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非洲(精装)

第三章 山间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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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斯·芬奇·哈顿游猎回来,在农场上住过一段时间,但当我开始收拾屋子打包行李时,他不能再住下去了,搬去了休·马丁在内罗毕的房子。他每天开车从那里过来农场和我一起吃饭,到最后,我已经在出售家具时,我们坐在一个包装箱上,在另一个包装箱上吃饭,一直坐到夜深。

有几次,丹尼斯以一种我真正要离开这个国家的口吻对我讲话。他自己把非洲视作他的家,他非常理解我,曾和我一同哀伤,但他也会笑话我的离愁别绪。

“你觉得,”他说,“你离了西伦佳没法活?”

“没错。”我说。

但我们在一起的大多数时候都谈笑如初,好像未来并不存在。他从不担心未来,就好像他知道,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调动我们未知的力量。他与我放任自流的计划很自然地和谐一致,随其他人怎么想怎么说。只要他在,我们坐在空房间的包装箱上吃饭似乎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且很符合我们的品位。他引一首诗送我:

你必须把你悲哀的小曲,

变成愉快的节拍,

我永远不为怜悯,

而只为欢娱而来。

那几个星期我们常飞短线,飞越恩贡山或南下动物保护区。一个早晨,丹尼斯很早就来到农场接我,然后就在太阳初升的时候,我们看见山南的平原上有一头狮子。

他说过要打包他的书,书在我家放了好多年了,但他从没有真正开始过这项工作。

“你留着它们吧,”他说,“我现在也没地方放书。”

他一直没决定在我家关门之后该搬去哪里。有一次,在一个朋友的执着建议下,他甚至开车去了内罗毕,去那里看出租的小别墅,但他回来后似乎对所见的一切异常反感,连提都不愿再提。晚饭时,他开始向我描述房子和家具,突然自己停了下来,呆坐在那里,脸上有不常见的厌恶和悲伤。他接触到了一个不堪的世界。

这完全是一次客观的非难,并不针对他个人,只是他忘记了自己本身也注定要参与这个世界。我这么说时被他打断。“哦,至于我嘛,”他说,“我待在马赛保留地的帐篷里就会很开心,要不然我可以在索马里村庄里找一套房子。”

但这次,仅此一次,他提到了我在欧洲的未来。他觉得我在那里会比在农场更开心,可以免于遭受我们将在非洲收获的所谓文明。“你知道,”他继续说,“非洲这片大陆有可怕的强烈讽刺感。”

丹尼斯在沿海地区有一块土地,在蒙巴萨以北三十英里处,塔卡翁佳溪沿岸。这是一片旧日阿拉伯殖民地的遗迹,有一座端庄的唤礼塔和一口井——我提过,盐渍土地上的灰色石头在日渐风化,中间是几棵杧果树。他在他的土地上盖了一栋小房子,我去那里住过。那里有一片神圣、干净、沉闷的巨大海景,眼前就是蓝色的印度洋,南边是塔卡翁佳的深溪,目所能及之处只有陡峭完整的绵长海岸线,有着浅灰色和黄色的珊瑚岩。

潮退后,你可以从房子朝海里走上好几英里,就像走在铺砌得有点不平的巨大露天广场上一样,能捡到奇怪的长尖贝壳和海星。斯瓦希里渔夫过来闲晃,穿着腰布,裹着红色或蓝色的头巾,像水手辛巴回到人间。他们拿出多彩的鱼来卖,有些非常好吃。房子下方的海岸上有一排凹进去的深洞和岩穴,你坐在阴凉里看着远处亮晶晶的蓝海。潮水涌进来后淹没了洞穴,一直淹到房子的地基。大海在多孔的珊瑚岩里奇怪地唱歌叹气,好像你脚下的地面是有生命的,长浪像突袭大军一般匆匆涌进塔卡翁佳溪。

我在塔卡翁佳时遇到满月,光芒四射的静谧夜晚有着极致的美丽,让你的心为之折服。你打开面向银色海面的大门睡觉,嬉闹和暖的微风低语着吹进一些细沙,吹到石头地板上。有一晚,一排阿拉伯单桅木船开来,就在海岸附近,在季风来临前无声地行驶,一队棕色的影子在月亮下扬帆起航。

丹尼斯有时提起,要把塔卡翁佳变成他在非洲的家,可以从这里带队去游猎。我刚说起要离开农场时,他曾提出让我去住他在那里的房子,就像他在高地时住在我家一样。但白人没法在沿海地区久住,除非他们有很多舒适的设施,而且塔卡翁佳对我来说太低太热了。

我离开非洲那年的五月,丹尼斯要南下去塔卡翁佳待一个星期。他计划建一栋大点的房子,还计划在土地上种杧果树。他开着自己的飞机离开,打算回程时经过沃伊,看看那里有没有可供游猎的大象。土著多次说起过从西边走到沃伊附近的象群,特别提到一头大公象,体形有其他大象的两倍大,常常独自在灌木里散步。

自诩非常理性的丹尼斯有时会受到一种特殊情绪和预感的影响,在二者的共同作用下,他会连续沉默几天或一星期,但他并不自知,我问他怎么回事时他还会惊讶。他出发去海岸前的最后几天就处于这种恍惚状态,好像沉浸在冥思里,但我这么说时他还笑话我。

我让他带我一起去,因为我觉得看到大海会很愉快。一开始他说好,然后他改变了主意,说不行。他告诉我,他不能带上我,因为侦察沃伊的航程会非常艰难,他可能要降落在灌木丛里睡觉,那样的话他就必须带上一个土著男仆。我提醒他,他说过开飞机是为了带我飞遍非洲的。是啊,他说,他确实带我飞过啊。如果沃伊真的有大象,他会在摸清降落处和营地之后,再带我飞去看它们。这是我唯一一次要求丹尼斯开飞机带上我,而他没答应。

他在八号星期五出发。“星期四在门外等我,”他走时说,“我会及时赶回来和你吃午饭。”

他已经发动汽车准备去内罗毕机场时,又关掉引擎,回来找一本诗集,他说突然想带它上旅途。他一脚踩在汽车踏板上,一手指着书,给我朗读一首我们讨论过的诗。

“听着啊,是你的灰雁。”他说。

我看见灰雁飞过平原

野雁在高空充满生气——

从地平线到地平线,矢志不渝

它们的灵魂梗在喉间

——它们的灰白色为浩瀚天空扎上缎带

太阳的光辉洒遍褶皱的丘陵。

然后他对我挥舞手臂,与我永别了。

丹尼斯的飞机在蒙巴萨降落时折断了一根螺旋桨。他发电报回内罗毕索要备用零件,东非航线公司派了一个男孩去蒙巴萨送零件。飞机修好后,丹尼斯又准备起航,他让航空公司的男孩跟他一道,但那男孩死都不愿意去。这个男孩对飞行习以为常,也和很多人一起飞过,甚至在这之前和丹尼斯也一起飞过。丹尼斯是个很好的飞行员,在土著圈子里,他的飞行能力和其他能力一样备受赞誉,但这次这个男孩就是不肯跟他一起飞。

很久以后,男孩在内罗毕遇到法拉,他们聊开了很多事。他对法拉说:“当时就是给我一百卢比,我也不和白达老爷一起飞。”命运的阴影——丹尼斯自己在恩贡的最后几天已经察觉到了——在土著的眼中更加强烈。

于是,丹尼斯带着他自己的男仆卡马乌飞去沃伊。可怜的卡马乌害怕飞行,他在农场告诉过我,飞机升空离开地面后他就死死地盯住自己的脚,一直盯着不放,直到再次回到陆地上为止。如果他稍微瞟一眼飞机的舷外,从高处看到下方景貌的话,他会被吓死。

星期四我出门等丹尼斯,估算他在日出时从沃伊起飞,飞两个小时回到恩贡。但他没有回来,我想起自己在内罗毕有事情要办,就开车进城。

每逢我在非洲生病或是异常担心的时候,就会被一种特殊的强迫想法折磨。那种感觉就像我周遭的一切都处于危险或不幸之中,在这一灾难里,我自己却不知何故站错了边,因此每个人对我的态度都是不信任或害怕。

这个梦魇实际上是对战时的回忆。当时有好几年,殖民地的人怀疑我本质上是个亲德派,用不信任的眼光看我。他们的疑心始于战争爆发前夕,我曾经出于无辜的好心在奈瓦沙为德属东非的范·莱托将军买过马匹这件事。我们六个月前一同旅行来非洲时,他拜托过我帮他买十匹繁殖用途的阿比西尼亚母马,但我刚到这个国家时有太多其他事情要考虑,忘了这件事,于是后来他写信给我一直重提母马的事,最后我北上奈瓦沙帮他买了马。战争随即就爆发了,母马也没能运出国。但我还是无法逃脱这一事实,即我在战争爆发之际,为德国军队大批买马。不过,这种针对我的怀疑没有延续到战争结束,后来我弟弟自愿加入英军,在鲁瓦以北的亚眠猛攻中取得维多利亚十字勋章,整件事就烟消云散了。那次嘉奖甚至在《东非旗帜报》上刊登出来,标题是《一枚东非维多利亚十字勋章》。

那个时候,我能轻松地应对这种孤立,因为我一点都不亲德,而且我觉得必要的时候可以站出来澄清。但这件事对我的侵蚀其实比我想象的要深,许多年后,在我非常疲累或发烧时,这种感觉就会回来。我在非洲的最后几个月里,每件事情都在和我作对,有时它突然间像一团黑暗笼罩着我,我有些害怕它,就像害怕某种精神错乱。

星期四在内罗毕,这个梦魇毫无预警地偷袭了我,它变得那么强烈,甚至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疯了。不知何故,整个城市都笼罩在压抑的悲伤里,我遇到的每个人都是,而且在这悲伤中每个人都避开我。没有人愿意停下对我说话,我的朋友看见我时,马上钻进汽车开走。就连邓肯老先生——苏格兰的杂货商,我在他那里买生活用品买了很多年,甚至还在总督府的大舞会上和他跳过舞——在我走进店里时,都用一种惊骇的眼光看着我,快步离开店铺。我开始觉得在内罗毕竟像在荒岛上一样孤单。

我留法拉在农场上迎接丹尼斯,所以我没人可以讲话。基库尤人不擅长这种事,因为他们对现实的理解,甚至他们的现实本身都与我们的不同。但我要去和绮罗莫的麦克米伦女士共进午餐,我想在那里可以找到白人聊一聊,恢复我的正常心智。

我驱车去绮罗莫可爱的内罗毕大屋,在竹林长街的尽头找到了午餐会。然而,绮罗莫的状况和内罗毕街道一样,每个人看起来都伤心欲绝,我走进去时谈话戛然而止。我坐在老朋友巴培特先生旁边,他垂下头去只说了几个字。我尝试摆脱正重重压在身上的阴影,向他问起他在墨西哥的登山活动,但他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想:这些人对我无益,我要回农场。丹尼斯现在应该已经到了。我们可以理智地谈话行事,我就会恢复正常,能了解和明白一切。

我们吃完午餐后,麦克米伦女士让我跟她进小客厅,在那里告诉我沃伊发生了一起事故。丹尼斯坠机了,他死了。

就在那时我恍然大悟:只是听到丹尼斯的名字,真相已经大白,现在我了解也明白了一切。

之后,沃伊的地区委员写信给我交代事故的细节。丹尼斯前一晚在他那里过夜,早上开着飞机离开,机上带着他的男仆朝我的农场飞去。他刚飞走很快又掉头回来,飞得很低,在两百尺的高度。突然间飞机摇摆,开始飞快旋转,然后像一只俯冲的鸟一样一头栽下来。它撞击地面时起火,赶过去的人都被热浪阻挡了。他们把树枝和沙土丢向火里,把火扑灭后,发现飞机已经完全撞毁,机上的两个人都在坠机时死了。

这天之后的很多年里,殖民者都觉得丹尼斯的死是不可弥补的损失。普通殖民者对他的态度中萌芽出一种美好,一种超出他们理解的可敬价值观。当他们提起他时,最常把他归为运动员,他们会讨论他作为板球队员和高尔夫球手的辉煌成就。关于这些我自己一点也没听说过,所以直到这时我才了解到他在所有比赛中的盛誉。在人们称赞作为运动员的他后,会顺便一提,当然啦,他也很有才气。他们真正铭记的是他全然没有自我意识,没有私利,一种无条件的真实坦率,除了他以外我只在白痴身上见过。在殖民地,这些品质通常不被立为典范,但一个人死后它们可能会相对容易被真心欣赏。

土著比白人更加了解丹尼斯。他的死对他们来说就是丧亲。

我在内罗毕被告知丹尼斯的死讯后尝试南下沃伊。航线公司派了汤姆·布莱克过去汇报事故,我开车去机场想让他带上我,但我刚踏进机场,他的飞机正好起飞升空,飞向沃伊。

开车过去还是有可能的,但长雨季已经开始,我不得不查清路面状况。我干坐着等待路面报告时,突然记起丹尼斯告诉过我,他希望被葬在恩贡山间。奇怪的是,我以前从没想起过这件事,直到现在它才从我的脑海里蹦出来,因为他们最后终究要埋葬他。这时好像有一幅画面在我面前展开。

山间有一块地,就在动物保护区的第一条山脊上,在我还以为自己会生在欧洲、死在非洲的时候曾把它作为自己未来的埋葬之地指给丹尼斯看。晚上我们坐在家里看山,他评论道,他也想被葬在那里。从那次开始,有时我们开车进山,丹尼斯会说:“我们开去我们的墓地吧。”一次我们在山里扎营寻找水牛,下午时分走到斜坡上仔细查看了一下。那里有一片极好的视野,日落的光辉里我们能同时看到肯尼亚山和乞力马扎罗山。丹尼斯当时躺在草地上吃橘子,他说他就想葬在这里。我自己的埋葬处要再高一点。两个地方都能看到远在东边森林里的我家。尽管理论普遍认为万物终有一死,我想,我们下葬的第二天会回来,永久地回来。

古斯塔夫·莫尔听说丹尼斯的死讯后从他的农场赶来我家,在家里没找到我,他又来了内罗毕。没过多久,休·马丁也来和我们待在一起。我把丹尼斯的心愿告诉了他们,还有山间的埋葬位置,他们给沃伊的人发了电报。我回农场前他们通知我,沃伊的人会在次日一早把丹尼斯的遗体用火车运回来,这样葬礼可以中午在山里举行。我必须在那之前准备好他的墓地。

古斯塔夫·莫尔陪着我回农场,在这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给我帮忙。我们必须赶在日出前到山里选定位置,然后及时挖好墓地。

雨下了一整夜,早晨我们出门时仍有毛毛细雨。路上的车辙积满了水。开车进山就像开进了云端,我们看不到左下方的平原,也看不到右侧的山坡和峰巅。仆人们坐卡车跟在我们后面,十码距离以外就看不见了,越往上开雾就越浓。根据路上的指示牌,我们找到进入动物保护区的岔口,然后又开了几百码后下车。我们让卡车和仆人们留在公路旁,等我们找到理想的位置再过去。早晨的空气冷得能冻掉手指。

墓地的位置不能离路太远,地面也不能太陡,否则卡车开不过来。我们一起走了一小会儿,谈论着迷雾,然后分道扬镳,过了几秒就看不见对方了。

山间的伟大乡野不情愿地在我周围打开,又再次合拢,这一天让人想起欧洲北国的一个雨天。法拉带着一把湿了的来复枪跟着我走,他怕我们会撞上水牛群。附近的景物突然间呈现在我们眼前,看起来大得难以置信。灰色野橄榄灌木的叶子和长草都比我们高,湿漉漉地滴答着水,气味很浓。我穿的是麦金托什防水衣和胶靴,但没过一会儿全身都湿透了,就像刚蹚过一条小溪。山间非常寂静,只有在雨下得更大时周围才有飒飒声。有一小会儿,迷雾散开,我看见眼前和头顶都呈一片靛蓝色,像一块板岩——这一定是很远的一座高峰。片刻之后,它马上又被飘扬的灰雨和迷雾挡住。我走啊走,最后一动不动地站定。除非天气放晴,否则我们无可奈何。

古斯塔夫·莫尔朝我喊了三四次来定位我的位置,然后朝我走来,满手满脸都是雨。他告诉我,我们已经在雾里转悠一个小时了,如果现在再不确定墓地的位置,就来不及准备了。

“但我看不到我们在哪儿,”我说,“我们不能把他丢在没有视野的山脊上。我们再等一会儿。”

我们沉默地站在长草里,我点上一支烟。就在我准备丢掉烟蒂时,迷雾散开了一点,一片苍白清冷的透明开始渗入世界。十分钟后,我们看清了所处的位置。平原横卧在我们脚下,我能够辨出来时的路,它沿着山坡盘进盘出,爬升到这里,然后继续蜿蜒。在遥远的南方,变幻的云朵之下,静卧着乞力马扎罗山起伏不平的深蓝色山麓。我们转向北面,光线更强了些,暗淡的光束一度斜劈天空,一道闪亮的银光绘出肯尼亚山的山肩。突然间,在更近的地方,我们脚下的东面,一片灰绿中有一个小红点,那唯一的红色就是森林空地上我家铺瓦的屋顶。我们不用再走了,就是这里了。又过了一小会儿,雨开始下。

高出我们驻足点二十码处的山腰间有一块狭窄的天然平台,在这里我们用指南针标出墓地的位置,让它坐东朝西。我们召来仆人们,让他们用大砍刀把草割掉,然后挖开潮湿的土壤。莫尔带着几个人去给卡车铺路,他们整平了从公路到墓地的路面,砍下灌木枝铺在小路上,这样可以防滑。我们没法把路一直铺到墓地,因为附近的地势太陡了。直到此时此刻,这里都一直很安静,当仆人们开始工作后,我听到山里有回声,它在回应铁锹的敲打声,像一只小狗在吠。

几部车从内罗毕开来,我们派了一个仆人去给他们指路,因为在广阔的乡野里他们注意不到灌木丛的墓地边有一小群人。内罗毕的索马里人来了,他们把骡车停在公路上,慢慢地走上来,三四个人一道以索马里的方式哀悼,看上去像在包扎自己的头,并从生命里撤离一样。丹尼斯在内地的几个朋友听说死讯后,分别从奈瓦沙、吉尔吉尔和埃尔门泰塔开车过来,他们的车上蒙了一层长途飞驰溅起的灰泥。现在天气变得晴朗,四座高峰在我们眼前映着天空显现。

下午早些时候,他们把丹尼斯从内罗毕带来了,走的是他去坦噶尼喀的游猎老路,缓缓地开上湿路。他们开到最后的陡坡停下,抬出盖了国旗的窄棺。它被放进墓地里时,整个乡野都变成了它的布景,和它一样平静,山丘严峻地伫立着,它们知道,也了解我们正在做什么;过了一小会儿它们自己接管了仪式,这是它们和丹尼斯之间的事,在场的人只是场景中的一小群旁观者。

丹尼斯注视也追随过非洲高地上的每一条路,他比其他任何白人都更了解这里的土地和四季、植被和野兽、风和气味。他见证过天气变化,见证过变化中的人、云彩和夜晚的星。在山间,我仿佛就在顷刻之前还见过他,没戴帽子,站在下午的大太阳里,凝视着整片大地,举起他的双筒望远镜想看清它的一切。他接纳了这个国家,在眼里和心里将她转化,打上个人的烙印后将她融为自己的一部分。现在非洲也接纳了他,将他转化,与自己融为一体。

我听说内罗毕的主教不想过来,因为没时间在墓地做神圣仪式,另一个牧师到场了,他宣读了我从没听过的葬礼仪式。在空阔的场地里,他的声音听起来小而清脆,像山间的鸟声。我想丹尼斯如果在的话,会巴不得整个仪式赶快结束。牧师念出圣诗:“我会抬眼看向山峦。”

古斯塔夫·莫尔和我在其他白人离开后又小坐了一会儿。穆斯林们一直等到我们离开,才走到墓地旁祈祷。

丹尼斯死后,他的游猎仆人们来到农场聚集。他们没说为什么来,也什么都不需要,只是背靠我家的屋墙坐下,把手背耷拉着放在人行道上,大多数时间只有一片沉默,这和土著的习惯截然相反。马里木和萨尔西塔过来,他们是丹尼斯英勇、精明、无畏的扛枪手和追踪员,他们跟着他经历过所有的游猎。他们曾和威尔士亲王一同出行,许多年后亲王仍记得他俩的名字,说他们两人一起无人能敌。此时伟大的追踪员迷了路,一动不动地干坐着。丹尼斯的汽车司机卡奴提亚也来了,他开过上千英里的崎岖路,是个精瘦的基库尤年轻人,有着一双猴子般警觉的眼睛,此时他坐在屋旁,像一只笼子里凄凉怕冷的猴子。

毕莱阿·艾萨——丹尼斯的索马里仆人,从奈瓦沙来到农场。毕莱阿跟丹尼斯去过英国两次,在那里上过学,说一口绅士英文。几年前,丹尼斯和我参加毕莱阿在内罗毕的婚礼,这场盛宴持续举办了七天。在那种场合,了不起的旅行家和学者回归祖先的传统,穿着金色长袍,在迎接我们时俯身触地,他还跳了剑舞,疯狂陶醉于自身沙漠悍匪的气概。毕莱阿过来探望他主人的墓地,坐在墓旁沉思。他回来后话很少,过了一会儿,他也加入其他人背靠墙壁坐下,手背耷拉着放在人行道上。

法拉走出去站着和哀悼者们谈话。他本人很严肃。“如果你离开了这个国家,而白达还留在这里的话,”他对我说,“事情本不至于这么糟。”

丹尼斯的仆人们逗留了快一个星期,然后陆续离开。

我常开车去丹尼斯的墓地。以最短直线路径来计算的话,从我家过去不到五英里,但绕盘山路得十五英里。墓地比我家高出一千英尺,这里的空气不太一样,像一杯水一样清澈;甜蜜的微风在你摘下帽子时撩起你的头发;山峰以上,云从东方漫游而来,把它们活泼的影子投在宽阔起伏的大地上,又在裂谷上空融散消失。

我在杜卡买了一尺白布,土著叫它“美国平纹粗布”,法拉和我在墓地后面的地上立了三根高柱,把白布钉在上面,这样我从家里就能认出墓地的确切地点,像青山里的一个小白点。

长雨季来得很凶,我担心草会长得太长,那样就找不到墓地。于是,我们有一天搬起了我家车道上的所有白浆石,就是卡罗曼尼亚辛辛苦苦搬到前门的石头,把它们装进箱体汽车里一路开进山。我们割掉墓地周围的草,把石头码成一个方块来标记位置,这样就永远不会找不到它了。

因为我经常去墓地,还带着我家的孩子们一起去,那里变成了他们很熟悉的地方,他们可以给前来探望的人们指路。他们在附近山间的灌木里搭了一座小凉亭。夏天的时候,阿里·宾·萨利姆,他也是丹尼斯的朋友,从蒙巴萨过来躺在墓地上哭泣,以阿拉伯的方式悼念他。

一天我在墓地旁碰到了休·马丁,我们坐在草地上聊了很久。休·马丁对丹尼斯的死耿耿于怀。如果这个离群索居的怪人真会在心里为谁留有一席之地的话,那只有丹尼斯。一个完美典范是很奇怪的东西,你永远不会相信休的心里会怀有这样一个信念,更不会想到失去典范对他的影响之深,就像他失去了一个生命器官。丹尼斯死后,他老了很多,变化很大,他的脸坑坑洼洼得变了形。但他仍保持着平静、微笑着的中国大佛神态,好像知道一般人不知道的什么特别令人满意的事情。他这时告诉我,他在夜里突然想起适合丹尼斯的墓志铭。我想他是从古希腊著作里找到的,因为他用希腊语向我引述,然后为了让我理解又翻译了一遍。它是这么说的:“尽管在死亡里,烈焰与我的骨灰相淬,但我不在乎,因为我现在一切都好。”

后来,丹尼斯的兄弟温切尔西勋爵在他的墓地上立了一块方尖碑,刻下摘自《古舟子咏》的铭文,这是丹尼斯非常推崇的一首诗。在丹尼斯对我讲述前,我自己从没听说过这首诗——我记得第一次听到,还是在我们去毕莱阿婚礼的路上。我没有见到那座方尖碑,它是在我离开非洲以后才立上去的。

英格兰也有一座丹尼斯的纪念碑。他的旧时同窗为了纪念他,在伊顿两块农田间的一条小溪上建了一座石桥。一根栏杆上刻有他的名字以及他待在伊顿的时期,另一根栏杆上刻了这句话:“在这片田间闻名,为一众好友深爱。”

联结英国柔美景色里的小河和非洲山脊的,是丹尼斯的生命之路,如果它看起来曲折而背离,那只是错觉——背离的其实是周边的环境。弓弦从伊顿的石桥放开,箭尖勾画出它的轨道,直击恩贡山的方尖碑。

我离开非洲以后,古斯塔夫·莫尔写信给我,提到丹尼斯墓地旁发生的一件怪事,我从没听说过类似的事。他写道:“马赛人向地区委员报告说,他们多次在日出、日落时分的恩贡山芬奇·哈顿的墓地附近见到狮子出没。有一头公狮和一头母狮在那附近站上很久,有时干脆躺在墓地上。几个开卡车去卡贾多路过那里的印度人也见过它们。你走之后,墓地附近的一片地都被整平了,现在类似一块大平台,我猜那块平地对狮子来说位置很好,因为从那里它们可以俯视整个平原和平原上的牛与野兽。”

狮子来到丹尼斯的墓地,把这里变成非洲的一处胜地,这恰如其分,也很高雅。“因你的墓地而闻名。”我沉思。纳尔逊勋爵在特拉法尔加广场的纪念柱上也不过只有石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