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坐在加歇医生的后花园,抽着烟斗,望着花园中嬉戏的小文森特——那是他的侄子,提奥的儿子。
算上他,梵高家已经有四个文森特了。他爷爷、三伯,还有他自己;更荒唐的是,文森特还有一个未出世就离开了的哥哥,也叫文森特。他到现在也弄不明白,父母为什么要给一个没出生的孩子取名字。不过在家乡教堂的墓地里还有一块他哥哥的墓碑,上面写着他俩共同的名字——文森特·梵高。哥哥死后1年多文森特正好出生了,所以文森特的生日同时也是坟墓里那个哥哥的忌日。每当这天到来,母亲就会站在那块墓碑前,抹着眼泪说:“文森特,如果你还活着,就已经跟文森特差不多大了。”每次听到这话,文森特总觉得怪怪的,因为他分不清母亲究竟在对谁说话。
去年,当提奥热泪盈眶地握着文森特的手,告诉他将以他的名字来作为自己的儿子名字时,文森特仿佛看到了当年父亲握着三伯的手说同样一番话时的情景。这当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他依旧无法控制地想到:“不会吧!又来一个!”
……
“你现在的生活真是让人羡慕。”文森特抽着烟斗,看着在花园中嬉戏的小文森特,加歇医生正尝试用炭笔捕捉这天伦之乐,乔安娜在一旁同加歇医生的女儿玛格丽特聊天。
“你说什么?”提奥有些心不在焉。
文森特瞧了瞧他:“你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什么?我吗?”
“还是工作上的事吗?”
提奥没有否认,手指尖轻轻转动桌上的红酒杯。
“要我说,你应该当机立断,趁这个机会离开那两个吝啬鬼老板,然后自立门户!”
提奥依旧盯着酒杯中摇晃的红酒:“说起来轻巧。”
“咱俩年纪都不轻了,不能总是瞻前顾后的。”
提奥放开了酒杯,转过身面对着文森特说:“那我问你,如果自立门户,我是留在巴黎,还是回荷兰,还是干脆到这儿来跟你做伴?”
“你能来这儿当然再好不过了。”文森特像个孩子似的咧开嘴。
“说得轻巧,”提奥朝乔安娜投去一道目光,“乔好不容易适应了巴黎的生活,你让她搬家?还有这小家伙,”提奥又朝小文森特的方向歪了歪头,“打生下来身体就不好,这里有像巴黎那样的儿童医院吗?”
“那……那就留在巴黎好了?”
“留在巴黎?那就会成为那两个吝啬鬼的直接竞争对手,以他们的实力,想要把我打垮,就跟动动手指头一样容易。”
文森特被弟弟说得哑口无言,也转起桌上的酒杯来。
提奥又接着说:“我已经不再是独来独往的单身汉了,现在做任何决定前,方方面面都得照顾周全——妻子、孩子、事业,还有……”
说到这里突然卡住了,文森特笑了笑,接了句:“还有我这个麻烦鬼。”
气氛瞬间跌入冰点。
“你有没有想过,试试卖我的画?”文森特试图打破沉默。提奥闭了闭眼:“我们又要开始这个话题了吗?”
“我只是想,尽可能地减轻你的负担。”
“你觉得这是在减轻我的负担?”提奥在“减轻”这个词上用了重音。
文森特眉头微蹙,但语气却很平静:“我只是想,那么多同行都愿意用自己的作品来换我的画,而且都是些不错的作品。上次去巴黎见了好多朋友,他们都觉得我的进步很大,所以……我只是想,现在卖画时机应该已经成熟了吧?”
文森特小心翼翼地说着每一个字,时不时地偷看提奥的表情。
提奥面无表情。
“我跟你说过,别太把他们的话当回事,真的。他们拿自己的画来交换,无非是想找个借口跟我套近乎罢了。你上次来巴黎的时候也已经亲眼见识到了,不是吗?自从莫奈的那次画展大获成功之后,就不停地有画家来找我,每个都想请我为他们复制一场火爆的展览……”提奥摇了摇头,“但哪有那么容易,世界上毕竟只有一个莫奈。”
文森特面无表情地抽着烟,眼睛看着提奥,却又似乎没在看他,仿佛两人之间隔着一层淋过雨的玻璃窗。
“提奥,在你心里……从没觉得我画得好过,是吗?”
提奥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就是这短短几秒的停顿,文森特便已经得到了答案。
这时,乔安娜坐到提奥的身旁,对文森特说:“我觉得加歇医生的女儿对你有意思。”说着朝花园望去。
这时玛格丽特正在花园里陪着小文森特玩耍,时不时地朝他们这边偷看。乔安娜看了看兄弟俩,很快就感觉到两人之间古怪的气氛。
“怎么了?”她问提奥,“你是不是又说了什么蠢话?”
提奥没有搭理乔安娜,而是对着文森特说:“不必在意我的看法,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路子。”
“我不在乎全世界怎么看我。”文森特说,“我只在乎你的看法。”
“够了,文森特……我现在不想聊这个话题。”提奥揉着双眼。
“就这一次!我想听听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乔安娜伸手握住提奥的手臂,她感觉到自己的丈夫正在爆发的边缘,可惜为时已晚。
“没错!我不喜欢你的画风!一点都不!”
“提奥,别……”
他甩开妻子的手,对文森特吼道:“你永远有一肚子委屈,永远有一肚子牢骚需要发泄,那我呢?我的牢骚跟谁发泄?我是你弟弟,文森特!我不是父亲!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成熟起来?”
整个加歇公馆一片寂静,只有小文森特的欢笑声回**在花园中。
提奥起身离开,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抱歉。”
文森特坐在原处,没有惶恐、没有愤怒,也没有不知所措……三十几年的兄弟,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
“千万别往心里去,文森特。”乔安娜起身按住文森特的手说,“他最近工作压力很大,这绝对不是他的本意……唉!”
文森特拍了拍弟媳的手背,微笑着说:“我没事,快去看看他吧。”
三十几年的兄弟,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文森特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工作压力导致的偶然爆发,而是多年的积怨的发泄。他为提奥感到高兴,能发泄出来总比憋着好。也为自己感到高兴,除了被提奥吼几句,他实在想不出还能为弟弟做什么了。
他早就知道提奥不喜欢自己的画,很早就知道。从小到大,他从不反驳提奥,即使心存怀疑,也依然会站在他的身边,陪他撞得头破血流。
但只有画画这件事,他知道自己是对的。
这是他唯一的坚持。
……
几天后,他坐在一大片麦田中央。
一只手握着烟斗,另一只手握着左轮手枪。
“我们来做个了断吧?”
《男子头像》(Head of a man),1887
亲爱的朋友:
谢谢你的来信,还有随信寄来的钱。
我最大的希望是不要成为你的负担—今后这个目标并非全无可能实现,因为我的绘画水平将大幅提高,而你也能胸有成竹地向顾客展示我的作品,不用委屈自己为我说情。
你永远的
文森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