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我们在前面的章节中所解释的那样,个体心理学认为,意识与无意识一起构成了完整的个体。在前两章里,我们从整体的角度解析了个体意识的组成部分,包括记忆、态度和行为等。现在,我们将以同样的方法解析个体的无意识生活或半意识生活,也就是梦里的生活。之所以采用这种方法,是因为与醒时的生活一样,梦里的生活同样是整体的组成部分。虽然其他心理学流派一直在寻求新的解梦方法,但是我们始终认为,梦是个体心理活动的具体表达。
我们发现,醒时的生活是由个体的优越目标所决定的,而梦里的生活也同样可能受到优越目标的影响。梦永远是生活风格的一部分,其中就包含个体的原型。事实上,只有弄清原型与梦之间的联系,才有望真正理解梦的内涵。同理,如果你非常了解一个人,那么,你十有八九可以猜出他梦里的内容。
比如,从整体来看,我们知道人类其实是一个非常懦弱的物种。有鉴于此,我们就可以推测,人类的梦大都与恐惧、危险或者焦虑有关。如果我们非常了解一个人,并且知道他的生活目标就是逃避问题,那么,不难推测,他在梦中会经常跌倒。对他而言,这种梦就像是一个警告:“就此打住吧,你不会成功的。”他以跌倒的方式来表达对未来的看法。很多人都会做同样的梦。
有这样一个具体的案例。患者是一名临近考试的学生,此人的特点是喜欢半途而废。我们因此可以猜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在考试的前一天,他一直提心吊胆、坐立不安,根本无心学习,最后对自己说:“时间不够。”于是,他想缓考。梦里,他会不停地跌落。这体现了他的生活风格。所以,为了实现目标,他只能靠做这样的梦了。
再来看看一个成绩优异的学生。他总是信心十足、无所畏惧,从来不会给自己找这样那样的理由。对于这类学生,也不难猜出他的梦里会出现什么样的画面。考试前夕,他会梦到自己爬上一座高山,陶醉在山顶的美景之中,然后,美美地醒来。这是他当前生活状态的一种体现,从中可以看到梦是如何反映其人生目标的。
还有一种人属于限制型人格。这种人做事往往浅尝辄止、有始无终,于是人会在梦里遇到种种限制,会梦到自己无法摆脱人事的纠缠,总会成为别人追猎的对象。
在谈到另一类型的梦之前,必须明确的是,即便有人说出“梦,实在记不住了。不过,想听的话,我可以编给你听”之类的话,心理学家也从来都不会灰心,因为他知道,人的想象力不可能超越其生活风格。编造的梦和记住的梦是一样的,因为想象和幻想同样是生活风格的体现。
作为生活风格的表达方式,幻想不一定要与个体的真实生活完全一致。比如,有些人往往生活在幻想之中,他们在生活中胆小怕事,在梦境里却勇猛无比。不过,常常有迹象表明,这类人也属于虎头蛇尾型的。即便是在那些勇敢的梦中,这一点也表现得十分明显。
梦的目的始终是为个体的优越目标铺平道路。个体的一切症状、行为和梦都是一种“训练”,使其能够发现自己的优越目标——无论这个目标是想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还是希望主宰生活或逃避生活。
梦的目的不一定符合逻辑,或没有如实表达。梦的存在是要制造某种感觉、情绪或者情感,因此,想要完全揭开其神秘的面纱是不可能的。然而,梦里梦外的生活只是程度上的差别,而非性质上的不同。我们发现,面对各种各样的人生问题,心灵所给出的答案总是与千差万别的生活模式有关。这些答案并不符合常规逻辑。不过,为了正常的社交目的,我们要设法让这些答案尽可能地接近正常逻辑。一旦我们摒弃了“梦等同于生活”的绝对观念,梦也就失去其神秘性。此时,梦就成了现实生活的进一步表达。跟现实生活一样,出现在梦中的情景也不是绝对的,也是现实与情感的混合体。
从历史上来看,梦对原始人类来说是非常神秘的。他们通常认为梦是一种预言,是未来事件的先兆。事实上,这种想法有一半是对的。对于做梦人来说,梦是联结其当前窘境与未来目标之间的一座桥梁。如此一来,梦中的情景常常会变成现实,这是因为个体会在梦中演练自己的角色,因而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做好充分的准备。
换句话说,梦里的生活和清醒时的生活有着同样的内在联系。一个聪慧敏锐的人能够透过现实生活和梦境生活来预见自己的未来,他要做的就是判断。例如,有人梦见一个熟人去世了。事实上,那个人真的走了。那么,这个做梦人极有可能是一名医生或者是死者的亲人,只不过他把现实中应该思考的问题带到了梦中。
梦的这种亦真亦幻的特点让一些人相信梦是一种预言。其实,这是一种迷信。这样的人通常也会相信其他传言。恰恰是这一点被江湖术士夸大利用,他们总想摆出一副先知先觉的样子,博人眼球。
当然,要想破除这种迷信观念,拨开围绕在梦周围的层层迷雾,首先需要解释一下为什么很多人都无法理解自己的梦境。事实上,即使是在清醒的时候,也很少有人能够真正地了解自己,很少有人能够通过反思来进行自我分析。然而,不具备自我分析的能力,就无法得知自己的走向。因此,对梦的分析比对日常生活的分析更加复杂、更加晦涩,这一点前面已经提到了。无怪乎很少有人能理解自己的梦境,无怪乎他们纷纷带着无知求助江湖术士了。
要想理解梦的逻辑,不应该拿它直接跟日常生活中的普遍行为做比较,而应该拿前面描述的几种典型现象做参照,因为这些现象都是与“私人智慧”或个体的智力水平息息相关的。读者诸君应该记得我们对罪犯、问题儿童以及神经症患者心态的描述,他们为了说服自己面对某种现实,总会刻意制造某种感觉、冲动或者情绪。因此,杀人犯通常会这样自辩:“地球太拥挤了,容不下他了。所以,我就杀了他。”这种“地球太拥挤”的观点在他大脑里不断强化,为他走上谋杀之路埋下了种子。
这种人也许会问:为什么有人衣着光鲜?为什么自己破衣烂衫?这样的想法顿时让他妒火中烧。因此,“衣着光鲜”便成了他所追求的优越目标。于是,他开始做梦,梦中产生的情绪使他不断接近目标。这一点在流传甚广的诸多梦境中都有体现。比如,《圣经》中的约瑟夫就梦见所有人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现在我们知道,这个梦跟他神奇的五彩衣、跟他最终遭到兄弟驱逐的一幕是多么相符。
另一个众所周知的梦来自希腊诗人西蒙尼德斯。有人邀请他去小亚细亚讲学,他却始终犹豫不决,并一再推迟行期,尽管接他的船已经停在码头了。朋友劝他早点启程,但无济于事。随后,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在森林里遇到的一个故人。此人来到他的面前,对他说道:“鉴于你很虔诚,鉴于当初你在森林里对我的关照,我劝你还是别去小亚细亚了。”西蒙尼德斯醒来后说道:“我不去了。”事实上,在做梦之前,他已经有了这个想法。这个梦仅仅是他制造出来的一种情感来支持自己的决定,尽管他对自己的梦也不甚理解。
显然,个体会制造出某种幻觉来欺骗自己,从而营造出自己想要的感觉或情绪,而这通常就是人们能够记住的梦的内容。
西蒙尼德斯的梦让我们想到了一个问题:梦究竟应该如何解析?首先,必须牢记,梦是个体创造才能的一部分。西蒙尼德斯在梦中借助自己的想象力对情节进行了编排,他挑选了一个故人。问题是,在丰富的人生阅历中,这位诗人为什么偏偏选择这个?显然,死亡的阴影一直在他的脑海里萦绕不去,因为他向来害怕坐船。在那个时代,海上航行的确十分危险,所以他才迟疑不决。这说明,他很可能不仅害怕晕船,而且担心沉船。由于死亡的念头牢牢地占据了他的脑海,所以,他才在梦里选择了一个故人的情节。
按照这个思路下去,解梦也就不那么困难了。需要记住的是,所有选择(包括画面、回忆及幻想)都预示着个体心理活动的方向,从中可以看出做梦人的心理倾向及人生目标。
拿一个已婚男子的梦来说吧。该男子对自己的家庭生活不太满意。他有两个孩子,但他总是担心妻子把心思用到别的事情上了,没能好好照顾孩子。所以,他总是责备妻子,并想方设法去改变她。一天晚上,他梦见自己又有了一个孩子,可是孩子丢了,怎么也找不到。他因此责骂妻子,怪她没有把孩子看好。
此处可以看出这名男子的心理倾向:其实,他一直担心两个孩子可能走失,可又没有勇气面对。于是他便在梦里创造了第三个孩子,并让他丢失。
此外,也可以看出,这名男子很爱他的两个孩子,不想失去他们。同时,他也觉得妻子照顾两个孩子很辛苦,根本没有精力来照顾第三个孩子。第三个孩子不应该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因此,我们又看到了这个梦的另外一面,那就是做梦人在想:“我到底该不该再要一个孩子?”
正是因为这个梦,男子对妻子产生了抵触情绪。尽管没有丢失一个孩子,但他每天醒来都无名火起,对妻子充满怨恨。人们在起床时经常如此,不是抱怨,就是挑剔,这都是在释放梦中产生的不良情绪。这种状态类似醉酒,不像抑郁症,因为抑郁症患者常常沉湎于失败、死亡和迷失的念头中难以自拔。
从这个梦里还可以看出,这名男子选择了对自己来说比较有优势的事情,比如,他会有这样的感觉:“我很关心孩子,我妻子却完全不同,所以,才弄丢了一个孩子。”因此,他试图控制别人的倾向就在梦里暴露无遗了。
现代解梦始于一百多年前。最初,弗洛伊德认为,梦是对婴儿期性欲的满足。对此,我们不敢苟同。如果说梦是对性欲的满足,那么,任何事情都可以视为对某种欲望的满足。任何念头都是如此,由潜意识逐渐上升为意识。因此,这种性满足的说法无法具体解释任何东西。
此后,弗洛伊德又提出“死亡欲望”这个概念。然而,以此来解释上面提到的那个梦肯定是行不通的,因为那位父亲根本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丢失或者死亡。
事实上,除了前面讨论过的一般假设(精神生活的统一性和梦中生活的情感特征)以外,对梦的解析没有具体的方法。梦的情感特征及其随之而来的自我欺骗具有多种表达形式,因此,梦总是带有对比性和隐喻性的特点。对比是自欺欺人的最佳方法之一。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一个人通过对比来说明问题,不难猜出,他根本无法用事实和逻辑来说服别人,所以,只能借助毫无用处、牵强附会的比较来搪塞了。
诗人也会行骗,不过,方式讨人喜欢。他们使用各种各样的比喻和富有诗意的比较来娱乐读者。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优美的诗句确实比平常的语言更能震撼读者。例如,如果荷马这样描述一支希腊军队——他们像雄狮一样攻城略地,那么,从理智的角度来看,这种比喻根本就不成立。然而,如果读者当时诗兴大发,便会深受感染。作者让我们相信他拥有神奇的力量,可以妙笔生花。倘若只是单纯地描绘士兵的服装及其携带的武器,则效果大减。
如果人们在解释事情时遇到困难,也会采取同样的做法。例如,如果他发现无法说服你,就会给你打比方。正如前文所说,打比方就是自欺欺人,这就是梦里总是出现某些图像的原因。可以说,梦是一种自我陶醉的艺术。
说来也怪,梦的自我陶醉特征给我们提供了一种避免做梦的方法。如果个体能够理解自己的梦境,并意识到那只是一种自我陶醉,那么,他就可以停止做梦。因此,对他来说,梦也就失去了作用。至少本书作者的情况就是如此。一旦意识到梦的意义,就会立刻停止做梦。
另外,如果真想以此停止做梦,那么个体就必须从情感上做出根本的转变。这也是本人从上一次做梦的经历中领悟到的。那个梦发生在战争期间。因为职责所在,我想方设法阻止某人被送往危险的前线。在梦中,我杀死了一个人,但不知道是谁。于是,我便十分迷惑:“我到底杀死了谁?”事实上,我当时一心想着如何保护那名士兵,如何让他处于有利地位,免于战死沙场。这就是我做这个梦的情感基础。但是当我明白了此梦的意义之后,便不再做梦了,因为没有必要为了一件压根就没有考虑清楚的事情去自欺欺人。
这正好可以用来回答那个常见的问题:“为什么有人从来都不做梦?”那是因为他们不愿意欺骗自己。他们只相信行动,只相信逻辑,而且敢于面对困难。这类人即使做了梦,也会很快忘记;因为忘得太快,所以,就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做过梦。
这就引出了一种理论:人人都会做梦,但大都被遗忘了。如果我们接受这种理论,那么,对于“有些人从来都不做梦”这个问题就会有另外一种解释,那就是,这些人也做梦,但都忘了。我本人并不赞同这种理论。我认为,世界上既有从不做梦的人,也有做了就忘的人。事实上,上述理论很难推翻。然而,要想证明其正确性,恐怕只能有劳创立者本人了。
为什么我们会反复去做相同的梦?这一奇怪的现象至今没有得到明确的解释。然而,重复的梦境一方面让人更加清晰地看到了个体的生活风格,另一方面也准确无误地指出了做梦人的优越目标到底是什么。
至于那些又长又大的梦境,我们认为做梦人本身并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他正在寻找联结其当前窘境与未来目标之间的桥梁。因此,最容易理解的梦还是短梦。这种梦也许只有一个画面,或者只有寥寥数语,但却能揭示做梦人如何找到欺骗自己的捷径。
至此,可以用睡眠问题来结束本章的讨论了。说到睡眠,很多人会问自己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他们认为,睡眠是清醒的反面,是“死亡的兄弟”。这些观念其实是非常荒谬的。睡眠并不是清醒的反面,而是某种程度上的清醒。在睡眠中,我们并没有脱离现实生活。相反,我们仍然在思考、在倾听。我们在清醒时的种种特征同样也会出现在睡眠之中。因此,有些母亲不会被大街上的任何噪声吵醒,但是,只要孩子稍有动静,就会立刻醒来。由此可见,即便睡着了,她们的“关注点”也是“醒着”的。不仅如此,我们睡着的时候并不会从**掉下来。这说明,即使在睡眠中,我们对于“边界”也有着清醒的意识。
个体在白昼和夜间的表现共同构成了完整的个性,这就是催眠术的原理。那些迷信人眼里的魔法现象其实就是一种睡眠方式。只不过在这种睡眠中,个体愿意去服从另一个人,也知道这个人想让他睡觉。一个类似的例子就是,当父母跟孩子说“好了,睡吧”,孩子立刻乖乖地去睡。催眠术之所以会起作用,同样是被催眠的人愿意服从,而且越是愿意服从,入眠的速度也就越快。
在催眠中,可以让个体想象某个画面,产生某种联想,或者回忆某段往事,而这些在其清醒状态时是不会去做的。催眠术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顺从。通过催眠,可以找到某些问题的解决方法,而这些方法可能就隐藏在那些被遗忘的早期记忆中。
不过,作为一种治疗方法,催眠术也存在一定的风险。作者并不推荐催眠术,除非患者对其他治疗方法已不再信任。研究发现,接受催眠的人往往内心都充满了报复情结。一开始,催眠术帮助他们克服了一些困难,但并没有因此改变他们的生活风格。催眠就像药物或者机械手段,病人的本质不会发生任何变化。要想真正帮助一个人,需要给他勇气,给他自信,让他真正认识到自身的错误。然而,这些功能催眠术一样也不具备。所以,若非逼不得已,切勿轻易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