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詩壇,有大李杜、小李杜的說法。大李杜是說李白和杜甫,小李杜則是指李商隱和杜牧。雖說杜牧跟杜甫都姓杜,但是他的為人也罷,寫詩的風格也罷,倒是更像李白一些,特別雄姿英發。隻不過李白的雄姿英發裏帶著更多的仙氣,有點兒不食人間煙火;而杜牧的雄姿英發,就有更多的現實關照。之所以如此,和杜牧的出身有很大關係。
杜牧出身名門望族京兆杜氏。這個家族從西漢時期就人才輩出。唐朝貞觀年間的賢相杜如晦(huì)是杜牧的遠祖,杜牧的爺爺杜佑也官至宰相,是唐朝中期難得的政治家。出身這樣的家族,杜牧從小就有一種政治世家獨特的敏銳,他本人也懂政治、知兵法。
怎麽叫懂政治?我們中學課本裏選了杜牧的名篇《阿房宮賦》:“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使秦複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暴秦滅亡的根源。當年,這篇文章轟動一時,老詩人吳武陵甚至拿著它去找那一年科舉考試的主考官,給杜牧要了一個進士科第五名。這也是唐朝科舉考試的一段佳話。
再說軍事才能。杜牧精研兵法,寫過十三篇《孫子》注解,還給當朝宰相上過“平虜(lǔ)策”,文人知兵,也算千古美談。
我為什麽講這些呢?因為這些素質直接影響了杜牧的詩風。杜牧關心政治,卻又身處晚唐,積弊難返,英雄無用武之地。所以他喜歡寫懷古詩,借古諷今,這就讓他的詩在雄姿英發的基礎上又有一種深沉的感慨。這首《泊秦淮》就是典範。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
先看知識點。有三個詞需要解釋。第一,“秦淮河”。秦淮河是南京的母親河,它的幹流由東向西橫貫南京城,注入長江。南京號稱六朝古都,從三國時期的吳國開始,東晉、宋、齊、梁、陳六朝都在南京建都,秦淮河見證了這麽多王朝的興衰,是一條非常有曆史感的河流。
第二,“商女”。所謂商女就是歌女。歌女為什麽又叫商女呢?這是一個沒有定論的問題。有一種解釋說,中國古代有宮、商、角、徵(zhǐ)、羽五個音調,每一個音調既代表五行中的一種元素,也代表一個方向,還代表一個季節。其中,商音在五行屬金,代表西方,代表秋天。既然是秋天之音,音調就有陰柔的特性,也就是我們常說的靡(mí)靡之音。因此,唱這種靡靡之音的歌女也就被叫成了商女。
第三,“《**》”。《**》的全名是《玉樹**》,是陳朝的末代皇帝陳叔寶所製的曲子,陳後主還為這首曲子填了詞。當年,隋朝正摩拳擦掌,想要滅掉陳朝,統一南北。而陳後主根本不考慮怎麽抵抗,卻整天和張貴妃、孔貴嬪等一幹美女填詞作曲,這不就是醉生夢死嗎?結果隋朝大軍打過長江,陳叔寶成了亡國之君,《玉樹**》也因此成了亡國之音的代名詞。
理解了這些知識點,再看這首詩是什麽意思。
迷離的月光下,輕煙籠罩著寒水白沙,夜晚,我把小船停泊在秦淮河畔,靠近酒家。
酒家那賣唱的歌女好似根本不懂什麽叫亡國之恨,她隔著江水仍然吟唱著《玉樹**》。
這首詩第一好在結構巧,第二好在感慨深。
先看結構巧。巧在哪兒呢?第一句就巧。“煙籠寒水月籠沙”,這個句式,像不像“秦時明月漢時關”?這種句式叫作互文。意思不是輕煙籠罩著冷冷的秦淮河水,月光籠罩著河岸的白沙,而是月光和輕煙籠罩著冷冷的秦淮河水,也籠罩著河水兩岸的白沙。為什麽要用互文呢?這兩個“籠”字有加強意義,加強了籠罩感,也就加強了夢幻感。秦淮河裏的水也罷,秦淮河畔的沙也罷,都籠罩在一片月光水霧之中,都那麽迷蒙,迷蒙得像一個夢。這種夢幻感一出來,馬上,懷古詩的感覺也就出來了。所謂六朝如夢,夜泊秦淮的杜牧,是不是走進了夢裏,走進了古人的世界呢?這是一個非常巧妙的開頭。
除了第一句的互文,這首詩還連用了兩處倒裝句。第一處倒裝在哪裏?在前兩句“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按照正常的順序,肯定應該是先到地方,再看風景,也就是“夜泊秦淮近酒家,煙籠寒水月籠沙”。可是,真要這麽寫,那就太平鋪直敘了,不精彩。怎麽辦呢?詩人幹脆倒過來,先寫撲入眼簾的景致,然後再追述夜泊秦淮,這樣一來,先聲奪人,不就好看了嗎?
第二處倒裝在哪兒?在後兩句,“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正常的順序是什麽?一定是先聽唱歌,再發感慨吧?也就是“隔江猶唱《**》,商女不知亡國恨”。可是,這樣一來,不光音韻不對,而且沒有了詩的韻味。幹脆還是倒裝吧,把“商女不知亡國恨”這個結論提到前麵來,讓人先心裏一驚,然後再講理由:你看,她們還在唱那《玉樹**》的亡國之音呢!為什麽把“隔江猶唱《**》”放在結尾就好?因為這樣,就有一種餘音嫋嫋,繞梁不絕的感情在,讓你覺得,歌聲餘音嫋嫋,這首詩給人的震撼也餘音嫋嫋,使人長長久久地回味,這就是詩的含蓄美。
本來,懷古詩的固定套路,就是臨古地、思古人、憶古事、抒己誌。這四個元素,杜牧這首《泊秦淮》裏有沒有?當然有。古地是秦淮河,古人是陳後主,古事是《玉樹**》,自己的感情是亡國之恨。可是,他沒有平鋪直敘,而是用了兩個倒裝、一處互文,馬上整首詩就有了靈氣,這是結構巧。
再看感慨深。哪裏是感慨?當然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當年,陳後主沉溺享樂而亡國,這是多麽慘痛的曆史教訓!可是,年輕的歌女哪裏知道這歌聲裏藏著如此深重的亡國之痛,她們還在酒家淺吟低唱,給客人勸酒助興。這讓船上的詩人隔江聽來,是何等感慨,何等悲哀啊!
那麽,詩人是在譴責歌女嗎?當然不是。歌女唱什麽歌,自然是要隨著客人的喜好。秦淮河上的客人是什麽人呢?還不是唐朝那些達官顯貴!歌女們唱《玉樹**》,背後是達官貴人在聽《玉樹**》,就算歌女無知,官員們豈能不知這是亡國之音?他們什麽都知道。但是,他們卻選擇裝不知道,選擇掩耳盜鈴,選擇醉生夢死,這不是和陳後主時代一樣了嗎?所以這兩句詩,妙就妙在“不知”,妙在“猶唱”。“不知”的背後是知道,“猶唱”的背後是不理會。知道而不理會,就意味著不接受教訓,意味著曆史悲劇即將重演。這不正是杜牧在《阿房宮賦》中講的那句話嗎?“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若是達官貴人都能若無其事地唱《玉樹**》,唐朝也就離亡國不遠了!
就這樣,一首流行歌曲,串起了古往今來的興亡之感。這種興亡之感和開篇的煙水迷離情景交融,一下子就讓秦淮河的形象定格了。此後我們一想到秦淮河,就再也脫不了杜牧的基調。而且,恰恰是因為杜牧這首詩,秦淮河的名字才最終確定下來。本來,在曆史上,這條河曾經叫過好多名字,直到唐朝才改叫秦淮,又直到杜牧的《泊秦淮》出來,它的名字才廣為傳頌,此後再也沒有改過。換句話說,沒有秦淮河,當然沒有杜牧這首詩,但是,沒有杜牧這首詩,其實也就沒有今天的秦淮河。這就是文學的力量。
在這部分,我們一共選了八首詩。我們用《登鸛雀樓》講唐朝的時代精神,用《出塞》講唐朝的武功,用《登科後》講唐朝的文治,用《送元二使安西》講唐朝的絲綢之路,又用《過故人莊》講唐朝的富裕和溫情,這都是盛唐氣象。然後,我們又用李白的《早發白帝城》和杜甫的《春望》講“安史之亂”,這是唐朝由盛到衰的轉折點;再用白居易的《問劉十九》、劉禹錫的《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和杜牧的《泊秦淮》講唐後期的衰亡。劉禹錫還在抗爭,白居易卻已經隱退了,到杜牧“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那一刻,唐朝也就走到頭了。
接下去,曆史即將進入一個文質彬彬的時代——兩宋王朝。
這首詩講了哪些內容呢?
1.商女是指什麽樣的女子?
2.《玉樹**》是一首怎樣的曲子?
3.懷古詩的寫法是怎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