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奥威尔市政教堂。
提奥独自一人坐在教堂门口的长椅上。
玛格丽特走后,他又坐了一会儿。他不想和玛格丽特同时出现在她父亲面前,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并不在乎这对父女间的关系是否会因为她的泄密而产生裂痕,但至少别在他面前裂开。
……
提奥步行来到加歇医生的住处,并没有马上砸门,而是在门口待了一会儿,倾听屋子里的声音——只能听见院子里的虫叫声,玛格丽特和医生应该都已经睡了。
“砰砰砰……”
他用力拍了拍门,等了一会儿,又拍了四下。
“砰砰砰砰……”
一楼的窗户亮了,二楼也亮了。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睡眼惺忪的女仆从门缝中探出脑袋。
“抱歉,深夜打扰,我有急事找加歇医生。”提奥对女仆说。
“怎么了,提奥先生?”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女仆身后传了出来。
女仆让开门,回头看了看正在下楼的加歇医生,又看了看提奥。
“抱歉,医生……”
“出什么事了?”加歇医生一边下楼,一边系着睡袍带子,“文森特怎么了?”
“他睡着了,医生。”提奥异常冷静地说,“我想跟您谈谈。”
加歇医生愣了一下:“好的,快请进来吧。”他转身对女仆说,“你去睡吧,安娜,这里没事了。”
“是,先生。”
“去我的书房聊,怎么样?”
提奥点了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跟着加歇医生穿过走廊,走进他那间古怪的书房。文森特曾形容这间书房“简直就是中世纪的炼金术实验室”,确实,书房里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是加歇医生从各地收集来的。
“请坐。”医生指了指书房正中的一张沙发,这是文森特每次来这儿都会坐的位置。
“喝点什么吧?威士忌?”
“好的。”提奥并没有马上坐下,“再次抱歉,这么晚打搅。”
“别放在心上,反正我也睡不着。”医生倒了两杯威士忌,将其中一杯递给提奥,两人面对面坐了下来。
“说说吧,提奥,怎么了?”
“那我就开门见山吧,医生。”
“再好不过了。”
“我怀疑文森特的自杀,与您有关。”
加歇医生瞬间定格,微微张着嘴。座钟“嘀嗒、嘀嗒……”的声音成了屋子里唯一的动静。
“嘀嗒、嘀嗒……”
提奥目不转睛地盯着加歇医生,盯着他的眼睛,坚定、毫无惧色。
“嘀嗒、嘀嗒……”
20多个“嘀嗒”后,加歇医生总算缓过神来,他眨了眨眼睛:“不是,我不懂,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提奥并没有回答,而是接着问道:“您认识塞尚吧?”
“是的,认识,我们是多年的老友,你怎么知道的?”
提奥扬了扬嘴角,把这个问题混了过去。他不想那么快出卖玛格丽特,虽然加歇医生早晚也能猜到,但他不想从自己嘴里说出来。
“我再问您个问题,”提奥说,“与塞尚相比,您觉得文森特怎么样?”
“你是说他的画?”
“当然。”提奥觉得这老头是在明知故问。
此刻的加歇医生,似乎已经彻底从刚才的惊讶中缓了过来,他喝了一小口威士忌,说道:“我并不是艺术批评家,但以一个业余艺术爱好者的角度来看,我觉得他俩的画都很棒。只是……”他看了看提奥,“我觉得文森特缺了点故事。”
“故事?”
“是的,提奥先生,故事!”
“怎么说?”
提奥向后靠在沙发背上,双手抱在胸口,目光始终没从加歇医生的眼睛上移开。
“不瞒你说,”医生说道,“我不光与塞尚交好,和马奈也是多年的好友,除此之外,还有瓦拉德……你应该听说过他吧?”
“当然。”提奥点了点头,“一手捧红塞尚的画商,也算是我同行中的风云人物了。”
医生也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经常同瓦拉德讨论关于‘画家要如何被更多人认识到’的话题,我们都同意一个观点——成功的画家,背后都有一个精彩的故事!”
提奥捏着拳,顶着自己的嘴,依旧镇定:“比方说呢?”
“比方说……”医生刚要开口,抬眼看了看提奥,想了想,继续说道,“比方说马奈,他和女画家莫里索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还和自己的钢琴老师有暧昧关系……这正是人们喜欢看的故事。”
他又看了看提奥,仿佛正在从他的表情变化中揣摩他的心思。
“再比方,塞尚。他的故事,就是左拉杜撰的那本小说——《杰作》,你一定看过吧?”
“看过,一个自杀了的失败画家。”
加歇医生眼角的皱纹变得比之前更深了,他没接话,似乎是在反过来等待提奥的总结。
“所以……”提奥说,“一场虚构的自杀尚且如此轰动,更何况一次真实的自杀呢。”他死死地盯着加歇医生的眼睛,“不是吗,医生?”
加歇医生笑了起来,仿佛提奥的话正中他的下怀。
“提奥先生,恕我直言,”他举起酒杯,“我看你是侦探小说看多了吧?”说完抿了一口威士忌,“你觉得,这场‘自杀’是我制造出来的故事?还是说——你觉得是我朝你兄弟开的枪?”
提奥没想到加歇医生居然如此镇定,这反而让他乱了阵脚。是啊,从他来这里的路上,一直到刚才,他都坚信加歇医生与这件事有脱不开的干系。但真的从医生嘴里说出来时,听起来却又像是天方夜谭。是啊,他的结论完全建立在玛格丽特的一面之词上,就因为她是加歇的女儿,这层关系使他本能地觉得一切都那么可信。但冷静下来想想,确实没有任何证据。
“但是,我实在想不通,他究竟有什么动机要这样做?”他的声音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坚定,语气也从质问变成了求助。
“我也想不通。”医生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就像你之前说的,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这一点我同意。事实上,我认为他已经离痊愈不远了,究竟是什么事让一切急转直下呢?”
他说这番话时,眼睛一直盯着提奥,仿佛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提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着头,像个听候发落的囚犯。
“提奥先生,文森特的画至今没有销量,究竟是因为什么?”医生停顿了一下,“我想你比谁都清楚。不是吗?”
“您究竟想说什么?”提奥的眼神与医生交汇了一下,马上又逃开了。
“他的画并不是没人要,而是你一直压着不卖,不是吗?”加歇医生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提奥,“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动机。因为你们的兄弟关系不方便推销,还是单纯觉得他画得不行?”
提奥低着头,不敢正视医生的眼睛。而医生却一直盯着他,手中的酒杯几乎要被自己捏碎了。
“如果真的有人朝他开了那一枪……”
“那除了你,没有别人了。”?
《有丝柏与星辰的小路》(Road with Cypress and Star),1890
亲爱的母亲:
上个星期天,提奥带着妻儿来奥威尔探望我,我们在加歇医生家里共进了一顿午餐。乔安娜是个美丽的荷兰女孩,善良、安静,能娶她为妻是提奥的幸运。小文森特刚学会走路,看起来很健康。
他在加歇医生的花园里玩疯了,这也许是他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动物—那里有八只猫、三条狗,还有许多鸡、兔、鸭、鸽子等,简直就是个动物园。
午餐的话题主要围绕着我为加歇医生画的那幅肖像,所有人都觉得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很可笑,他当时很想要我的另一幅肖像画,但我没有给他,所以才闷闷不乐的。
说到闷闷不乐,提奥最近的状态让我有些担忧,不过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我想是在工作上遇到了些烦心事,相信很快就会好的。
再次感谢您的来信,希望您和惠尔保重身体。在想象中拥抱您。
永远爱您的
文森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