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交通站

第十四章,刺杀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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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启智的一家三口得到了妥善安置。他老婆叫孙丽英,有中学文化程度,于是被安排在村里识字班当教员,每天晚上教农民识字,白天则干家务、备课。八路军团部政工干事则不断给她送来一些八路军的文件,供她学习、转变思想观念。使她慢慢懂得,跟着日本人没有出路,眼下沦陷区的中国人被奴役,光是从天津转道被绑到日本做劳工的,已经几十万人,这些人很少有活着回来的;而且,大量的中国物质资源被掠走,煤矿、铁矿、铜矿、木材等等都是从天津塘沽用货船运到日本的。这些都是孙丽英耳熟能详的事实。以前,她只知道日本人这么做是为了中日亲善,是为了拯救中国,为了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现在,她终于明白了,这就是侵略和掠夺,是强盗行径。中国人民唯有团结起来,英勇抗战,将日本帝国主义赶出中国,才有光明的未来。她是有文化的人,年岁也不大,接受这些道理并不困难。而且,生活安定下来以后,她就发现,她肚子里又怀了牟启智的第二个孩子。

问题是牟启智的转变并不容易。他因为了解津城特务队的情况,而且,对梁海天做了详细交代,很得梁海天信任,现在被安置在团部做参谋。做参谋,跟着团首长下连队检查指导工作的机会很多。眼下梁海天腿上有伤不便走动,牟启智便跟着副团长赵唯明到各营连走动。去过一营的几个连队以后,没有出现异常,而来到二营的时候,就遇到了侦察班的阎纯博。阎纯博是津城治安军里的一个排长,与牟启智配合行动过,两个人不光很熟,还属于知心换命的关系。那是在一次围堵天津北站抢火车的群众时,牟启智抓住一个领头的往外走,后面冲上来一个群众举着木棒朝着牟启智的脑袋就砸。阎纯博手疾眼快,一个箭步蹿过去用步枪架住了群众的木棒。牟启智为此免遭噩运。后来阎纯博就因此从班长提为排长。从此以后,两个人隔三岔五就下酒馆喝一盅。不是牟启智请阎纯博,就是阎纯博请牟启智。

阎纯博几时投诚的,牟启智并不知道。他只是有半年时间没见到阎纯博了。眼下却在八路军二营的侦察班里看到他,牟启智不能不感到十分诧异。他向副团长请示了一下,就把阎纯博叫到没人的地方,低声交谈起来。

“纯博,你投诚了?”

“没错。你不也一样吗?”

“我跟你不一样。我这种人是不可能得到真正信任的。梁海天在对我观望,我也在观望梁海天。咱们这样的小粑粑渣子,还不是哪边风硬往哪边跑?”

“启智,我跟你透露一个情况,你对谁都不要说。你应该怎么选择,你自己决定:丁村还有一个市里剿共司令部亲自安排的眼线,是村长的弟弟丁为中。咱们送给他的情报,他按等级付钱,一等情报一万联银券,二等情报五千,三等情报一千,四等情报五百,五等情报一百。”

“他身在丁村,怎么兑现这些钱呢?”

“他可以开出证明,你拿着证明到联合准备银行去领。”

“不可信。”

“不,非常可信,我曾经领过一次。”

“你是怎么领的?”

“有一次营里安排我去执行任务,我偷偷溜进丁村找到了丁为中,我说现在八路军在整修学习,没有准备,打一下正当其时。丁为中认为这个情报值一万,果真给我开了一万的证明。回头他就将情报送到了市里的剿共司令部手里。时间不长,日军和治安军冷不防出动了大批人马,在冀东这边进行了突然袭击,八路军和游击队死伤三百多人。我把证明寄给家里以后,家里果然在联合准备银行领到一万银联券。全家至少三年不愁吃喝。”

“这种证明如果落入八路军的手里呢?”

“没用的,证明写的都是密码和暗语,八路军是破译不了的。”

两个人拥抱了一下,就分手了。临分手互相叮嘱保重。但这件事牟启智就真的记在心里了。因为,牟启智的老娘和两个哥哥都在市里,他们属于城市贫民,生活非常困难。其中一个哥哥曾经参加过那次北站的抢劫。是牟启智私下放走了哥哥,后来他给了哥哥一笔钱,劝其再也不要干日本人不高兴的事,否则,他这个做弟弟的驳壳枪也是不认人的。

牟启智一边跟着梁海天干着正面的工作,一边做着为老娘和哥哥谋一笔钱的打算。于是,在一个礼拜天,他对梁海天请假说丁村有个朋友,是在市里走私贸易的时候认识的,他去看一眼,顺便摸摸情况,也许还有价值不是?梁海天想了想就说,你去吧,愿意带着枪就带着。这是很信任的一种表态。

其实,梁海天大概想的是放长线钓大鱼。眼下八路军并没有什么行动安排,牟启智就算去找内线,也没什么可谈的,八路军的编制日本人早就知道,牟启智眼下能知道的,也就是八路军的编制。

谁知,梁海天还是低估了牟启智。他为了赚钱,找到丁为中以后,就说了这样的话:“老兄,你干的工作真让我们羡慕,这不是天天跟钱打交道?”

丁为中呵呵一笑,说:“别寒碜我了,我只不过是过路财神,你们越有成绩,我的提成才越多。”

牟启智便编造说,眼下八路军又在整修学习,连他老婆都在识字班教农民认字,如果这个时候进攻,岂不是又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丁为中的小眼睛滴溜溜乱转,想了好一阵子,才说:“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这个与情报价值有关吗?”

“当然有关。你的职位越高,情报的可信度越高。”

“我的职位并不高,但我是团部参谋,天天与梁海天打头碰面。”

“哦,如果是这样,你这份情报价值五千块钱。”

“太少了。至少一万。前面阎纯博提供的相同的情报,你不就给了一万块钱吗?”

“老弟有所不知,近来日本人是罗锅子上山前紧(钱紧)啦。”

“据我所知,联银券是随便印的,根本没有准稿子,不考虑供求平衡的。”

“理论问题我不懂,你甭跟我讲那些。我只知道现在情报也降价了。”

“八千行不行?”

“那就八千。”

牟启智有所不知,丁为中的上线正是丁五金的下属。当他立马将情报呈送上去以后,他的上线便将情报向丁五金做了汇报。丁五金点点头,说知道了。就把情报转呈给日本人雨宫巽。日伪军经过磋商,决定下周对冀东发动新的清剿。

丁五金回头就将情报内容告诉了翟小倩。他现在与翟小倩如胶似漆,不管翟小倩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他在翟小倩身边是非常销魂的。翟小倩问什么,他就说什么,甚至翟小倩不问,他也会主动说。现在,他就感觉应该让翟小倩在八路军那边赚一笔——他感觉,出卖情报是有价值的,不论是日伪军还是国民党、八路军,都不会不给报酬。于是,他有意让翟小倩赚一笔,因为,他从骨子里爱翟小倩这个女人。

丁五金特别告诉翟小倩,丁村那边有一个叫丁为中的剿共司令部的内线,而八路军团部的一个参谋,也在向丁为中提供情报。

翟小倩听了这话真如五雷轰顶!八路军历来铁板一块,他们战斗力异常强悍的原因就是内部团结,怎么会出内奸呢?其实,翟小倩有所不知,八路军是铁板一块没问题,但内部不可能没有内奸,只不过八路军经常在做着吐故纳新的工作,经常清理内部的渣滓和废料。

翟小倩知道了,就意味着刘海涛知道了,接下来,米汁写的密件就传给了郭明振。郭明振立即筹集了一车日用品,赶着大车就出城了。有的人出城是必须出城证的,形迹可疑的话还可能被抓;而郭明振这样在工商局有注册的正式商铺,带着营业执照出城买卖交易就往往被网开一面。但在各个关卡,被克扣商品的比例很大,三道关卡下来,顶多给你剩下三分之一的货品。谁让你愿意出城呢,这就是代价。如果你是没有营业执照的散户,对不起,扣了你的全部货品放你走,算好的;说不定连人一起扣了。那时候,你不出一笔钱是甭想放人的。刘海涛后来明白了,姜其武出出进进来来往往,看上去挺自由,实际上他是手里拿着郭明振商铺的营业执照,是以商铺襄理的面目出现的。

梁海天接到情报以后,便拉起队伍进山了。日伪军如果进攻,便必然扑空。同时,加强了对牟启智的监视。而牟启智早已寄出的那封信,被哥哥收到以后,果真到联合准备银行取出八千块钱银联券来。哥哥来信询问牟启智:你这笔钱是什么钱?如果来路不明,或抢夺老百姓的钱,以后就作罢,再也不要这么干了,就算我们穷死、饿死,你也不能干残害老百姓的事。

这封信理所当然地被梁海天截留了。他打开看过以后,印证了牟启智向丁为中出卖情报的事实。眼下有两个问题需要梁海天定夺:一,要不要除掉丁为中?二,要不要除掉牟启智?他犹豫不决,难下决心。留着丁为中,还可以继续钓鱼,钓来类似牟启智这样的“内奸”;而牟启智这个人,通过了解,梁海天已经得知,他虽然也是北洋工学院的肄业生,但他粗通四国外语:英语、德语、日语、俄语。让他用外语写文学作品他写不了,但简单翻译一般的文章没问题。这是他年纪轻轻就在特务队做了行动组副组长的主要原因,雨宫巽十分器重他,在着力培养他。他虽然只是副组长,但拿到的薪水和正组长是一样的。应该说,他也是目前抗战非常需要的人才。这样的人出了问题,要不要杀?

雨宫巽那边得知牟启智是从丁为中这里传出的情报,便知晓了丁家路那个环节已经失效。但日伪军按照这个情报真的向冀东发动了进攻,便真的扑了个空,大队人马悻悻地无功而返。雨宫巽恼羞成怒,便派了一个特务再次“投诚”八路军,打算编造理由,借梁海天的手除掉牟启智。

情况非常复杂。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都冷。接近春节的时候,北风呼啸得正紧。路上行人不是在棉袄外面套了羊皮坎肩,就是又加了棉坎肩,头上大多数都戴了有毛耳朵的毡帽。拉胶皮车的车夫脚底下也跑得更快了。

这一天,刘海涛收到新的来稿,里面说:“老叔家又来了新客人,因为不了解底细,被冷落着;请堂弟想办法解决客人的尴尬。”

日军的特务总队有什么行动,并不一定告诉剿共司令部。需要他们配合的时候才会告知。所以,刘海涛将上线“来稿”的情况告知翟小倩以后,她就去找丁五金,然而,丁五金对此也云里雾里。这个任务没法完成,只能让冀东的梁海天加倍提高警惕,自己依靠经验去辨别。

刘海涛把这个情况写成密件传给郭明振。而郭明振看完密件“唰唰唰”就撕得粉碎,说:“这样的情报你送个什么劲儿?记住,以后没价值的情报不要往我这儿送!”

刘海涛感觉自己非常窝囊,便据理力争:“怎么能说这种情报没有价值?把这种情况告诉冀东,他们就可以有针对性地提高警惕加强防范!”

“你甭把你的情报看这么重,难道没有人提醒,人家冀东就不防范吗?你以为人家都是傻子?只怕人家跟敌伪打交道的次数比你吃饭的次数还要多!”

一番毫无道理的抢白让刘海涛非常别扭。这算什么人呢?郭明振是自己的下线吗?他应该做出这种判断吗?能不能抛开他另外找到新的下线?

刘海涛迫切希望快些见到姜其武,他要和姜其武商量这件事。

但偏偏这些日子姜其武因为肩膀有伤,没有及时出现。

被雨宫巽新派来的人叫魏长亭,长得又瘦又高,和名字倒是很搭调,也是携带着一把驳壳枪“投诚”到冀东。他也是号称治安军的一个排长。于是,他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在下属连队里当副班长。这魏长亭与牟启智有着很多的不同之处,这一,他事先就拿到了雨宫巽给他的很多报酬,家里老婆孩子父亲老娘全安置好了,孩子才七八岁,但连上学的钱、结婚的房子、未来十年全家的花销,都准备齐了。可以说,魏长亭此次“投诚”,实际就是玩儿命去的。就是拿自己的一条命换取牟启智的一条命。

魏长亭奔冀东的一路上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自己是个特务队的小力巴,要文化没什么文化,勉强认得几个字,念报纸都磕磕绊绊的,会写名字会打枪,也就这意思;要成绩也没什么成绩,在特务队混了好几年了,除了随大流跟着行动组长去抓过人,自己实在没干过什么出手的活儿,继续混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发展。而总队长雨宫巽却给予自己那么高的待遇,自己对得起雨宫巽吗?反过来说,自己的那条小命值那些钱吗?显然是雨宫巽高看自己高抬自己了,真拿自己当棵葱了。自己从小踢球打蛋、爬树掏鸟、河里摸鱼,这算好的,街上摆摊卖水果卖百货的,哪个摊子没被自己“勺”(偷窃)过?就算正儿八经掏钱买东西,哪次不是连偷带勺?自己在天津卫顶多算个瘪三儿,连小混混儿都论不上。而那牟启智就不一样了。那小子比自己小好几岁,是北洋工学院的高材生不说,还会四国外语,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枪法也不错,刚进特务队时间不长,就深得雨宫巽喜爱,薪水给得很高。自己一家子绑在一起也不值牟启智的一条命。所以,自己豁出去一死,拼掉牟启智是值得的,是划算的。

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有没有本事,就在于大敌当前是不是视死如归。真的视死如归了,那就既无所畏惧也思路开阔。梁海天这个团撤到了冀东山里,因为伤病员比较多,仍然做着休整,内部在加强学习。一次,梁海天召集班长以上骨干在一块开阔地讲军事课,军事课里的其中一讲是牟启智的课,此时正轮上魏长亭和其他几个班长轮流站岗。这不是机会说来就来了?魏长亭趁旁边没人的时候,将一颗子弹压进步枪的枪膛。他过去干特务使得是手枪,现在干副班长使的是步枪,枪种不一样,瞄准、射击的要领都不一样,能不能打得准他还没把握。于是,打消了使用步枪的念头,他按自己的话说来了一手损的,把一颗手榴弹拧开盖子带在了身上。当站岗轮到他上岗的时候,他就十分沉着、大模大样地背着枪站到了指定位置。

班长以上人员听课,都是排着队坐在地上的,整个会场呈正方形。魏长亭站岗的这个位置,距离前面讲课人的位置有三十米左右。魏长亭估算了一下,将手榴弹扔过去应该不成问题。想好以后,他趁着牟启智正集中精神滔滔不绝连比划带说讲得眉飞色舞的时候,他突然掏出手榴弹,拉了弦,沉了两秒钟,然后就朝牟启智投掷出去。这是非常在行的手法。那时候的手榴弹三秒钟以后爆炸,沉了两秒,就给最后只留一秒,那是落地便炸的,你想踢开或扔回来是来不及的。手榴弹冒着白烟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奔牟启智而来。

牟启智在前面站着讲课,梁海天和政委在他后面坐在椅子上,既是听课也是坐阵。一颗黑乎乎的手榴弹凌空飞来的时候,政委正听得津津有味,没有反应,而十分警觉的梁海天立即看到了,他扔掉了手里的双拐,一个箭步飞奔过去,扑倒了牟启智。但显然魏长亭不是吃干饭的,这颗手榴弹投得很准,就投在了牟启智的脚下,而梁海天扑倒牟启智的瞬间,手榴弹便在梁海天左侧爆炸了。牟启智安然无恙,梁海天的左臂却被炸断。

魏长亭投完手榴弹,急忙将步枪拉开枪栓,打算饮弹自尽,但身边坐着开会的人们立即明白了一切,呼啦一下子冲上来按住了他,先将他的步枪下了,然后拧住胳膊,解下他的裤腰带将两手绑了。

团里的卫生员和医生倾尽全力救护梁海天,将他抬进距离最近的一家老乡家里,立即进行最迅捷简单的手术——消毒、杀菌、止血,包扎断臂。接起来是不可能的,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先进的技术和条件,况且被炸飞的半条胳膊已经不成样子。

梁海天疼得昏死过去。牟启智在门外长跪不起。

魏长亭被执行了枪决,临死以前团政委让他口述了一封家信,说他因为偷袭八路军被抓捕枪毙,马上就会执行,奉劝家里人要做善事结善缘,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时候一到,全都报销。叮嘱家里人一定不要把枪口对着无辜的中国人。落款时让本人签上了歪歪扭扭的名字。家信当时就被通讯员送走,这边,就在一片坟地里将他就地枪决,然后埋掉了。

两天以后,梁海天才苏醒过来。他脸色蜡黄,两个眼窝发黑,腮帮子深陷,精神状态非常不好。他不知道,弟弟刘海涛曾经力图帮他,曾经把情况传递给了郭明振。而因为郭明振对刘海涛有成见,撕毁了情报没有继续下传,使梁海天没把防范工作做得更加充分。这时,守在身边的政委告诉他:“牟启智这几天一直在忏悔,一直在说,一定要对你把所有的情况都交代了,再也不做任何保留。”

梁海天点点头,说:“你叫他来吧,我听听他都想说什么。”

于是,牟启智被叫到梁海天床前,另一个参谋做记录,牟启智便将他加入特务队的前前后后,雨宫巽对他的指派,等等,全部交代了出来。他特别说清,自己为虎作伥做了很多坏事,但从来没有杀过人。现在申请到前线去,要以亲手消灭小鬼子来报答梁海天的救命之恩。梁海天对如何解决牟启智的问题想了很多,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于是,他做了两件事,一是让政委陪同牟启智审问团里的几个投诚人员,详细摸清其底牌。于是,首先抓捕了阎纯博,对其执行了枪决。对其他投诚人员,为防万一,将他们的枪支都收缴了,然后发放路费,请他们各回各的家。这几个人本来是真心来投诚的,但在眼下这种鱼龙混杂的情况下,也不得不让他们走人。二是,梁海天经请示上级领导,将牟启智送到了八路军总部,做专职情报翻译工作去了。当然,是在别人的监视之下。梁海天特别嘱咐说:“牟启智是个人才,但需要长期考验。”

雨宫巽的几次安排全都落空了,他不得不进行深入的思考。于是,日伪军又做出新的安排,开始厉兵秣马,准备再次偷袭冀东八路军,日军前线指挥部召集了战前会议,对每个人私下都交待了:此次进攻不是真的。唯独没告诉丁五金。而所做的进山清剿准备工作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丁五金不明就里,仍旧把情况透露给翟小倩了。

自从两个人深交以来,翟小倩以搜集写作素材,分析天津“剿共案例”和为赚一点情报费为名,问东问西,问南问北;而翟小倩此时恰恰怀孕了,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不是感情深到一定程度,怎么会为他怀孕?丁五金对翟小倩非常怜爱,对她想知道的事情,有意无意地都透露了出去。

后来据翟小倩分析,丁五金这么做,固然有怜爱她、顺遂她的意思;丁五金对她过于关注军事情报心里早已起疑,他但该说的时候还是对她直言不讳;其实,他还有另一种心理,就是厌战、怕死,希望打一仗便下次不再打;希望日伪军吃败仗,受到教训。但他不知道治安军是听喝的,日军要求进攻,治安军不能不出动。而日军要剿灭冀东八路军的意图绝不会因为吃一两次败仗而有所改变。

这次假偷袭的消息照样传了出来。八路军照例设了伏击圈。

八路军游击区的奸细和眼线及时将信息反馈到日军前线指挥部。

丁五金被抓了。日军特务机关长雨宫巽亲自处理了这件事。他没有对丁五金用刑,而是把丁五金关进一间设施齐全的日本人卧室,派一名日本军妓陪同,按时给他们送饭,让丁五金用三天时间把问题想清楚,写出文字交代。尤其要说清背后的共产党。丁五金考虑到第二天,就写出十来页自己多年来的反共经历,历数自己对大日本皇军的贡献,矢口否认对外泄露任何情报。然后请日本军妓将材料送交雨宫巽。之前,丁五金与日本军妓十分交好,感情融洽,日本军妓便对丁五金印象不错,没有想到丁五金会出幺蛾子。就在她拿着文字材料刚刚出门,丁五金就用腰带在厕所里吊死了。待雨宫巽看了文字材料大发雷霆,派宪兵队来抓丁五金的时候,发现他早就死了。

日军掩盖了这个情况,在报纸上发消息说:市公署副市长兼剿共副司令丁五金因需要被派往日本工作,为期一年。还在报纸上登出一幅照片,丁五金站在塘沽码头的日本军舰上与送行的人挥手告别。

连丁五金的家里人都觉得这一切是真的。因为,日军没有对丁五金的三个儿子和老婆做任何处理,他们该干什么,还让他们干什么。只有翟小倩心里明白,丁五金应该是死了。否则,丁五金不可能不和她打招呼就远去日本。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对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的爱,是痴迷的,是无所保留的,是鬼迷心窍的;尤其翟小倩这样的才女,完全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

翟小倩让刘海涛陪同,去医院做了人流手术。回到家里以后,她握着刘海涛的手问:“我肯定被日本宪兵队盯上了,怎么办啊?”刘海涛道:“一切装不知道。埋头写你的作品。现在很多人都觉得你是汉奸,你就再把这个角色演得像一点。多写对日军歌功颂德的作品,别怕肉麻。你要学习万家铭,写出让日本人只有高兴而看不出问题实际上很有问题的小说。”翟小倩道:“我只怕没有万家铭的本事。”刘海涛道:“为了生存,你会很快学会的。”

八路军那边设伏以后,敌人却没有来,便引起梁海天深思。他立即安排抓捕丁村的丁为中。但丁为中因为日伪军并没有真的进攻,知道八路军会盯上他,便连夜潜逃,于是和哨兵发生搏斗,被哨兵打死。

刘海涛为了帮助翟小倩竭力表现,排除日本人对她的必然怀疑,为她做了这样的安排:暂且放下长篇小说的写作,集中精力写一批短篇小说,到天津市各大小报纸发表,形成地毯式轰炸,发起一股歌颂中日亲善的旋风,日本人里的中国通很多,他们不会视而不见。

这一招果然效果显著,各报纸出于五花八门的目的,加之翟小倩也算知名作家,所以,几十篇短篇小说顺利发表出来。最短的几百字,稍长的几千字,洋洋洒洒,处处得见翟小倩之名。天津市报界一下子出现“翟小倩旋风”,人们对这个名字更加刮目相看。各行各业的人们不一定都买杂志看,但买报纸却是城里人的一大习惯。甭管挣钱多的还是挣钱少的,连拉胶皮的人力车夫都会舍出几个大子儿买张报纸坐在路边溜两眼,哪怕回头留着包窝头咸菜呢。加之翟小倩的短篇小说都以女**为内容,很得读者喜欢。而知识界、文化界便有一些有识之士和热血男儿在报纸上发表隐晦文章,贬损和暗骂翟小倩是“肚兜商女作家”。直接说汉奸肯定是不行的,人们就把汉奸两个字衍化为商女,其实其暗指的意思尽人皆知。那一时期,“商女”两个字的使用率极高。尤其一些稍稍有些进步倾向的报纸,动辄便讲杜牧,更有胆大的报纸借批评杜牧之名在悄悄引用《泊秦淮》: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

商女两个字差不多成为翟小倩的代名词。翟小倩也是天天看报纸的人,便向刘海涛哭诉。刘海涛道:“这是保护你的最佳外衣,忍着吧。”

市公署却是与知识界、文化界进步人士唱反调的群体,他们经过研究,做出两项决定:一是把翟小倩命名为“对中日亲善做出特别贡献的光荣作家”;二是要在国际俱乐部召开新闻发布会,为翟小倩颁发“荣誉市民”奖章。这些动议起初日军不同意,因为他们对翟小倩这个人一时间还看不准。但想了想,还是同意了。

做这些事之前,先要铺垫。否则事情显得太突兀,就会令人怀疑是阴谋。而市公署实在不是什么阴谋,而是阳谋,就是要在市民中大力培植对中日亲善做贡献的人。进行铺垫的具体措施,就是组织一批无聊文人在报纸上吹捧翟小倩。这些人从翟小倩的行文风格,说到她的做事风格,进而抖出她曾经是日本顾问小野的“红颜知己”,再继而挖出她的内衣**都是从日本东京空运过来的“由美子”名牌,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让天天看报的翟小倩汗流浃背,无地自容。

在这样的气氛中,国际俱乐部的新闻发布会如期召开了,全市各界二百位知名人士,几十个新闻媒体的百十名记者,外加五十名唱喜歌的少年儿童,把个第三厅的大舞厅挤得满满当当,热气腾腾。主持人宣布开会以后,市长和日本顾问讲话,然后翟小倩走上主席台,由市长亲自把“荣誉市民”奖章别在翟她的胸前。此时,掌声和闪光灯噼里啪啦混成一团,少年儿童扯起嗓子唱起《樱花谣》:“樱花呀樱花,三月里盛开的樱花,樱花呀樱花,睛空间灿烂的云雾,它不怕狂风吹,它不怕暴雨打,花瓣虽然漂零,花枝永远挺拨,花枝永远挺拨,啊孩子啊孩子啊,不要难也哩呀沙喏!”最后一句是“用劲拉”,被孩子们唱得杂乱无章七零八落。热烈,而乱;乱,而热烈。远远站在后面的刘海涛只觉得头昏脑胀,肠胃翻倒。此时乐队奏起舞曲,交谊舞开始,因为人多拥挤,跳舞变为拥抱。男人与女人互相拥抱,穿华服的男人与穿和服的女人拥抱,穿和服的男人与穿旗袍的女人拥抱。翟小倩被日本顾问拥抱而且亲吻,她推说内急跳下主席台,挤到后面找到了刘海涛,两个人一起逃了出来。

他们通过了三道岗哨,来到外面灯光下的甬道上。惨白耀眼的灯光,照得他们面无血色。正要长出一口气,后面两个记者追了出来,一个说:“请问翟小倩小姐,这位是你的对象吗?”话音未落,闪光灯便频频闪烁,刘海涛急忙伸手遮住自己的半张脸。

一场新闻媒体的地毯式轰炸爆发了。在读书界、报界乃至整个舆论界,翟小倩的名头与声誉,用大红大紫来形容,似乎也言不及意,难以表现。

天天看报纸的张志强实在按捺不住了。他委托孔德贞再次找到刘海涛,于是,深更半夜,在南门外大街刘海涛的寓所里,两个人又发生了激烈争论。孔德贞首先是这么问的:“刘海涛,我还是要问你,你究竟是为哪一边做事的?为国民党还是共产党?抑或为汪精卫?”

“我早就跟你说过,我哪边也不为,只为抗战。”

“伙同翟小倩出入伪政府举办的中日亲善颁奖晚会,是为了抗战吗?”

“那是不得已而为之。”

“你就不能向张志强、国民党方面靠拢一下吗?”

提起国民党,刘海涛想起在王政委那里看到的文件《降兵如毛,降将如潮》,便反唇相讥:“你别张口闭口国民党、国民党的,我说出一串国民党要员的名字,你不要脸红——汪精卫,国民党中委、行政院长、副总裁、国民参政议长,现在呢?给日本人做了伪国民政府主席兼行政院长,军事委员长,中政会委员;陈公博,国民党中委、实业部长,现在呢?给日本人做了伪立法院长、组织部长、上海市长、军委会副委员长、中政会委员、代理国民政府主席兼军事委员长等;周佛海,国民党中委、宣传部长,现在呢?给日本人做了伪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长,中储银行总裁;褚民谊,国民党中监委、行政院秘书长,现在呢?给日本人做了伪外交部长、驻日大使、广东省长、宣传部长、中政会委员;此外,顾孟余,国民党中委、铁道部长、交通部长、贵州省主席;刘郁芬、国民党陕西省主席、甘肃省主席;孙良诚,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委员、山东省政府主席、第39集团军副总司令;门致中,国民党第16陆军总指挥、宁夏省主席、冀察委员会建设委员会委员长;许修直,国民党内政部次长;庞邴勋,国民党中监委、河北省主席、战区副司令长官、第24集团军总司令;吴开先,国民党中委、组织部副部长;等等等等,简直数不胜数。这些国民党政府高官,不是都跑到日本人扶植的汉奸政府里做事去了吗?”

“好啊,你现在身边有个翟小倩,信息渠道畅通了,是吧?”

“这和翟小倩有什么关系?我的信息非得来源于她吗?”

“难道还有别人吗?是谁,说说看,让我也明白明白。”

“你不要拽词,我说的是不是事实?”

“是事实,但蒋委员长对这些人有多恨,采取了多少补救措施,你知道吗?”

“我没听过老蒋的演讲,但你们做的事,我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国民党的意图你尊不尊重?”

“那要看什么意图,只要有利于抗战,我都尊重。”

“国民党的意图就是在沦陷区要坚决除掉罪大恶极的汉奸。”

“我举双手拥护。”

“翟小倩就罪大恶极。”

“德贞,你言重了。她一个小女子,能有多大能量?”

“她起的作用,是只要做汉奸就可以出人头地的示范作用。”

“德贞,翟小倩因为与某些人的特殊关系,两次淘换到日伪军清剿冀东抗日军民的情报,导致日伪军损失惨重。狠狠打击了其嚣张气焰。你说说看,翟小倩的作用是不是威力极大?就凭这一点,换她好几条生命是不是都该换来了?”

“空口无凭,你拿得出证据来吗?”

刘海涛真想说,“翟小倩把情报传递给我,我又亲自传递给八路军地下党的,”但这种话他没法说,那就暴露了他的真实身份。于是,他急速转动着脑筋说,“我在和翟小倩联手做着买卖,每一笔情报都是有价钱的。用不了多久,买家就会把证明送来,请你们耐心等待几天,好不好?”

孔德贞勉强答应,说可以再等几天,但不会等时间太长,不会允许翟小倩肆意妄为继续作妖。送走孔德贞以后,刘海涛坐在灯下沉思,长时间无法入睡。他感觉,翟小倩如果发生意外,自己就要负主要责任。很多事情都是被假象包裹着的,当假象做得过于地道,真相即使揭示出来也往往不被人们相信。

这时,隔壁万家铭拿着一盒烟过来了,说:“我看你这屋一直亮着灯,估计你有为难事睡不着,我就来和你聊一阵子,帮你催催眠。”

两个人一起抽起了烟,屋里很快就烟雾弥漫了,刘海涛把窗户裂开一个缝通风,说:“唉,什么世道,有真话不能说,有真相不能披露,简直憋得人要疯了。”

万家铭抽了一口烟,道:“现在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写《我爱上了日本女人》了。”

刘海涛道:“你这部小说发表以后,在舆论界听到什么反映吗?”

万家铭道:“没有好的反映。一位评论家借说这部小说,阐述道:‘试观几年来的中国文坛,由于憧憬麻醉与苟安,恐怖和顾乐,于是迎合读者口味的低级文学随之应运而生。**细腻的捧伶文字,风流旖旎的爱情文章,沉沦颓废的花鼓情调,鸳鸯蝴蝶派的胡闹文学,成了这时代的文化的主流。打情骂俏,骚情丑态,耳朵所听的,眼睛所看的,脑海里盘旋的,笔下所写的,纸上所印出来的,满是些温馨的怀抱,咪咪的声调,泥人的醇醪,滞人的甜蜜。文化,神圣的文化,满满堕入肉、色、香的魔窟。’仿佛我就是罪魁祸首。其实,和翟小倩相比,我写的文字,应该算抗战文艺。”

刘海涛急忙打断了万家铭,说:“危险,这么说!”

万家铭嘿嘿一笑,说:“是的是的,我说走嘴了。”

刘海涛道:“现在你也不要侈谈什么‘抗战文艺’,在眼下日本人残酷统治的沦陷区,严格地说,没有像样的文艺。所有的,只是聊以**的‘糊弄局儿’文艺,谁不为身家性命考虑?你的《我爱上了日本女人》被评论家所误解,也是顺理成章。因为你使用春秋笔法,不可能把小说实旨写得很明了,那就要允许人家误批误评。是不是?”

万家铭点点头道:“老弟所言极是。现在我早已麻木,谁爱说什么只管去说。咱们换个话题——孔德贞这女子我感觉人品才学都不错,对你又情有独钟,你们是不是应该前进一步,谈谈婚姻问题了?”

刘海涛苦笑一声道:“你不要瞎猜,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因为工作原因接触比较多而已。没谈过个人感情问题。”

万家铭道:“以前没谈,现在可以谈嘛。她每次晚上来找你,总是很晚才走。没有很深的好感,一个年轻女子是断然不会这么做的。”

刘海涛道:“眼下兵荒马乱的,我又没有钱,怎么好向人家张这种口啊。”

万家铭道:“哎,我明白老弟的意思,你是不好意思。脸皮薄。这个好办。有我呢,瞧我怎么为老弟牵这个线、做这个红娘的。”

刘海涛急忙摆手阻止万家铭,说:“千万不可造次。孔德贞这个女子是很有头脑的人,她不光画画画得好,内心世界也很强大。”

万家铭又呵呵笑了:“呦呦呦,一边说不让我找她,一边又这么夸她。我明白你的心思了。剩下的事你就甭管了。”

刘海涛急了,说:“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办,你一定不要揠苗助长。否则会事与愿违。”

万家铭道了一声:“是了,我记住了。”

回头万家铭就写了一封信,寄到《大天津》杂志社,在信皮上注明,委托编辑转给女画家孔德贞。因为万家铭并不知道孔德贞家里的地址。而这种读者来信杂志社经常会收到,一般都由责编转交,所以,传达室就把信交给了刘海涛。

结果,孔德贞再次找到刘海涛的时候,他并没有拿来关于翟小倩不是汉奸的什么证明,却交给她一封读者来信。孔德贞当着刘海涛的面就把信拆开了,刚读了两三行就不读了,把信折起来装进口袋,说:“海涛,你有什么心里话难道不可以直接和我谈吗?用得着找一个中间人吗?”

刘海涛莫名其妙地看着孔德贞,说:“怎么了,我又在哪件事上让你不高兴了?”

孔德贞道:“我们要处理翟小倩,你死拦着不让做不说,怕拦不住这件事,又以与我搞对象为名想笼络我,然后达到为翟小倩网开一面的目的。是不是这样?”

刘海涛越听越糊涂,说:“德贞,你不要胡乱猜疑。是有人要给咱们俩提亲,但被我劝住了,我感觉我无论是才学还是经济实力,都配不上你。不敢和你提这种问题。”

孔德贞蓦然间胀红了脸,在屋里来回疾走。那种大气魄而又任性的女子的风度一下子显现出来。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声调高昂地咆哮起来:“海涛,我知道你骨子里喜欢翟小倩。男人的心思我最了解。你因为早已有了心上人,所以,会坚决拒绝别人给你提亲。不是吗?现在我要郑重其事提醒你,或说警告你——翟小倩的问题,我们已将目标锁定了。除掉她,将会使天津这片地区的很多老百姓,尤其是文化界进步人士长出一口气。这不是你劝慰我几句再加上什么‘提亲’所能挽救的。”

孔德贞气愤地说完就走了,让刘海涛终于明白,是万家铭背后找她提了亲。这个万家铭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不是在翟小倩问题上火上加油吗?孔德贞走了以后,刘海涛急忙骑上自行车,来到了翟小倩家。已经夜里十点多了,他还是硬生生地敲开了她的家门。老两口早已钻了被窝,小张义也早已睡到二门子里头了,翟小倩披着棉袄,掩着怀,将他让进屋,插上门,说:“怎么,遇到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