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那次真是把他们吓得够呛。”
文森特半卧在加歇医生的沙发里,回忆着1年半前初次发狂的那个夜晚。
加歇医生的办公室乱得像个古董商店,墙上挂满了各种油画、铜版画,几乎没留出一点空隙,这些都是加歇医生业余时间的“即兴发挥”。
“对不起,文森特,你说吓得够呛,指的是谁?”
加歇医生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膝盖上放着一个白色的文件夹,鼻尖挂着老花眼镜,正在一个小本子上写着什么。
“高更……还有瑞秋。”文森特说。
加歇医生没有抬头,甚至没有瞟他一眼,手中的笔一直没有停下。
“瑞秋……是那个性工作者,对吗?”
“对。”文森特说得很轻。
“据我所知,你把整个小镇的人都吓坏了。”
文森特没有接话,两眼一直盯着天花板。
加歇医生看了他一眼,停下了手中的笔,合起本子放在文件夹上。
“文森特,你准备好了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专业。
“准备好什么?”
“聊聊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文森特沉默片刻,说:“我们不是聊过好多次了吗?”他指了指加歇医生膝盖上的白色文件夹,“而且病历上也都写了吧?”
“确实,”医生将膝盖上的文件夹放到了地上,但本子依然攥在手里,“不过每次都只聊到你把自己的耳朵交给了那个妓女,就没有再继续下去了。”
文森特叹了口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已经不复存在的左耳,伤口虽然早已愈合,但却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可怕的疤痕。
“那件事已经过去1年多了吧?”加歇医生说,“我想你应该已经准备好正视它了。”
文森特并没有接话,依旧盯着天花板。加歇医生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等待他开口。房间里能清楚地听见座钟有节奏地打着拍子,“嘀嗒、嘀嗒、嘀嗒……”
“我想我出现了幻听。”文森特打破沉默。
加歇医生满意地点了点头,翻开本子写了几个字。
“那是第一次吗?”他问。
文森特皱了皱眉头:“我也不清楚。”
“不清楚?”
“是的,医生。”文森特挪了挪身子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我不清楚在那之前有没有出现过幻听,但那次,是我第一次确信自己幻听了。”
“嗯……”加歇医生在笔记本上写下“逻辑缜密”几个字,点了点头,“你为什么那么确信那次是幻听呢?”
“呵呵……这还不够明显吗?”文森特用手指点了点左耳原来的位置,“否则你以为我割耳朵是为什么?懒得掏耳屎?”
加歇医生一本正经地盯着文森特,或许被病人逗笑是种不专业的表现。
“那我可以这样理解吗?你之所以割耳朵,是想让幻听现象停止?”
“是的,你可以这样理解。”
“很好。”医生又在本子上写了几个字,“那有用吗?”
“没用。”
医生点点头:“能形容一下你听到了什么吗?”
“不该听见的声音。”
“不该听见的声音?”
“是的。”
“你认识那个声音吗?”
“认识,事实上你也认识。”
“是高更吗?”
“对,其中一个是。”
“其中一个?一共有几个人在讲话?”
“两个,高更正在和……另一个人对话。”
“那‘另一个人’,你也认识?”
文森特思考了半天,摇了摇头:“我不确定,因为我没看见,只是听见了她说话的声音。”
医生点了点头,又在笔记本上写了几笔:“那他们说了些什么?”
“高更说要离开阿尔勒,我想是那句话刺激到我了。”
“为什么?”
“我害怕他离开后,南方画派就搞不下去了。”他耸了耸肩膀,像个空手而归的渔夫,“事实证明,也确实没搞成。”
加歇医生微微扬了扬嘴角,显然他对这段时间的治疗成果还算满意。他又在笔记本上写下“会自嘲”几个字。
“想聊聊南方画派吗?”医生问道。
“那是个很棒的计划。”文森特说,“我和我弟弟计划效仿米勒和柯罗他们,在南方成立一个青年画家工作室,远离城市喧嚣,同时又能让他们感受到南方鲜艳的色彩。”
“听起来确实很棒。”
“是啊,其实我应该坚持一下的。”
“坚持?怎么说?”
“嗯,高更离开后,当地邻居写了封联名信给市长,要把我赶出阿尔勒。其实我知道那不是他们的本意,我平时与他们相处得很好,而且那次发病也并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当然,除了我自己。”
“那他们为什么要写联名信呢?”
“因为我得罪了一个大人物。”
“大人物?”
“安德鲁少爷,当地首富的儿子。”
“怎么得罪的?”
“这和我的病情没关系,是发病之前的事了。”
加歇医生刚想追问,却被文森特打断:“我本该更好地捍卫我们的画室的,真该用左轮手枪干掉一两个写联名信的呆瓜,这样他们准会闭嘴了。说到底还是自己胆子太小了。”
“左轮手枪?你这比喻还真是……”
“这可不是什么比喻,医生。”文森特起身从地上拿起他随身携带的挎包,伸手在里面掏了掏,居然真的拿出一把漆黑的左轮手枪,举在半空晃了晃。
医生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连手中的本子都掉在了地上。
“这……你从哪儿弄来的?”
“我在当地认识几个当兵的,他们帮我搞的。”
“放……放回去吧!请你放回去!”
文森特看了看手里的左轮手枪,又看了看医生那张紧绷的脸,把枪塞回了包里。
“你一直……随身带着……那玩意儿?”医生的声音听起来紧张得要命。
“我自己都纳闷。”文森特把挎包放回地上,用脚踢到一边,“医院,和后来的圣雷米精神病院,居然都没人翻过我的包。”
医生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只包,直到文森特将它踢到自己够不着的地方,才稍微放松了一点,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笔记本。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去圣雷米精神病院了,本以为最多在那儿住3个月,没想到一住就是1年。哦,对了,在那之前还在阿尔勒的医院待了一段时间,那儿比精神病院好些,至少能自由走动,还可以外出画画。刚到精神病院那会儿,只能在病房里待着,每个月还得给那儿交100法郎的看护费,简直就是花钱买罪受。”
“但是看病历上说,你是自愿去圣雷米的,对吗?”
“是的,我怕发起病来会伤着别人。”
“你有过伤人的行为吗?”
“那倒没有,但我发起病来还挺可怕的,抓到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文森特像说笑话似的掰着手指数了起来,“我吃过颜料,吃过松节油,吃过土,还溜进医院的锅炉房吃煤灰。”
“是为了故意伤害自己吗?”
“我不知道,吃的时候一点印象都没有,都是事后别人告诉我的。”
医生低头在笔记本上记了几笔:“除了幻听和吃……奇怪的东西外,还有其他什么别的症状吗?”
文森特缓缓地摇了摇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我有过一次幻觉。你们叫幻视?”
“说说看。”
“就在我把耳朵给了那个……那位女士之后,我又回到了小黄屋,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栋两层楼小屋子……”
医生点点头。
“我记得我走回了自己的卧室,还把外套脱了下来,这我记得很清楚,然后躺在了**,也可能是躺在地上,这就有点模糊了,总之是头枕在脱下来的外套上。”文森特将手掌贴在脸上模仿当时的样子,“接着幻觉就出现了……我进入了德拉克罗瓦的一幅画中。你见过他的《圣母怜子》吗?”
医生迷惑不解:“你能形容一下吗?”
文森特闭起眼睛,仿佛正在捕捉那幅幻象。
“我感到自己的脑袋不是枕在外套上,而是枕在圣母马利亚的腿上,那种感觉特别真实。她用手指轻拂着我的头发,就像这样……”
他歪着脑袋捋着自己的头发,一下、两下……捋到第六下的时候,医生终于忍不住了:“然后呢?”
“哦!”文森特像忽然被叫醒了似的,眨了眨眼睛,“后来,后来我慢慢感觉不到耳朵的疼痛了,之前的幻听也消失了,变得很安静。”
“那一刻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睁开眼看到的却不是天堂,而是阿尔勒医院的天花板。说实话,还挺失望的。”
医生右手托着下巴,仔细地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然后问道:“你是基督徒吗,文森特?”
“我父亲是新教牧师。”
“你没有尝试把你看到的幻象画下来?”
“我画了。”
“下次能带来给我看看吗?”
“那幅画不怎么样,纯粹是为了临摹德拉克罗瓦,绝没有传达宗教信息的意思。”
“你不画宗教题材吗?”
“那很扯淡,你不觉得吗?”
“扯淡?你是说宗教画?”
文森特点了点头:“当圣母马利亚在马厩顺产了一名男婴之后,首先想到的居然不是喂奶,而是将他放在地上祈祷,你不觉得这很扯淡吗?”他抬头观察了一下医生的表情,“希望这没有冒犯到你。”
医生笑了笑:“当然不会,我是个医生,比起宗教,我更相信科学。”他向前探了探身子,故意压低嗓音,“但这话千万别让玛格丽特听到,我那女儿……”医生眼中充满怜爱,“我就没见过比她更虔诚的基督徒。”
文森特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对你说了些什么吗?”医生忽然问道。
“玛格丽特?”
“不,圣母,当她用手指抚摩你的头发时,她没说什么吗?”
“没……没有。”文森特的声音有些颤抖,说话时也没有看着医生,而是望着他身后的墙角。
医生眯着眼睛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又问:“她后来又出现过吗?”
“谁?”文森特看看医生,又看了眼墙角,立刻将目光移回医生的脸上,“不,没有。你是说幻觉?从我离开圣雷米精神病院,就再也没出现过。”
医生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文森特的眼睛。
“她此刻就在这间房间里,是吗?”
“当……当……当……”一阵沉稳的钟声。
两人的注意力同时被吸引到了那个古老的座钟上。
文森特如释重负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今天就到这儿吧。”医生也站起身,“哦,对了,上次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你是说那幅吉努夫人的肖像?”
“对,想好要卖多少钱了吗?”
文森特从地上拾起他的挎包,面露难色:“事实上……我还不打算卖。”
“为什么?”医生失望地叫出了声。
“呃……我觉得现在还不是给我作品定价的时候。”
医生挠了挠头:“这是你弟弟的意思?”
文森特背起挎包:“是我弟弟的意思,但也是我的意思。我们现在只接受用作品交换。”
“我的天!那你们喜欢谁的画?我去买一幅来跟你换。”
“你就这么喜欢那幅画?”
“喜欢?我的天!”医生就像被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这简直就是一幅杰作!100年后的人一定会看着它落泪的杰作!”
“没那么夸张吧?”文森特双手捏着挎包带子,像个害羞的小学生。
“那幅《星月夜》呢?也不卖吗?”医生不依不饶。
“那幅画得不好,可以说是一幅失败的作品。”
“那何不卖给我?”
“失败的作品,更不能卖了……”文森特吞吞吐吐地说。
医生摇了摇头,拍了拍文森特的肩膀说:“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究竟懂不懂艺术。”?
《圣殇(摹德拉克罗瓦)》[Pieta (After Delacroix)],1889
亲爱的提奥:
最近去了艾克斯附近的乡村—塞尚工作的地方—那儿同这里有着一样的风光,也是克罗平原的一部分。
塞尚的画太适应这个地区了,可以从他的画中感受到,他非常熟悉这里。我发现,将我的作品同塞尚的放在一块儿会很相称,但它们看起来不是同一种东西。
你永远的
文森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