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坐在**,吐出一缕长长的烟,烟在煤油灯的光晕下翻滚。看样子,他想把这辈子的烟都在今晚抽完。
“事情要从我在巴黎的那段时间说起,我在那儿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叫盖布里埃尔,人们都叫她盖比。”
提奥看了看墙角的那幅画,什么都没说。
“但我一直都没告诉你,因为我不希望你觉得我不务正业。”文森特笑了笑,“说起来可笑,自从父亲走了以后,你就在我生命中扮演着父亲的角色,我总想在你面前证明自己。”
他又拿起烟斗连续抽了几口,不断有烟从他嘴角两边冒出来。
“我逐渐爱上了那个女孩,但自己却不知道。有的时候,人就是这样,总要等到失去的时候才会意识到已经爱上了另一个人。”文森特叹了口气,“是的,几个月后,她突然消失了,我四处打听才知道她去了阿尔勒。请你原谅,我当时骗了你,我说去阿尔勒是为了追逐南部的阳光,其实是为了去找她——找盖比。
“但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因为那时候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才是真正驱使我前往阿尔勒的原因。
“后来,在高更到达阿尔勒的那一天,我又遇见了她。那时候她已改名为瑞秋。”
“瑞秋?”提奥睁大了眼睛,“就是那个……瑞秋?”他看了看文森特左耳的疤痕。
文森特笑了笑,接着说道:“圣诞夜前一天的晚上,就是我第一次发病的那晚。我从没告诉过你事情的起因,其实就是因为嫉妒……我以为,她要和高更私奔。”
“以为?”
“是的,我听见高更和她窃窃私语,他们打算背着我悄悄离开阿尔勒——私奔,是的,我当时是这么觉得的。”
“我不懂,可高更是一个人回的巴黎啊。”
“听我说,提奥……当天晚上我割下了自己的耳朵。因为……我无法忍受整个晚上都听到他俩在我耳边窃窃私语,无论我如何堵住耳朵,声音依旧非常清晰。”
“你是说,割耳是因为幻听?”
“可以这么说。”
“好吧。”提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继续。”
“接下来,我住在阿尔勒医院的时候,盖比来看我。我很高兴她最终决定不和高更私奔。她告诉我,那天晚上我去找了她,还把自己的耳朵给她作为定情信物,还向她求了婚。”
这件事提奥大概听说过,是邮差鲁林写信告诉他的。不过那个妓女后来又去找过文森特,这事他却是头一回听说。
“我当时对这些事一点印象都没有,你知道吗?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她说了什么?”提奥问。
“她说她那天晚上已经答应了我的求婚,说是以未婚妻的身份来医院看我的。”
提奥又看了一眼墙角的白衣少女,没想到,这居然是自己未来的嫂子。
“后来呢?”他问。
“后来……”文森特说,“后来,我发现只有我能看见她。”
“什么?”
“是的,我猜,她是我幻想出来的。”
文森特看起来早已接受了这个现实,而提奥则需要时间消化。
“阿尔勒的雷医生,你记得吧?那个年轻小伙,我的主治医师。他告诉我,除了鲁林夫人,根本就没有任何女性来看过我。同病房的病友们也告诉我,我会自言自语,对着病床旁的那把空椅子说话。但其实我是在同她说话,你懂吗?”
提奥看起来依然无法消化。文森特并不打算等他,而是继续说道:“我当时也和你现在是一样的表情,一模一样,太多事情不合逻辑了,为什么有时候能看见她,有时候又不能?头脑正混乱的时候,她又出现了。那次差点把我的尿都吓出来了。”他指着提奥说,“她就坐在你这个位置,就这么近,就坐在床边,对着我微笑。”
“我不停地告诉自己她是幻觉,她是幻觉……”他紧紧闭着眼睛,在空中甩了甩烟斗,像是在驱赶什么,“至少在我厘清思路之前,别来烦我……然后我睁开眼……她还在那儿。”
他盯着提奥,目光呆滞。
“然后,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他用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要让她离开的唯一方法,就是伤害我自己。”
“伤害……自己?”
“是的。我吃颜料、松节油、煤灰……只要我伤害自己,她就会消失不见。接着,我就能过几天太平日子。”
“我的天……这些你怎么从没跟我提过?加歇医生知道吗?”
“听我说,提奥,听我说……我逐渐发现,我和她是一体的,只要我伤害自己,她就会消失,当我身体恢复后,她就又会回来。就这样周而复始的……而我唯一能逃离的方法,就是画画。我拼了命地画,只有在画画的时候,她不会出现,我也不用伤害自己。”
“那段时候你确实很高产。”
“何止高产?那是我的黄金时期。高更回巴黎后,去了次唐吉老爹的店铺,看到我这个时期的作品,写信给我说他从没见过那么棒的作品,想要同我交换,几乎是在用央求的口气。”
提奥没有接话,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此刻聊这个话题,让他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而文森特并没有注意到他面部表情的变化,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
“我逐渐发现,每当她出现,我就能画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那些画是我头脑清醒时怎么都画不出来的。于是,我便开始尝试与她共存。”
“共存?”
“不知你记不记得?是我自己主动提出去圣雷米精神病院的。”
“对,你想治好自己的病,不是吗?”
“对不起,我又骗了你。”文森特抿了抿嘴唇,眼睛眯成一条缝,“要学会和自己的幻觉共存,我想精神病院应该是最佳去处了。”
“然后呢?”
提奥已经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其实他早就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自从文森特说出“幻觉”这个词后,他就一直在被牵着鼻子跑。
“精神病院头一回让我找到了一种合群的感觉。”文森特自嘲地笑了笑,“真特么讽刺!那会儿我才意识到,怪不得没有一所学校能留得住我,原来我应该去的地方是精神病院。真特么讽刺!”
文森特像个孩子一样笑了起来,提奥仿佛看见了儿时的兄长。
“我隔壁就有个和我一样会产生幻觉的人,对门还有一个因为幻听割了耳朵的。你懂那种感觉吗?简直就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样。虽然……我很同情他们的遭遇,但是,嘿!见到他们的那天,我真的忍不住笑了出来。他们完全跟我的情况一模一样。提奥,你没见过那些病人,可能不知道,他们不发病时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但发起病来却什么事都做得出,跟我一模一样。”
“那后来为什么又要离开呢?”提奥问。
“因为我已经知道如何跟她相处了。”
“你说谁?噢!盖比?”提奥皱了皱眉,“我还是搞不懂,你是怎么知道她是幻觉的?你问她了吗?”
“你是说,问一个幻觉是不是幻觉?”文森特想了想,摇了摇头,“不,我没问过她,我想她不会承认的。”
提奥点了点头,也觉得自己这话问得有点愚蠢。
“那你是怎么和她‘共存’的?”
“怎么说呢,其实很简单,有人的时候维持正常状态……没人的时候,她至少还是个伴儿……”他说到这里嘴角微微扬了一下,看起来很幸福。
“你一直……一直在假装正常?”
“演得不错,不是吗?至少骗过了我的主治医师,就连加歇那老狐狸也没看出来,不是吗?”
一番得意的吞云吐雾之后,他的表情又忧郁了起来。
“离开圣雷米之后,我从不在别人面前展现不正常的那一面,就连你也没告诉。希望你能理解,我这是在保护自己,还有……灵感。”
提奥点了点头:“没想到加歇医生也被骗了。”
“当你知道自己不正常是什么样时,假装正常就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加歇不是什么坏人,但他比我还疯,还想用疯病来包装我。”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又不是傻子。他那个小本子一看就是用来为小说做的笔记。但他确实没什么坏心眼,说到底也是想帮我。”
文森特说到这里停了停,他看起来有点累,于是深深地吸了口气,好让自己保持清醒。
“‘艺术是人类与神交流的方式’,这句话是米开朗琪罗说的?好像是。我年轻时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后来懂了……当我开始接受她的存在,灵感便源源不断地喷涌出来。”他挺直了身板,神采飞扬地说,“我就是在和神交流,缪斯,我亲眼看见了灵感女神!”接下来是一阵鸦雀无声,仿佛交响乐演奏到最**的部分忽然一个急刹车……
“可是……神和人之间的距离,是永远不可调和的,与神交流的人,只会被当成疯子看待,不是吗?”
“或许吧……”
“我不想与神交流了,我只想做个普通人,提奥……我不想做个疯子,只想做个普通人……”说到这里,他已泪流满面,泪水肆意地顺着脸颊流下,滴在床单上、衬衫上。
“几天前,我决定为她画一幅画,这是我第一次把她搬到画布上,也是最后一次。”他说完张大嘴,不停地喘着粗气。
“在那片麦田,我举着左轮手枪瞄准时,她的表情,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她不停地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想做个正常人,唯一的方法,我能想到的唯一的方法,就是杀了她。
“枪声响起的那一瞬间,她依旧泪流满面地看着我,问我爱不爱她。
“我和她已经成为一体了,枪声响起,一群乌鸦从头顶飞过,我抬头看了一眼,就只看了一眼,她就不见了。我看到一片杏花飘散,白色的、粉色的杏花花瓣,就跟我为小文森特画的那幅画一模一样。杏花的香味,夹杂着一股血腥味——我和她已经融为一体了,我开枪射向她,中枪的却是我自己……真是可笑。”
文森特逐渐闭上了双眼,面带微笑,表情看起来很舒服。
“文森特·梵高……这会成为一个悲伤的名字,变成永恒……
“我有点累了,提奥,我想睡一会儿……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
这是文森特对提奥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提奥在屋子里呆呆地坐到天亮。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顺着窗户照进屋内,他抬起头,看见墙角的蜘蛛网上挂着一只灰褐色的长腿蜘蛛。
《盛开的杏花》(Blossoming Almond),18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