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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清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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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的儿子流落街头了。他不是小学生,家里没有钱,上不起学。早年曾经读过小学一年级,因为家里没钱,仅仅读了一年。那时候,老张有火没处撒,恨不得拿菜刀剁自己的手指头。社会就这个鸟样儿,不是为穷人服务的,你一个普通老百姓左右得了吗?

刘海涛和杂志社的人们安葬了老张媳妇,然后和翟小倩商量了一下,就领老张的儿子来到了狗不理包子铺。老张儿子这样的家境,别说狗不理包子,只怕自己家包包子吃都是百年不遇的事。所以,三个人坐定以后,就见老张儿子的眼睛不够使的,看了这桌人家碟子里的包子,又看那桌人家碟子里的包子,人家吃的时候,他就跟着咂么嘴。只差嘴角流口水了。刘海涛给孩子点了包子和玉米面粥,和翟小倩两个人就看着他吃。刘海涛对翟小倩说:“现在孩子没着落了,咱们俩接过来吧,这孩子实在太可怜了。”

翟小倩点点头说:“听你的,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刘海涛道:“我打算让他做咱们俩的义子,但也用不着叫爸爸妈妈,该喊叔叔阿姨还喊,但咱们呢尽一个父母应该尽的责任。”

翟小倩道:“我没意见。”

“但,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你讲。”

“我想让他去你家住。”

“这个……”

“你也别为难,不行的话,就跟我住。但你知道,我这人单身惯了,洗洗涮涮都不在行,只怕料理不好他。”

“还是跟我住吧,我家里那边我给爸妈好好做做工作。他们老两口都是通情达理的人,把话说透了,估计他们能接受。”

事情就这么定了。他们给孩子改了名字叫张义。原来这孩子叫张大山。可能老张对孩子寄予了很大希望,期盼孩子将来能像大山一样巍然屹立,或有一副铁肩,能担得起大山。但老张显然骨子里太浪漫主义了。孩子一听他们认他做了义子,撂下包子,就给他们跪下了,嘴里脆脆生生地叫了出来:“爸,妈,孩子张义给你们磕头了。”便“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刘海涛赶紧接过话来:“哎,孩子,你甭叫我们爸妈,你还叫我梁叔叔,还叫她翟阿姨,这样最好。快改一下口。”小张义便又脆脆生生地重新喊:“梁叔叔,翟阿姨。”

翟小倩也接过话来:“把‘梁’和‘翟’去掉,只叫叔叔和阿姨就行。”于是小张义就遵旨再改口。从眼下情况看,小张义非常听话。他们决定,恢复他的学业,让他到小学继续读书,就从二年级读起。刘海涛问他:“你如果在班里个子最高,不会尴尬吧?”小张义道:“有书读就行,别的我不在乎。”

那年月想进学校插班很简单,只要交钱就能办。如果你跟不上,那就留级蹲班,简单得很。但小张义进了小学以后,学校里正在普及日语,小张义不想学,刘海涛便跟他着了一次急,说中日两国打交道的时间长着呢,学了肯定会用上。而小张义死拧,于是翟小倩一家人给小张义做工作。此为后话。

那天当晚三个人就去翟小倩家了。翟小倩父母起初不接受,她爸说:“咱家就里外两间屋,让他睡哪儿?跟着我们睡,不现实,我们这个岁数本来就觉少,再来个生人睡身边,更睡不着了;跟你睡一个床吗?你一个没出门子的闺女家家的,他一个半大小子,算怎么回事?”

一番话把翟小倩说急了,她说:“我在地上搭铺睡,让他睡我的床。你们如果不接受他,我就死在外面永远不回来了。”

没办法,按下脖子强饮驴。事情就这么定了。刘海涛临走撂下了口袋仅有的三块大洋。说以后每个月都会拿些钱来。在这个问题上,老两口稍稍松了一口气。

翟小倩隔三岔五就在外面过夜,老两口也习惯了。只以为她是和刘海涛同居。他们感觉刘海涛一表人才不说,说话办事也挺挨盘儿,还是挺认可这门亲事的,就私下悄悄催翟小倩,说:“闺女,别慎着了,赶紧出门子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你出了门子,我们老两口就把心都放肚里了。现在我们为你吃不香睡不实啊。”

翟小倩也不反驳,只是淡淡地说:“快了,快了,别着急。”

但她马上就又给刘海涛写了条子:三天后日伪军再赴冀东偷袭,这次有可能出动军队更多,要狠狠报复梁海天。

刘海涛用米汁在杂志字缝里写到:上次客商蚀本赔钱,三天后将招揽更多客商进山采购,卖家需充足备货。便骑上自行车送到了郭明振商铺(前几天闹献铜献铁的时候,市公署河马科长点名让杂志社把自行车都捐了,刘海涛鼓动裴玲找到裴玉光,说明杂志社需要采访跑道儿,所以破例留了下来,否则刘海涛或齐有为出门就实在太不方便了)。这次刘海涛见了郭明振没有立马拿出杂志,而是先问了一句:“上次我来送杂志,上级领导知道是谁送的杂志吗?”

郭明振被问了个大红脸,嗫嚅着半天没说话。刘海涛道:“现在我又拿杂志来了。你如果不能如实向上级领导反映情况,我的杂志就不送给你了。”

郭明振沉思了足有三分钟,然后才说:“革命工作不分你的我的,干嘛这么计较?你是党员吗?是党员就应该大公无私,脑子里只想革命工作,不想别的。前方战士流血牺牲,命都没了,如果也像你一样斤斤计较,谁还冲锋陷阵?反过来说,如果你还不是党员,那么,你就应该加强党性锻炼。知道什么叫党性锻炼吗?”

刘海涛当时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转身就走,但恰如郭明振所言,不能斤斤计较,那么多为中国的革命事业牺牲的烈士,他们计较了吗?不是把命都搭上了吗?他强压怒火,自己开通自己,然后说:“也罢,你就说说什么叫党性锻炼吧,我洗耳恭听。”

“好吧,因为你不是党员,我就不揣冒昧了。党性锻炼是党员本质的改造,说白了就是党员自觉地主动地用党性来改造自己,使自己具备无产阶级的世界观及其一切优良品质和美德。是党员在自己的学习、工作和生活的各个方面去体现和实践党的性质,不断提高和完善自己,以自身的业绩,为实现党的理想、党的使命而努力奋斗的过程。一个普通人,因为出身和生存环境各式各样,思想、行为就带有各种印记各种习惯,有些恰恰是与党的事业相悖的。党性锻炼,就是要毫不留情地剔除这些相悖的东西,这是党的建设的一个根本问题,不仅关系到党的先锋队性质和历史使命的实现,而且也是党员永恒的主题,是党员力量之源,立身之本。因为具有必然性、历史性和长期性,所以是任何党员的必修课;因为具有时代特征,所以永远没有止境。眼下,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党性锻炼,就是能经受严峻考验而不动摇;个人的名利受损失而不计较;遇到困难和挫折而不气馁;发生失误而不灰心,能自检自纠,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爬起来……”

刘海涛想问:你说的非常好,但你自己做得怎么样呢?能不能拿出示范来呢?但他毕竟年轻,郭明振的滔滔不绝娓娓动听十分熟练的解说,还是打动了他心中最隐秘的一角,那一角,就是他非常想加入组织的迫切愿望。于是,还是相信了那句话“不要斤斤计较”。他再次将杂志呈报了出来。

郭明振拿到杂志以后,问清是第几页,便湮在水盆里,将字里行间的米汁字迹呈现出来,看明白以后,便用毛巾将其擦掉。然后说:“好了,海涛,你的这次任务又完成了。我代表组织上对你十分满意。早点回去休息吧。”就等于送客了。

上一次胜仗,梁海天是躺在担架上指挥的。上级领导考虑他腿部受伤严重,打算不让他参加了。他坚决不同意,说:“我的部队对我的习惯打法非常适应,战前换将十分不妥;再说,我父亲刚刚死在宪兵队小鬼子枪下,我不亲手指挥这场战斗,没法出这口恶气,非急出噎嗝来!”

那时候,人们骂人非常狠的一句话就是,你抢吃抢喝,“不怕长出噎嗝来?”因为长噎嗝的人吞咽困难,必死无疑。若干年后的医学对此有明确解释,噎嗝是指饮食不下或食入即吐的病症。多见于食道癌、贲门癌、贲门**、食道憩室、食道神经官能症及食道炎症。梁海天说出这种狠话,领导是非常理解的,便同意他躺在担架上参加了战斗。

时间又过去了好多天,因为药品缺乏,梁海天的腿伤虽说在慢慢痊愈,但毕竟很慢很痛苦,不过,他可以拄着拐参战了。此次伏击战,就是梁海天拄着双拐指挥的。上级领导调集了所能调集的民兵、游击队等武装力量,还给他的团增加了一个营。在敌人的必经之路上埋设了很多地雷。梁海天想得很周密,埋设地雷的时候,让头脑清晰、记忆力好的年轻战士将地雷位置一一记下。因为,假如敌人来袭的消息是个谎信儿,这些地雷就还得起出来,留待下次再用。不记住所埋的具体位置,在起地雷的时候就可能炸到自己。

一切安排就绪,敌人果然如期而至。于是,死伤惨重,告败而归。日伪军撤退到安全地带,清点人数,救护伤员,人人嘴上骂骂咧咧,情绪恶劣。在一个隐蔽的小树林里,日军前线总指挥双手拄着战刀,质问治安军司令和剿共司令:“你们的,走漏消息的干活,嗯!”两个人一叠声回答:“报告太君,不可能!治安军副司令孔令诚被看死,电话被监控;剿共副司令丁五金兢兢业业,为皇军的事业肝脑涂地,更不可能有任何闪失!”日军总指挥道:“你们说,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两个人不约而同道:“撤吧。”日军总指挥道:“巴嘎!你们的,统统的白痴,饭桶,废物!现在的,八路一定以为我们撤退了,我们偏偏虚晃一枪,再行进攻,你们的,马上各就各位。准备!”

就这样,敌人又来了二次。日伪军端着枪再次进入伏击区。本来,在第一次将敌人打退以后,梁海天身边的人就主张打扫战场,然后迅速撤离进山,说敌人不过如此,不会愚蠢到如此程度,见对方有埋伏却还要进攻。但梁海天说:“不要按常规考虑问题。敌人是很凶残的。他们进攻受挫,会甘心罢休吗?前不久敌人已经被伏击一次,死伤不少;这次又遭伏击,必然恼羞成怒,组织反扑是题中应有之义。不仅如此,我们还要做好打恶仗,打连环仗的准备。因为敌人既可能反扑一次,还可能反扑若干次。”

这话真让梁海天说着了。事实证明,梁海天这个八路军团长是久经沙场、作战经验和思维方式非常了得的出色指挥员。敌人连续进攻了五次。攻一次,被打退;喘息一阵,重整旗鼓再攻;再被打退,便喘口气再攻。枪炮声时断时续。打防御战,一般是“歼敌一千,自伤八百”,又因为敌人装备优于我方,就可能形成一比一,甚至更不济。战士有句话是挂在嘴边的:“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既说明了战斗的残酷,也说明了一种无奈。我方因为总体上处于劣势,毛泽东在战争中提出“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在局部上造成优势”;“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等等一系列行之有效的作战方法和策略,以致渐渐形成著名的“毛泽东十大军事原则”,成为八路军克敌制胜的法宝。梁海天对此体会很深。八路军这边因为弹药紧缺,在战斗的间隙,八路军战士快速下山收敛敌人尸体上的武器弹药,又被早有准备的敌人袭击,于是,战士们又发生不少伤亡。梁海天没有恋战,天刚擦黑,趁敌人还没有发动第六次进攻的时候,便组织八路军这边悄悄撤走了。

而敌人害怕伤亡更大,便也悄悄撤走。一时间伏击区成为真空地带。是夜,寒风凛冽,惨白的月光映照着伏击区里大片的尸体。沉寂了两个时辰,后半夜,附近村子里的老百姓听见枪声完全停止了,就有一下胆大、有经验的人带头出来捡枪。还有人扒走了敌人的棉衣、皮鞋,背包、挎包,“缴获”很多战利品,包括小刀子、小剪子、香烟、火柴等等。他们通过游击队会很快转交给山里的八路军,很少有私下“码密”的。因为那时候老百姓的心境十分单纯,他们知道八路军比他们更需要这些东西。天亮以后,周围村庄维持会长召集了各村老百姓,挖坑掩埋了尸体。因为这里是八路军游击区,维持会长一般都站在八路军这边。对老百姓扒走战利品送给八路军,他们都眼开眼闭,装不知道。敌人对八路军游击区的维持会长也没有过高要求,也知道这一地区的维持会长不好当。

但日伪军是狡猾的。他们意识到内部存在奸细,便也反其道而行之,派出几批奸细打入八路军游击区,用以刺探治安军里谁是奸细,刺探丁五金身边谁是奸细。一时间,“奸细”这个名词和概念在日伪军高层形成一股热流。翟小倩把这个情况告知了刘海涛。刘海涛及时写了纸条送给郭明振。

在天津城里,日伪军特别行动队,一个五官端庄,谈吐文雅,戴着日军战斗帽,穿着日军军服翻出白领子的青年人,被日军特务队总队长雨宫巽叫来谈话。雨宫巽在华北和天津作恶多端,“功劳卓著”,最后当到日军第24师团中将师团长。

“牟启智!”

“在!”

“此次,你的,被选派打进冀东梁海天的身边。”

“是,太君!”

“你的身份是什么?”

“治安军副连长。”

“你的有利条件是什么?”

“我是北洋工学院的肄业生,和青年诗人刘海涛是校友。我可以对梁海天大讲我所知道的刘海涛诗风及其逸闻轶事。”

“你的目标的,明确?”

“明确,摸清治安军和剿共司令部这边谁是奸细。”

“对接应你的人是谁,明白的有?”

“明白,我谨记在心。”

“如果行动成功,你将从特别行动组副组长晋升为正组长。”

“是,太君!”

“如果行动不成功,你的需要杀身成仁。”

“是,太君!”

“你的妻子、孩子,皇军会照顾的。”

“是,太君!”

“喏,金票,五千块,”雨宫巽将一个沉甸甸的信兜递给牟启智,“你可以去准备了。”

“是,太君,哈衣!”

牟启智深鞠一躬,退了出去。他明白,从这一刻起,老婆孩子将成为日军的人质。如果自己暴露了,就必须自杀。自己如果叛变,老婆孩子必死无疑。日本人是说到做到的。尤其雨宫巽,牟启智对其是了解的。这是个对付中国人很讲韬略而且很有韬略的指挥官。

牟启智换上老百姓衣服,在特务队开了特别通行证,把驳壳枪裹进几件换洗的衣服,打成小包背在背上,就搭乘一辆出城的马车,离开了天津。出了市区以后一直向东北方向走,走了一阵子以后,马车改道了,牟启智送给车夫一张票子,便分手了。他仍旧径直往东北走。晚上,就遇到了游击队的人。姜其武已经调离这个游击区,队长换了一个五十岁的中年人,他警觉地盯着牟启智的眼睛进行审问。牟启智眼神沉着,语速平和,看不出漏洞。

“你是什么人?”

“我是市里治安军的一个副连长。”

“你叫什么?”

“牟启智。”

“你身上有什么证件证明你的身份吗?”

“没有,但我有一把枪可以证明我是治安军的副连长;我还了解很多北洋工学院的事,可以证明以往我的身份。我曾经是个好人,现在我还想做个好人。”

“你往冀东这边走,打算干什么?”

“打算加入冀东八路军。”

“加入冀东八路军人家未必要你,跟着我们打游击吧。”

“不行,我还有话对梁海天说。”

“跟我们说不是一样吗?”

“不一样,梁海天是打大仗的,你们只是骚扰、偷袭,我的特长发挥不出来。”

“你有什么特长?”

“我会四国外语,而且,在治安军里训练的特长,在梁海天那里能用上,在你们游击队用不上。”

“这样吧,把驳壳枪留在我们这里,我派一个人送你进山。”

“不行,驳壳枪是我到梁海天那里去的觐见礼。”

“也罢,把子弹全部留下。”

“遇到危险怎么办?”

“对不起,没办法,你身上不能带着子弹进山。”

不得已,牟启智将子弹全部交给了游击队长。牟启智递交子弹的时候,露出里包袱里那个沉甸甸的信兜。游击队长指着问:“那里面装的什么?”牟启智从信兜里抻出一张票子说:“这也是给梁海天的觐见礼。”

“我们这边是不花银联券的。”游击队长道。

“那也肯定能用上。”

都收拾妥帖了,游击队长让牟启智将包袱背好,就用一根绳子将牟启智两手绑了起来,然后安排一个身手矫健的游击队员身背一杆带刺刀的三八大盖,将其押走。

走了半宿,终于走到一个村里。游击队长给牟启智松了绑,解了手,喝了口水,然后继续绑了,再走。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来到一个村里,他们可以看到各路口都有八路军战士站岗了,知道,梁海天应该在此了。

游击队员和八路军方面做了交接,介绍了情况,就回去了。梁海天拄着拐在团部亲自接见了牟启智。牟启智将驳壳枪和五千块钱交给梁海天说:“这钱这枪都是我的觐见礼,也是对我身份的证明,请梁团长收下。”然后,不等梁海天问话,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的身世,讲起了北洋工学院,讲起了治安军基层连队的情况。梁海天眯起眼睛耐心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

“你觉得只有在八路军里干,才能发挥你的优势吗?”

“对,我感觉我也算在正规部队训练出来的不是?”

“治安军松松垮垮,一挨打就溃不成军,算什么正规部队?”

“也不全是那样,也有好的。”

“把你安排在基层连队,怎么样?”

“我希望在您身边工作,我了解一些治安军上层内幕。”

梁海天不说话了,他打量着牟启智,感觉牟启智与众不同。这几年来,冀东八路军俘虏过不少治安军的士兵和军官,他们对安排他们到基层连队做一般战士丝毫没有怨言。因为,他们是俘虏,没有资格提出额外要求。这个牟启智,交上一把驳壳枪外加五千块钱银联券,就算有了提出额外要求的资本了吗?梁海天不相信。

“牟启智!”梁海天一声断喝。

“在!”牟启智吓得腿下一哆嗦。

“你是奸细!”

“我不是,我是真心投诚!”

“投诚的人安排去哪里都高兴,哪有你这么挑三拣四的?”

“长官,我不懂八路军的规矩,还望您多多理解、原谅,我是因为了解一些治安军上层的情况,给您当参谋最合适,所以才提出要求的。”

梁海天灵机一动,说:“好吧,就留你在我身边。给我当通讯员,随时传达我的指令。你先休息一下,吃点饭,然后就投入工作。”

“是,长官!”

“叫首长!”

“是,首长!”

一个时辰以后,牟启智重新来到梁海天身边,他现在已经换上了八路军的军装,洗了澡,刮了胡子,把分头剃成了秃子,戴上军帽以后,两个鬓角是白生生的。

“牟启智——”

“在!”

“抽屉里有纸笔,你取出来起草一份命令。”

“是。”

牟启智拉开抽屉,取出纸笔,坐在桌前。梁海天拄着拐,嘟嘟地在屋里踱来踱去。

“各营连于本周内做好充分战斗准备,重点安排三百台对火雷,在丁村、王村一带设伏。道路上要埋,路边也要埋,有时候鬼子和治安军专门沿着路边行走。”

牟启智写字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他回过身来。

“首长,据我所知,近期治安军没有清剿冀东八路军的安排。”

“你的消息不准确。”

“难道,难道……”

“用不着‘难道’,你另外起草一份:侦察排注意——请你们及时通知治安军司令部王参谋,此次行动不要跟着,因为路上、路边、田里都有地雷。”

两条命令都起草完了,牟启智毕恭毕敬地呈给梁海天。

“一手好钢笔字啊。”

“我虽然是个北洋工学院的肄业生,但毕竟读过几年大学,练字也练了几年。”

“好了,你去外屋打电话通知吧。”

牟启智向梁海天敬了个礼,就来到外屋,坐在电话机旁打起电话。电话机旁边的墙上贴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各营连的分机号码。所以,牟启智对此一目了然,还暗笑八路军文化素质不高,保密意识不强,各营连的分机号码怎么能贴在墙上呢?他快速地干脆麻利地向各营连发完了通知。然后回到里屋。梁海天对他办事麻利还提出表扬,然后说:“我这副拐呀,立柱太细,一用力就晃**,弄不好就摔跤。你出去到村外转转,看看能不能寻摸两根粗些的树干来。”

“是,首长!”

牟启智非常高兴,他正想找借口出去一趟。他找警卫员借了一把刺刀挂在腰上,就离开团部,径直朝村外走,到了开洼地里。左寻右找,终于找到两棵稍稍粗些的小树。他记住了小树的位置,在树上刻了记号,便急忙小跑着离开了。他向五里外的丁村跑去。他没有发现,两个穿着农民黑棉袄的小伙子早已尾随他来到丁村。当他进了一家小卖部找小老板买火柴的时候,这两个农民不由分说,就将他抓住了。

“你们是什么人?抓我干什么?”

“你在我们家树上乱刻,你得赔我们树钱。”

“我只是在树上刻了一刀,赔什么钱?我是八路军,八路军和老百姓是一家人。”

“但是,八路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损坏东西要赔。”

“岂有此理,这是哪家的规定?”

“这是八路军的纪律。”

“容我跟小老板说句话,回头我再跟你们说赔钱的事,好不好?”

“我们听着,你跟小老板说吧。”

“我们说家里的私事,你们听什么劲儿?”

“你和小老板是什么关系?”

“是表兄弟。”

“小老板家里都有什么人?”

“爸爸妈妈,三个弟弟。”

“错!小老板只有一个哥哥。”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

“甭装神弄鬼了,跟我们走吧。”

牟启智被带回了梁海天的团部。团部外屋摆着两张八仙桌子,对接在一起,一圈凳子和椅子花插着胡乱摆放着。两个警卫员端着两个红褐色的瓦盆走了进来,瓦盆里是整盆的热气腾腾的炖肉,香气扑鼻。一会儿又去端来了两大盆腌白萝卜丝,接着,就端来了几盘子黄灿灿的新出锅的窝头。政委、参谋长、作战参谋等一干人闹嚷嚷地走了进来一一落座。没人理睬被两个农民押着的牟启智。

此时,梁海天拄着拐从里屋出来了,他坐在了桌子正中,伸手招呼牟启智和两个农民坐到了他的身边。警卫员拿来两瓶酒,说是老百姓自酿的高粱酒,度数足着呢。就给各位眼前的粗瓷碗斟酒。每人碗里只见一个碗底的酒,否则就匀不开。梁海天端起粗瓷碗,说:“各位,今天有一件喜事,市里治安军那边来了一位副连长投诚。咱们是不是应该喝一碗?”

“对,应该喝一碗!”大家异口同声。

“但是,我说的话不确切,不是喝一碗,而应该是‘喝一碗底’,对不对?”

“你也忒咬文嚼字了,意思都差不多。”政委插话道。

“好,我从现在开始,就力争句句话都说得确切一些。刚才这位牟启智弟兄投诚以后,觉得还应该对日伪军再做最后一次贡献,于是,将我传出的假情报以最快的速度送往丁村的联络点。但牟启智有所不知,丁村联络点的小老板早已投诚参加了八路军。你往那儿送情报不是瞎送吗?”

众人哈哈大笑,牟启智胀红了脸,但他竭力镇定自己,眨着眼睛说:“我是去看一个表哥,不是送情报。”

梁海天招呼大家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又招呼大家吃肉吃菜。说:“丁村小老板有三个弟弟这没错,但他真的投诚了。警卫员——把他叫进来!”站在门口的警卫员便喊了一声“丁家路”,马上有人答应一声走了进来。

牟启智认识丁家路,见丁家路满面笑容,就知道自己被涮了。他赶紧站起身来,离开座位,站到离梁海天两米远的地方“扑通”一下子跪下来,两手扶地,说:“梁团长,我欺骗八路军罪该万死,我给各位磕头了,只要你们饶我一死,我就把所有情况都说出来!”

梁海天让警卫员把牟启智搀起来,扶回座位,说:“有话慢慢说,别弄这手活儿,咱八路军不兴这个。你先说吧,特务队那边给你提了什么条件?”

牟启智眼睛盯着桌子上的炖肉盆子,大脑急剧转动。大家七言八语地胡乱插话,说梁团长最善解人意,对俘虏最讲人情味儿。俘虏还没投诚,先炖了一大锅肉招待。牟启智眨眨眼睛,说:“我说出来你们不要笑话,我老婆孩子现在被日本特务队当做人质监控起来了,我这边只要投诚,他们就会杀了我老婆和孩子。”

梁海天道:“大家吃吧,甭等着下文啦;牟启智也先吃饭,边吃咱们边想对策。”

吃完饭,梁海天还让牟启智做通讯员,但在牟启智身边安排了警卫员紧紧跟随。说是先想想,不急着说出什么。一干人嘻嘻哈哈,高高兴兴,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但就在牟启智跟随梁海天往团部走的时候,丁家路突然追了上来,从腰里掏出一把宰牛的刀子照着牟启智的后腰就捅过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警卫员猛地一推牟启智,将牟启智推了个趔趄,这一刀便扎在警卫员的左肋上,警卫员顿时摔倒在地。丁家路转身就跑,警卫员在剧痛中拔出手枪,朝着丁家路后背“啪啪啪”三枪,将丁家路打死。而警卫员也永远地闭了眼睛。

为什么会这样?牟启智百思不得其解,梁海天也摇摇脑袋一声长叹,他走到牟启智身边,说:“兄弟,你已经在无意中立下一功,除掉了丁家路这个隐患。只是赔上了我们一个弟兄,这件事有点让人心痛。”

牟启智感觉不能再为特务队坚守什么了,自己的处境相当危险,根本说不清几时会发生意外。他急忙对梁海天说:“梁团长,我马上就把我所知道的特务队的情况都写出来;也请你们赶快想办法把我老婆孩子救出来!”他特别说明了,自己家的地址,是海河边一个胡同的一个小院里,这个小院有四家住户,这四家全是特务队的家属。

梁海天点点头,说:“会的,这些都会安排,你只管放心写你的交待吧。”说完,梁海天来到外屋,给侦察排打电话,叫来了排长,如此这般做了安排。侦察排长便去找姜其武。

姜其武接到命令以后,快速来到市里找刘海涛商量,这件事怎么办比较好。最后决定,由翟小倩配合,让她与刘海涛化装成夫妻,姜其武化装成跟包儿,三个人一起到牟启智家里“造访”。于是,晚上七点钟,三个人拎着点心盒子,来到了牟启智的住所。谁知,他们敲开门以后,两只驳壳枪立即抵住姜其武和刘海涛的胸膛。

牟启智家的房子也是里外间,牟启智执行任务离家以后,两个特务就住在外屋。牟启智的老婆和孩子住在里屋。刘海涛按照牟启智安排的口径,说是老同学前来送生日礼物。因为,过两天就是牟启智三岁儿子的生日。

姜其武在关键时刻一点没有慌乱,他把点心盒子递到特务眼前,说:“我们是牟启智的老同学,来给牟启智公子过生日,咱们有话进屋再说行不行?”

如果他不说这种话,而是转身就走,那就露底了,说不定背后立马就挨两枪。现在两个特务就感觉他们真像是来给孩子过生日的,就闪身让他们进了屋。姜其武回手把门关上,一个特务就摸他的腰里,看是不是带着什么家伙,而就在特务一分神的瞬间,姜其武突然抓住特务拿枪的那只手,捏住其手腕的穴位向上一举,驳壳枪便落入自己手里;另一个特务开枪就打,但几乎与其同时,姜其武就开了两枪,一枪打在身边特务的身上,另一枪打在开枪那个特务的身上,两个特务应声倒地。拿枪的特务继续开枪,把一部分子弹打在这个特务身上(因为两人离得太近了),另一部分子弹则打到了屋顶上。不过,顷刻之间这一切就归于平静。事情前前后后加起来也就三四秒钟。如果数“一二三四”的话,顶多数到四。

这一时期中国人的平均寿命只有35岁,因为在眼下的中国“非正常死亡”太常见了。地上的两具尸体,两个特务都睁着眼张着嘴,面目可憎而恐怖。刘海涛和翟小倩看着他们心脏怦怦乱跳,脸上也一下子没了血色。姜其武弯下腰在两个特务脸上抹了一把,将其眼睛合上。此时,刘海涛就看到了姜其武肩膀锁骨处的棉袄有一个破洞,便问:“其武,你是不是挂彩了?”姜其武一听这话,方才一屁股坐在地上,继而躺倒了,好像已经过度疲劳力不可支了。翟小倩赶紧蹲下身子,搊起他的上半身,让他倚住自己。

刘海涛撩开门帘,来到里屋,见里屋牟启智的老婆正紧紧搂着孩子,瑟缩在**的被摞后面,只露出下半身。便说:“嫂子,别害怕,我们是好人;请问你家里有没有治伤的药和纱布之类?”

藏着被摞后面的娘俩谁都不吱声,只见她们的腿又往里缩了一下。刘海涛感觉作为特务的家庭里,不藏着治枪伤的药,是不可能的。便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可动手找了。”便走到屋里的一个五斗橱跟前,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翻找起来,终于翻到了一个白药瓶,上面写着磺胺粉,紧挨着还有一轴白纱布。两种东西是摆放在一起的,那就肯定专门治枪伤的了。因为以前刘海涛听说过磺胺粉的用途。

刘海涛拿着磺胺粉和纱布来到外屋,他先把外面的门插上,拉上门帘和窗帘,然后就让翟小倩帮忙,把姜其武的棉袄扣子解开,于是,就看到了姜其武肩膀上的一个血洞,鲜血正在往外流。翟小倩捂住眼睛不敢看。刘海涛先撕下一截纱布将血洞擦干净,然后敷上磺胺粉,再用纱布穿过姜其武的腋窝将锁骨处的伤口包扎起来。因为包扎得很厚,一轴纱布被用掉了一大半。

他们的任务,是把牟启智老婆孩子送出城,送到冀东。为此,刘海涛已经从吴友善那里花钱开来了出城证。眼下变数太多,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他来到里屋,再次与牟启智老婆说话:“嫂子,咱们现在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你赶紧收拾一下,别带什么东西,只把家里值钱的细软带上就行了。”

牟启智老婆突然从被摞后面爬了出来,头发蓬乱,面目扭曲,横眉立目道:“你们打死了我们的两个弟兄,对不对?”

刘海涛皱起眉头,说:“不是我们想打他们,是他们率先开枪打了我们;我们是被逼无奈才夺枪反击的。”

“你们是国民党杀奸团对不对?我们干特工就是混饭吃,根本不是汉奸,从来没干过杀人越货的事!”

刘海涛非常反感这个女人,但他现在没时间和她解释这些,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你丈夫现在在冀东,要求我们把你们娘俩接过去;因为现在日本人已经把你们作为人质看起来了。只要牟启智那边发生变化,日本人就会立即杀了你们娘俩。你以为外屋那两个人是牟启智的弟兄,也许是吧;但他们确确实实是在执行日本人的命令,是随时会杀掉你们娘俩的。听我的话,赶紧收拾,咱们走!”

牟启智的老婆拉着孩子从**出溜下来了。其孩子长得虎头虎脑,五官也端正,但却是横眉立目,愤怒地盯着刘海涛。牟启智老婆想了想,说:“冀东,不是八路军待的地方吗?牟启智到那边去干什么?”

刘海涛道:“你去了不就都知道啦?他现在生活得不错,只是害怕你们娘俩会落入日本人手里,被无辜杀害。所以,他委托我们来接你们。”

“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日本人派他去执行任务,他能擅自跑回来吗?”

“我们娘俩不去,要死就死在市里。”

“外屋就有两具尸体,你们怎么处理?”

“我们报警,就说是国民党杀奸团干的。”

“我再劝你一句,不要这么固执,为了牟启智,也为了你们娘俩!”

“我们不走。冀东那边天天打仗,我们不去。”

刘海涛非常无奈。院子里住着的都是特务队的家属,不知道几时就会有人过来串门;牟启智曾经交待过,院子里的家属们是经常凑在一起打麻将的。而现在外屋地上就躺着两具尸体,只要一来人,就麻烦大了。但刘海涛想到两具尸体,就突然计上心来。他急忙来到里屋,说:“嫂子,你这样的宅子就是凶宅,你住在里面会天天做恶梦,孩子更会担惊受怕;咱们已经这个岁数了,就无所谓了,孩子还小啊,落下病根儿不是一辈子的事儿吗?”

谁知,牟启智的老婆汤水不进,她把孩子抱在怀里,说:“甭说这些没用的,你们要活命就赶紧走,否则一会儿特务队还会来人。”

外屋坐在地上的姜其武一听这话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来到里屋说:“嫂子,事到如今咱也别藏着掖着了,我跟你说句透底的话吧——牟启智已经投了冀东的八路军,第一天见面,八路军团长就给牟启智炖肉吃,对牟启智非常友好非常重视。所以,牟启智让你们娘俩找他去。我们这次来市里,就是接你们的。日本人消息非常灵通,很快就会知道牟启智投诚的事,如果你们不走,想想看,日本人会给你们娘俩好果子吃吗?”

牟启智的老婆一下子就明白了,眼前的人是共产党方面的人。此时她就陷入了沉思。八路军的生活很苦,不可能天天吃炖肉,去投诚的话,将来会长时间过苦日子;而不走的话,没有别的,只有酷刑折磨或一死了之。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等着挨酷刑折磨或去死,当然不如去吃点苦尚能保命来得重要。想明白了,她就表态了:“好吧,我跟你们走。”

几个人一听这话立即行动起来,七手八脚帮着牟启智老婆收拾东西。姜其武找出牟启智的绸缎棉袄穿上,头上戴了牟启智的呢子礼帽,脸上戴了牟启智的墨镜,而牟启智老婆胳膊上仅仅挎了一个很小的包袱,里面只有一沓钱票和不多金银首饰。姜其武忍着肩膀的剧痛,抱着孩子走在前面,牟启智老婆紧随身边;刘海涛和翟小倩挎着胳膊。他们像两对夫妻那样,锁了门,走出了这个院子。他们在往外走的时候,眼睛都直视着前方,对周围邻居视若无睹。但刘海涛用眼睛的余光,分明看到了邻居窗户里有女人在往外看。他心里便禁不住怦怦乱跳起来。

到了外面,他们立马招手叫了四辆胶皮车,一口气跑到大车店,租下一辆带顶棚的马车,五个人立即上车,姜其武先预付车夫三块大洋,说:“往东北走,出城,越来越好。”

车夫一声鞭响,马车便疾驰起来。越是这个时候,刘海涛心里越跳得厉害。他真的非常害怕后面会冷不丁追上人来。待到出城的卡口的时候,刘海涛赶紧将吴友善开具的出城证拿出来。直到出了三道卡口,刘海涛一颗高悬的心,方才落了下来。又路过一家大车店的时候,他们下车重新租了马车,刘海涛和翟小倩坐原来的马车打道回府;而姜其武和牟启智的老婆孩子,坐上新租的马车朝着冀东催马狂奔而去。

刘海涛在回来的路上,被翟小倩紧紧抱着。翟小倩说:“吓死人了,那个院子我永远不想再去看一眼。就是给我一百块大洋,我也不会去!”

想起刚刚过去的那一程,刘海涛岂有不害怕的?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既安慰她也安慰自己,说:“小倩,我也这么想。不过,我们慢慢都会适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