在阿尔勒安顿好了再去,那语气活脱脱像个持高薪跳槽的大企业高管。
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文森特生气的还是铃鼓咖啡馆的老板娘。
……
“真是想钱想疯了!”
文森特喝了一大口波本,长长地呼了口气,像是要把肺里的怨气一口气全都吐出来。
自从铃鼓倒闭后,文森特就一直想把寄放在那里的画拿回来,但老板娘却坚持要他交一笔赎金才肯把画还给他。
“我倒觉得她不是为了钱。”澳洲佬抿着鸡尾酒杯中的马提尼,一如既往地平静。
“昨天洛特雷克也这么说……你干吗?!”伯纳德话说到一半,大胡子在桌子底下踩了他一脚。
大胡子用手捏着眼皮,文森特看向了别处,澳洲佬假装没听见,只有伯纳德一脸茫然:“我知道你干吗踩我,不用提醒我,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他转向澳洲佬,“昨天我们确实跟洛特雷克聚会了。”
澳洲佬耸了耸肩,表示并不在意。
“我受够了!”伯纳德脸涨得通红,一半是因为酒精,另一半是因为真的受够了。
“我搞不懂,为什么要跟洛特雷克翻脸?就为了一个女人?”他指着文森特说,“搞得我们得为文森特践行两次,他要去月球吗?”
文森特摇了摇头,做出一副此事与我无关的表情;大胡子则从手指缝里偷看澳洲佬。
澳洲佬皮笑肉不笑地哼哼了一声,抿了一口马提尼,气氛再度陷入尴尬。
“你刚才说,老板娘不是为了钱,是什么意思?”文森特试图岔开话题。
“她是为了你啊。”澳洲佬不紧不慢地说,“你看不出来吗,她一直很喜欢你?”
“谁?我?她的心上人不是路易斯吗?”文森特才不想把战火引到自己身上。
“不不不不……”大胡子拼命摆手,“谁都看得出她真正喜欢的人是你,我就是为此才退出的。”
“去你的!”文森特翻了个白眼,目光移到澳洲佬的脸上,希望他能帮忙说句公道话。
“其实我也这么觉得。”澳洲佬假装忧伤地皱起了眉毛,就好像自己也为了友情放弃了爱情。
伯纳德喊道:“不会吧!你们都跟老板娘……我怎么没看出来?等等……”他来回看着三张似笑非笑的脸,“妈的!你们在唬我!”
一阵笑声,四只酒杯碰在了一起。
男人间的尴尬,就是这么容易化解。
“明天几点的火车?”澳洲佬问。
“下午3点。千万别去送我,我最恨这套了。”
“洛特雷克不去,我就不去。”澳洲佬说。
文森特笑了笑:“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我也打算离开巴黎。”
“回澳大利亚吗?”
“不,我打算去贝勒岛。”
“贝勒岛在哪儿,是在英吉利海峡吗?”
“不,另一个方向。”
“地中海?”
“在西面,大西洋边上。”
文森特抬着脑袋,仿佛在看一张隐形的地图。
“算了……说了我也不知道……你去那儿干吗?”
“上个月去那儿度了个假,感觉很不错,就在岛上买了套房子。”
“啧啧啧……”大胡子摇着头,“有钱就是能随心所欲。”
“你也打算……建立新画派?”文森特试探着问道。
“这你放心。”澳洲佬说,“我绝不会成为你的竞争对手的,画画对我来说就是……兴趣。”
“我的天!”伯纳德总是一惊一乍的,“在岛上生活得多无聊啊!”
“我反而觉得在巴黎太闹了。嘿,别聊我了,今天的主角是文森特。”
伯纳德点了点头,满脸忧伤:“难道小巷印象派就这样解散了?”
“这本来就是个蠢名字。”大胡子说。
“哪里蠢了?我觉得挺诙谐的。你觉得呢,文森特先生?”伯纳德问。
“我不知道……”文森特挠了挠头,“我是说,不是名字的问题,我觉得最初的定位就有问题。”
“什么问题?”
“我们不该总想着复制印象派,而应该把心思放在如何颠覆印象派上面。”
“哟哟!文森特·梵高,颠覆印象派的男人。”大胡子拿腔拿调地说。
“我倒觉得文森特说得没错。”澳洲佬说,“艺术不就是一个不断迭代的过程吗?只不过,在我看来印象派已经被颠覆过了。”
“被谁?”大胡子和伯纳德异口同声地问。
“乔治·修拉。”澳洲佬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小本,在其中一页写了一行字撕下来递给文森特,“我觉得你走前应该和他见一面,这是他工作室的地址,就在蒙马特高地。”
文森特接过澳洲佬递过来的纸,上面写着:Boulevard?de?Clichy?128bis,就在大肉汤餐厅附近。
“你认识乔治·修拉?怎么没听你说起过?”伯纳德问。“你又没问过。”
“我的天,你还认识哪些大人物?克劳德·莫奈?”
“我还真认识。”澳洲佬点了点头。
“瞎说!”
“事实上,他下个月会到贝勒岛跟我一起写生。”
“你究竟是从哪儿结识这些大佬的?”“我也记不清了,应该是在某个朋友的聚会上吧……”大胡子拍了拍伯纳德的肩膀:“别问了,他们有钱人的世界你我是搞不懂的,他们有自己的圈子。”
“哦!我想起来了,是在毕沙罗家里!”澳洲佬说,“我和乔治还挺投缘的……”
“为什么?他也喜欢在小岛上买房子?”大胡子挑着眉毛说。
“不……”澳洲佬深深吸了口气,“我们都爱着同一个女人。”
气氛再度陷入尴尬,这次稍微长一点,持续了1分钟左右,四只酒杯再次碰到了一起。
……
那天晚上四个人一直喝到……天晓得几点。文森特回到公寓时天已经亮了,他花了10分钟时间就把行李打包完毕,除了来巴黎时带来的那只皮箱,又多了个便携式画架——这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澳洲佬写给他的字条,犹豫着是睡一会儿后直接去火车站,还是去字条上写的地址拜访一下那个传说中的男人。
最终他决定背着全部家当去找修拉,因为他此刻一点都不困。
……
澳洲佬说修拉每天早上8点会准时到工作室,但文森特到蒙马特高地时才6点半。于是他便踱步到一处可以俯瞰到整个巴黎市区的山丘,躺在草地上消磨时间。
从那儿可以看见凯旋门,以及旁边那个叫布什么涅的森林。不远处,是一大片工地。1年后,那里将会长出一座铁塔,它将被命名为埃菲尔。但那会儿才刚造完四条腿,看起来就像条巨型蕾丝铁**。大部分巴黎人都搞不懂,为什们要在市中心戳这么个铁玩意儿,没人会想到在接下来的100多年里,它将会成为巴黎的象征。就像没人会想到,坐在蒙马特高地望着这条铁**的红毛佬,将会成为全世界最著名的画家。
这时,隐约飘来一阵杏花香,夹杂着青草味的杏花香。
文森特循着香味转过头——盖比正躺在他身边,朝他微笑。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加速,他尽可能地保持镇静,镇静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
“好久不见。”他平淡地说了一句。
盖比没有说话,依旧盯着他的眼睛,微笑。
文森特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望向天空:“我要离开巴黎了。”
依旧没有回答。
“下午的火车,去阿尔勒。”
“能带我一起走吗?”
文森特刚想回答,忽然感到屁股一阵冰凉。他从草地上跳了起来,才发现整个后背都湿透了。
“当心有露水!”他朝盖比喊,却发现盖比已经不见了踪影。
原来是个梦啊!
几分钟的小憩使他的神志变得格外清醒,他脱下外套搭在手上,背起画架,拎起皮箱,朝修拉画室的方向走去。
……
咚咚咚……
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年轻人探出头来。
他有一张清秀的面孔,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长长的胡须遮住了脖子,一双眼睛想使劲睁开却依旧惺忪。
“您是修拉先生吗?”文森特双手捏着草帽边缘举在胸前。
“你是……”修拉打量着浑身湿漉漉的文森特。
“我叫文森特,是约翰·拉塞尔把您的地址给我的。”
修拉皱了皱眉,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地上的行李:“哦,有什么事吗?”
文森特一时不知说什么,他发现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来这儿。
他捏着草帽想了一会儿,心想如果不用一句话说明来意,眼前这个人很有可能会立马关门夹到他的鼻子。
想到这里,他后退了一步,说:“我是您的……怎么说呢……崇拜者之一?希望和您聊聊。”
修拉想了1秒钟,一脸遗憾地摇了摇头:“抱歉,我现在很忙。”说着做出关门的动作。
“等等……”文森特用手指轻轻顶了一下门,“其实我也是个画家,您也看到了……”他指了指地上的画架,“我下午就要离开巴黎了,在那之前就耽误您一会儿,行吗?”
修拉看看地上的行李,又看看他。
“行吗?”文森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像苍蝇叫。
修拉点了点头,往后让了一步做出一个请进的手势。
“你怎么……那么湿?”
修拉看着贴在文森特小腿上的裤腿。
“都是他娘的露水。”文森特傻笑道。
修拉扬着眉毛点了点头,像个无法理解年轻人时尚的老头。
“我还以为你刚刚偷渡上岸呢。”
文森特笑了笑,将湿漉漉的行李放在墙角,心想这人倒还挺风趣的,不像看起来那么冷漠。
“要去壁炉旁烤烤火吗?”
“再好不过了。”文森特拎起行李,放到壁炉旁,背对壁炉烤着屁股,同时叉着腰,环视他的工作室。
修拉的工作室不像洛特雷克的那么大,但也有8个文森特的阁楼大……也可能是10个。
工作室里的一切都井然有序、明亮整洁,显然每天都有人打扫。唯独墙角堆着的一堆破烂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一幅画到一半的画、一只女士皮箱,还有一个折了腿的画架,上面刻着两个金色的字母——“G.S.”。
文森特忽然想起了什么,刚要开口却被修拉打断了。
“来杯咖啡暖和暖和吗?”
“好的,谢谢。”
修拉从咖啡壶里倒出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又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白兰地:“加点儿?”
“再好不过了!”
修拉将杯子递给文森特:“敬……他娘的露水。”他举了举手中的杯子。
“敬他娘的露水。”文森特小声重复了一句,然后举杯喝了一小口。
“哈……”
修拉眯着眼睛哈了口气:“说吧,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修拉先生……”
“叫我乔……就行了。”
“好吧,乔……我没想到您是个这么随和的人。”
“哈哈哈,这句话我不是头一回听到了。”修拉笑着说,“你一定觉得能画出那种画的人是个有强迫症的怪胎吧?”
修拉的画在当时被人称为“点彩画”,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他的笔触,别人的笔触是一笔一笔刷出来的,而他的却是一个点一个点戳上去的,近看就像是刚淋过雨的玻璃窗,每一幅画都要求有极大的耐心和稳定性。
“你跟澳洲佬很熟吗?”修拉问。
“算是不错的朋友,毕竟我们都是‘老外’,相信您也能从我的口音里听出来。”
“你是哪儿人?”
“荷兰人。”
“荷兰?刚才你说你姓……”
“梵高。”
“梵高?你认识提奥·梵高吗?”
“那是我弟弟。”
修拉扬着眉毛点了点头,就好像一切都说得通了。
“这事说起来确实有些冒昧,”文森特咧着嘴说,“昨晚我和约翰聊起如何颠覆印象派的话题,他立刻就想到了您,并把您的地址给了我,让我一定要来跟您聊聊。”
文森特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皱得不成样子的纸,就像给列车员检票一样递给修拉。
修拉接过纸看了一眼,笑了笑,还给文森特。
“我平时不会这么冒昧的,真的!”文森特强调,“要不是我今天下午就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修拉问。
“去南部。”
“南部?”
“我想去那儿画画。”
“巴黎不好吗?”
文森特抿着嘴唇:“不太适合我。”
修拉点了点头:“对了,你刚才说什么,颠覆印象派?”
“是的,这也正是我去南部的目的。”
修拉扬起眉毛,想要搞懂这件事的逻辑:“也就是说,你颠覆印象派的方法是——离印象派远点?”
“也可以这么说……我去南部,是想去建立一个艺术家联盟。”
“类似巴比松派那样?”
“没错!类似巴比松派那样!”
修拉点了点头:“是个不错的想法,然后你的兄弟在巴黎这边做宣传?”
“没错!您怎么知道的?”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修拉理所当然地耸了耸肩,“所以现在你想来问我颠覆印象派的方法,这样你的画家村就一定会成功。”
“对,对。”
文森特茫然地点着头。其实他根本就没想到这一层,但听起来又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了不起的计划,想好邀请谁了吗?”
“高更说他愿意过去,事实上,这个计划是他……”
“高更?”
“对。”
“那个股票经纪人?”
“有什么问题吗?”文森特问得特别心虚,就好像“高更”是个错误的答案。
“不,没什么问题。”他耸了耸肩,“呵呵,这是你自己的计划?”
“您干吗冷笑?”
“我哪里冷笑了?呵呵……”
“您看又来了。”
“这不是冷笑,这是……是一种情感表达。”
“好吧,那么……”文森特挠了挠耳朵,“我刚才问您什么来着?”
“颠覆印象派的方法。”修拉提示道。
“哦,对,是什么来着?”
“总结起来非常简单,只有一个词——”他竖起食指,“碰巧!”
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情感表达:“呵呵呵呵呵……”
文森特用指尖搓着自己的发根,闭着眼睛回想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从一进门的忐忑,到对修拉产生好感,再到现在头脑一片混乱,这家伙只用了不到10分钟,简直是个戏剧大师。
“你觉得我在逗你?”修拉问。
“没有吗?”
“当然不是!”
修拉从书架上取出两本书,丢在文森特面前的茶几上。
文森特瞄了一眼,一本是查尔斯·布兰科的《绘画艺术语法》,另一本是萨特的《视觉现象》。
文森特看看那两本书的封面,又看看修拉。修拉摊了摊手,做出一副“这还不够明显吗”的表情。
“您是不是拿错书了?”文森特问。
“什么?”
“我不懂您什么意思。”
“你没看过这些书?”
文森特摇摇头。
修拉瞪大眼睛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好吧,那我大概解释一下。”他拿起其中一本,“这两本书的内容都是基于米歇尔·谢弗雷的色彩理论所创作的,谢弗雷你总知道吧?”
文森特又摇了摇头。
“你居然不知道谢弗雷!好吧,他是法国最有名的化学家,肥皂就是他发明的,他们将要把他的名字放到那座正在建的铁塔上。”
“就因为他发明了肥皂?”
“因为他是最著名的化学家!天哪!”修拉翻了个白眼。
“好吧,您继续。”
修拉把眼珠子翻了回来,继续说道:“谢弗雷曾经担任过一家挂毯工厂的技术顾问,挂毯你总知道吧?”
“就是挂在墙上的地毯?”
“可以这么说,但重点不是挂在墙上,而是上面的图案。如果你凑近看,会发现再大的图案都是由一撮一撮毛线组成的。”
“好吧,真是神奇呢。”文森特拿腔拿调地感慨道。
“不不不,接下来才是最神奇的地方。”修拉越说越兴奋,“当谢弗雷盯着其中一撮毛线长时间地看时,神奇的现象就发生了——这撮毛线的周围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圈光晕,而这圈光晕的颜色又正好与那撮毛线的颜色相反。”
“这不就是互补色理论吗?”
“原来你知道!”
“我在科学杂志上读到过,但我搞不懂,这跟您说的‘碰巧’有什么关系?”
修拉点了点头,一只脚踩在茶几上,将胳膊放在腿上:“你觉得我聪明吗?”
这特么又是哪儿跟哪儿啊?文森特心想,但随即意识到修拉这个问题根本不是在问他,而是在给自己接下来的话做铺垫。
“我知道我很聪明。”修拉自问自答道,“而且我也很勤奋,每天连续画10个小时以上,一年365天不休息。但光靠这个就能颠覆印象派?”
这个问题应该也不是在问他,果然……
“呵呵……别傻了。”修拉再一次自问自答,“既勤奋又聪明的人到处都是,为什么他们没能颠覆印象派?”
“为什么?”反正不是真的问自己,何不推波助澜一下。
“问得好!”修拉指着文森特,“就是因为碰巧!”
他再次拿起茶几上的书甩了两下:“碰巧谢弗雷提出了互补色理论;碰巧有人用他的理论写了关于绘画的书;碰巧被我看到;又碰巧,我是个对科学特别感兴趣的画家,然后将这种理论运用到我的作品上……”
他没有再往下说,而是像个数学老师那样,等待文森特根据解题思路给出最终答案。
文森特却像个呆子似的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书,黯黯地说:“世间万物都是巧合,在时机到来之前,做什么努力都是白费力气。”
文森特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心想这实在是个让人摸不透的小子,说不清他究竟是个谦虚的智者还是个喜怒无常的精神病。自从进入画室到现在,情绪一直在跟随着他而上下起伏,上次有同样的感受还是高更游说他离开巴黎时。
此时此刻的文森特,怎么都想不到,几分钟后自己会狠狠揍他一顿。
……
一切都发生在文森特即将离开画室的时候,在那之前气氛一直都很平和,修拉送他到门口,为他开门,甚至约定从今天开始通信联系。
就在文森特离开之前,他再一次被门口那堆垃圾吸引,他站住了脚,指着那堆垃圾问:“这是盖比的东西吗?”
“砰”的一声,门被修拉重重地关上了,还没等文森特反应过来,修拉已经揪住了他的领子,仿佛瞬间变了个人似的恶狠狠地瞪着他。
“你究竟是谁?”
“你说什么?”文森特想推开修拉,但他拽得很紧,一下子没推开。
“从你进门那刻我就觉得你有问题,别以为我没察觉到你盯着那堆东西的眼神!快说!盖比究竟在哪里?!”一颗衬衫纽扣被修拉扯了下来,掉在地上弹了两下。
“你疯了吧!”
“你说不说?!”修拉近乎在咆哮。
“乔治,我警告你,你再不放手的话……”
“你说不说……”
啪!文森特一记右勾拳重重地落在修拉的鼻子上,他也没想到拳头落在鼻子上会是这个声音,就像扭断鸡骨头的声音。修拉应该也没有想到,从他惊讶的表情就能看出。两行鼻血同时从他的鼻孔里淌了下来,攥着衬衫的手终于松开了,他两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文森特依旧紧紧地攥着拳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警告过你的。”他说。
修拉坐在地上摸了摸鼻子,看了看手上的血,反而笑了起来:“呵呵,我真是活该。”
认定他不会再次扑上来后,文森特捡起掉在地上的衬衫纽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不是盖比派来的?”修拉捂着鼻子,语气平静了许多。
文森特没有回答。
“好吧,那你也不知道她在哪儿,对吗?”
依旧没有回答。
修拉点了点头,捂着鼻子,眼神看起来有些失望。
文森特本想就此一走了之的,但修拉可怜兮兮的样子又激起了他骨子里那种牧师般的同情心。他叹了口气,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坐在地上的修拉,并在他身旁的地板上坐了下来。
“你想聊聊盖比吗?”
修拉接过手帕捂在鼻子上,瞟了一眼文森特:“呵呵,看来你也被她害得不轻。”
文森特学着他表达了一下情感:“呵呵……”
“你相信缪斯吗?”修拉问。
文森特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这又是个铺垫。
“我信。”修拉说。
他捏着鼻子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可笑,但文森特却笑不出来,他看了看修拉:“对于一个相信科学的人来说,同时相信缪斯不矛盾吗?”
“遇到她之前确实不信,但我这人总喜欢反思……”
文森特心想他刚才总结的那套“巧合论”,大概就是他反思的结果。
修拉继续用那古怪的鼻音说:“她只要一出现在我生命中,我的事业就会迎来突破口,你可以说这是一种巧合。但接二连三的巧合,难免会让人产生遐想。”
文森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几次遇到盖比时的情形:一次在洛特雷克的画室,她给他讲了透纳“开一枪”的故事;另一次在大碗岛,她让他自己说出了“对比色”的理论,但这些都是他本来就知道的东西,如果这也能算灵感,那缪斯女神的入职门槛看来也不高。
“对了,”修拉打断了文森特的思绪,“你怎么知道这是盖比的东西?”他指了指墙角的那堆破烂。
文森特指着那只折了一条腿的画架说:“我见她用这个画架写生过。”
“哦,那是我送给她的。”
文森特这时才意识到,画架上的“G.S.”原来是“乔治·修拉”(George?Seurat)的意思,之前还一直以为那是“盖布里埃尔·S”什么的缩写呢。
“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她是我幻想出来的……”修拉说,“但种种迹象又告诉我,她是真实存在的。”
文森特瞪大了眼睛看着修拉,仿佛遇到了一个知音。修拉此刻正盯着那个坏掉的画架,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文森特在默默点头。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修拉像是在自言自语,“她那天离开时,真是遍体鳞伤。”
“你打她了?”文森特攥紧了拳头。
“当然没有!我又不是野蛮人。”修拉低下头,“不过,也确实是我造成的。”
“你究竟做了什么?”
“唉……巧合,一连串的巧合,该死的巧合。”
“别吞吞吐吐的,到底怎么回事?”
“这事说来话长……”他和文森特对了个眼神,眼里充满了忧伤,“那我尽量长话短说。”
他拿开捂在鼻子上的手帕,血已经止住了,但鼻音仍然很重。
“盖比这个人,神出鬼没的。不光是她的行踪飘忽不定,她对人也是若即若离的,她能在上一秒让你觉自己是全世界的中心,是宇宙之王,下一秒就把你变成个可笑的小丑。她就是有这种能力。”
“我可没时间听你的爱情故事。”
“知道知道,马上就到重点了。”
“认识她四个月,我都不知道她住在哪儿。每次见面都像是偶遇、巧合!你懂我的意思吗?”
文森特皱着眉头,但脑袋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
“而且她从不谈论自己的身世,问她她也不说。于是我开始到处打听,发现身边的人居然都认识她,但没有人知道她的全部,都只知道某一部分,当你把这些只言片语组合起来,又会发现里面有许多自相矛盾的地方。”
“自相矛盾?”
“比如她的年龄,就一直是个谜。她究竟几岁,我到现在都没搞明白。”
文森特点点头,问:“你为什么对她这么感兴趣?”
“我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修拉看着文森特,但目光却聚焦在更远的地方,“我从小在巴黎长大,你懂的,巴黎这地方,什么样的女人都有……但我从没见过她那样的……是的,没有。”
“总之就是个神秘莫测的女人。但你知道的,当男人遇到这样的女人时,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征服欲。我也知道她身边一定围绕着许多像我这样的男人,但越是这样,我越无法忍受。”
他闭起眼睛叹了口气,再次睁开时仿佛又重新回到了现实:“于是我跟她表白了,提出了想要确定关系的想法。”
“确定关系?”文森特一时没有找到这个词的定义,“你是说求婚吗?”
“差不多吧。”修拉耸了耸肩。
“差不多求婚?是什么意思,半蹲着求婚吗?”
“好吧,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我不能真的向她求婚,因为我那时……有个未婚妻。”
“什么?!”
修拉瞬间缩成了一团,双手挡着脸。
“我不揍你。”文森特放下拳头,“你怎么没说你有未婚妻?”
修拉战战兢兢地放下双手,动作很慢,像是在防备随时可能到来的突袭,“哦……可我也没说我是个圣人啊。”
文森特什么都没说。如果是在两年前,他一定会大骂眼前这人是一坨屎,来到巴黎后逐渐发现,这种脚踏两条船的行为其实是巴黎男人的普遍行为。在巴黎,一个没有情妇的人,反而会成为别人眼中的异类。对于文森特来说,虽然他依旧是一坨屎,但自己至少能做到见怪不怪了。
“好吧,然后呢?”
“她答应了。”
“答应?答应什么?做你的候补未婚妻?”
“她说可以试试看。”
“然后呢?”
“然后……玛德琳知道了。”
“玛德琳是谁?你的……正牌未婚妻?”
修拉点点头。
文森特指着那堆破烂问:“所以这是玛德琳干的?”
修拉又点点头。
“你为什么不拉着?”
“我的天,玛德琳壮得像头河马。”
文森特看了看他单薄的身板,想象着玛德琳的样子:“事情是在这儿发生的?”
修拉点点头:“盖比平时住在这儿,那天她是来收拾行李的,说她要回趟老家。”
文森特想起了最后一次见盖比的那个雨夜,她乘坐的马车原来是他的,而马车里那个戴高帽子的男人应该就是乔治·修拉本人。
“她说为什么了吗?”
“她没说,”修拉耸了耸肩,“不过她前一天刚知道我有未婚妻这件事,现在回想起来可能就是这个原因。”
“你求婚时没告诉她?!”
修拉摊了摊手,像是在说:“废话!”
文森特盯着那个折了腿的画架,盖比的面孔顿时浮现在他的眼前——她面颊绯红,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因为没人爱我。”
“她第二天一早来收拾东西,”修拉说,“鬼使神差的,玛德琳正巧也过来了,她平时从来不会不打招呼就来我画室的,你说是不是巧合?”
修拉又看了一眼那堆破烂:“我来的时候就看到她遍体鳞伤的,正在往楼下走。但她却没有哭,这种情况下女人一般都会哭的,不是吗?但她却没有。她看我的眼神,我到现在都记得。”修拉抬起头,仿佛能从他眼里看到盖比的眼神——冷漠、失望。
“当时我就知道我们完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是我对不起她。”
“哼……”文森特说,“你总算说了句人话。”
修拉用双手搓了搓脸,指着那堆破烂说:“她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所有家当都在这里,能上哪儿去呢?”
文森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
“嘿!乔治。”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修拉,眼中充满冷漠和失望,“你就是一坨屎!”?
《戴灰色毛毡帽的自画像》(Self-Portrait with Grey Felt Hat),1887
亲爱的提奥:
非常感谢你的来信,以及随信寄来的100法郎现金和50法郎汇票。
昨天高更和我去蒙彼利埃参观了一座美术馆,尤其是布吕亚斯的收藏室。布吕亚斯是库尔贝的赞助者,一位络腮胡、红头发的绅士,样子同你我惊人地相似,就如同亲兄弟一般。
围绕库尔贝,高更和我讨论了很久。我们讨论得异常激烈,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带了电。讨论结束后,我们的大脑彻底放空,就像是放完电的电池。
我觉得,高更不怎么迷恋阿尔勒这个美丽的小城了,对我们的“黄房子”也心生厌倦,尤其是开始讨厌我了。
总而言之,我觉得他即将一走了之。
我建议他斟酌利弊,三思而后行。
如果他在这里找不到内心的宁静,在别的地方难道会找到吗?
我万分平静地等待着他的决定。
你永远的
文森特
1888.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