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这个时间突然跑来,肯定是遇到什么了。果然,刘海涛声音急促地说:“你赶紧收拾一下,跟我去住。别在你家住了。”
翟小倩不明就里,脸上发着烧,心里跳着,问:“因为什么?是你想我,还是……”
刘海涛道:“是有人要刺杀你。跟我住,那些人会忌惮一些,而且,我会尽力保护你。”
翟小倩蓦然间便陷入沉思。把危险转嫁给刘海涛吗?现在她已经越来越感觉离不开他,越来越爱他,爱得心痒,爱得心痛,爱得一分钟不想他都不可能。现在她已经把这种爱融入了她的小说,变为一篇篇热情洋溢,洋洋洒洒,尽抒心曲的文学作品。不了解内情的人,会说这文字专写些‘温馨的怀抱,咪咪的声调,泥人的醇醪,滞人的甜蜜’。会上升到‘文化,神圣的文化,已满满堕入肉、色、香的魔窟’。从她的情况看,她的那些文字实在是寄托了她对刘海涛的思念和渴望,不论其文字如何委婉旖旎,那核心始终只有一个。
“我不能跟你走。我不能让你为我承担危险。如果我死不了而你却死了,那我也得自杀。我是没有脸面继续活下去的。”
“不行,你必须听从我的安排。”
“我不听。”
“你爱我吗?”
“爱。”
“那就听我的。否则我会急死。”
翟小倩咬住了嘴唇,做着无奈的艰难的思考。最后,她扑到刘海涛怀里,失声痛哭。老两口听到声音急忙起床,刘海涛感觉不能再藏着掖着了,就对老两口也说了实话,说眼下翟小倩非常危险,必须跟他走,到他那里去睡——有必要告诉老两口,他虽然很爱翟小倩,但睡在一间屋里,也不会动她一个指头。
老两口早就想让他们结为连理,那就去了他们一块心病。尤其刘海涛的言谈举止让他们很有好感,自家的闺女又是那样破过身丢过脸曾经非常狼狈,能找到刘海涛这么好的男人不是祖上烧了高香吗?所以,他们一叠声同意翟小倩去跟刘海涛同居。但他们也嘱托了一句:回头你们赶紧把婚事办了吧,否则夜长梦多不是?言外之意很明确:你不能对我家小倩始乱终弃!
他们与刘海涛思考问题的角度和方向是不一样的,这不能不让刘海涛脸上发烧。但事到如今,他确实没有其他保护翟小倩生命安全的有效办法。他早已想好了,如果有子弹向翟小倩飞来,他将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做阻挡子弹的盾牌。
当夜,刘海涛就用自行车把翟小倩驮走了。翟小倩坐在后架上,一只手抱着包袱,另一只手搂着刘海涛的肚子。她现在感觉自己已经把生命完全交给他这个最可信赖的男人了。
他们到了南门外大街寓所以后,就快速收拾屋子。翟小倩自然要睡**。刘海涛自己则另想办法。他的屋里有得是一捆捆的过期杂志,他就把这些杂志排列好铺在地上,铺成地铺,就像日本人的榻榻米。翟小倩抢着帮他在上面铺上褥子,把被子也整理好。然后就熄灯,各自穿着衬衣衬裤就钻了被窝。在黑暗里,他们各自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最后,翟小倩跳下床,钻进了刘海涛的被窝。两个热乎乎的身在抱在一起。翟小倩寻找他的嘴唇,说:“海涛,就着我们现在都安然无恙,赶紧把事情做了吧。”
刘海涛一听这话浑身一抖。他猛地想起了奥斯特洛夫笔下的保尔。保尔在监狱的时候,和他关在一屋的一个女子对他说:“把我的处女拿去吧,因为天亮他们就会强行占有我。我宁愿给你。”保尔安慰了这个女子一番,但却拒绝了她的好意。保尔抵御了人性弱点的进攻,终于成长为伟大的战士。刘海涛把这个例子讲给翟小倩,她就又哭了。说:“你把我当做那个受难的女子了,你为什么不把我当做后来的达雅呢?保尔住在达雅的家里,两个人因为互相爱慕,并没有登记结婚,便搬开阻隔他们的木箱,幸福地睡到了一个被窝里。”
刘海涛吻住翟小倩,好一阵子,终于还是把她推开了,说:“我还是想把最美好的时刻留给未来,你难道不相信我们有未来吗?”
翟小倩无奈地离开了刘海涛温暖的被窝,回到自己的**。刘海涛慢慢睡着了,响起了鼾声。而翟小倩却完全失眠了。她想了很多,甚至想到了刘海涛其实并不爱自己这一点。从他接触过的两个男人,虽说那是该当枪毙的男人,但他们身上体现出来的不单是男人的本能,也含有他们对她的爱。她从反面推断出,刘海涛现在并不爱她。于是,她突然就下定决心,既然自己爱他,就不要勉强他,一切听任事情的发展吧。
但转过天来发生的事情,却为她的心境做了相反的注脚。早晨,他们一起去上班,下午,他们又一起下班。因为他们是最后走出杂志社的人,所以,对早已准备向翟小倩下手的人来讲,目标简单而明确。问题是两个人一直亲昵地搂在一起。先是刘海涛骑上了自行车,紧跟着翟小倩就坐上了后架,搂住了刘海涛的肚子。
这个时候如果开枪,不一定能打中翟小倩,却有可能将刘海涛毙命。而张志强和孔德贞一再嘱咐:我们的目标只是翟小倩,而不是刘海涛。刘海涛不光不是除掉的目标,他还是应该发展的对象。而且,还很有可能成为我们的得力骨干。两个枪手非常难办,就坐着胶皮车一直跟踪他们到家门口,当他们拔出手枪冲向翟小倩时,刘海涛奋不顾身挡住了手枪,说:“你们非要打她的话,就先打我吧!”两个枪手不得不铩羽而归。
翟小倩由此终于看清楚了,刘海涛之对于她,是恩重如山的,确实是交付了生命的,远远不是她送上自己的身子就能抵偿的。她热切期盼刘海涛从心底里真正爱她,而搬走那无形中的阻隔他们的“木箱”,而她便会高高兴兴为他生个儿子,以此纪念他们的爱情。
就在他们度日如年,煎煎熬熬的时候,姜其武来了。现在他肩膀的枪伤已经基本痊愈。他早已认识刘海涛的寓所,晚上,他手里托着几个窝头和一包炸花生,口袋装着一扁壶酒,找上门来。此时,刘海涛还没回来,他就坐在门口台阶上,抽烟。万家铭见他不像坏人,就招呼他先进他家坐会儿,姜其武说:“不啦不啦,我知道你是作家,专心写你的书去吧,别耽误你的时间。”
万家铭非常高兴别人知道他是作家,作家往往是最虚荣、最自尊、最在乎声誉的,便将《我爱上了日本女人》的单行本送给姜其武。姜其武便眼睛一亮,急忙点头道谢,接过来揣进怀里。碰上路口敌人盘查,掏出这本书不是也算“现浅子”吗?而且,走到哪儿都可以当坐垫儿不是?只是这话不能对万家铭说。
这时,刘海涛和翟小倩回来了。三个人开了门进屋,姜其武一见屋里的地铺,立即嘻嘻哈哈说笑起来,打趣刘海涛进展神速,一点风声都不透就把媳妇领家里来了。刘海涛胀红了脸急忙辩解:“不是,不是,我们只是同志。”姜其武笑着说:“说得对,只有同志才能做夫妻,你可是越描越黑了。”说着话,将窝头和炸花生摆在桌子上,就从口袋掏出那一扁壶酒。说他这次来市里,需要再买一批棉布,但现在日军控制很严,抓不到货源。出市也比过去严格了,不光要有出城证,还要有市公署处级以上官员签批。
刘海涛点点头说:“咱们慢慢想办法。”又脸上严肃地问:“没为翟小倩拿证明来吗?”姜其武给他胸口一拳,道:“瞧你急的。”便又从口袋掏出一个纸团,剥开纸,里面是个米饭团,再剥开,里面便露出一个红光闪闪的纪念章。姜其武将纪念章举到刘海涛眼前,道:“这是上级领导奖励给翟小倩同志的,这种纪念章是翟小倩同志工作成绩的记录和见证。不是做出特别重大的贡献,是得不到这种纪念章的。”
刘海涛急忙把翟小倩拉到身边,两个人在灯光下细看。只见其以金光闪闪的五角星做衬托,上面一面招展起来的红旗,红旗上有四个字“特别英雄”,背后是五个小字“八路军总部”。按后来的观点来看,这枚纪念章做工还嫌粗糙,五角星的镀金不够规整,红旗的珐琅质也不够档次。但这就是翟小倩的生命。是她的政治生命与肉体生命融合为一体的完完全全的生命!
刘海涛十分兴奋,觉得张志强如果见到这枚证章一定会深深原谅翟小倩,并放弃刺杀她的打算。但事实却不是如此。转过天来刘海涛找到张志强,向他亮出这枚证章的时候,张志强只是把证章拿在手里玩味了一下,就坚决否定了刘海涛的说辞。他首先问道:“只有一枚证章,有证书、奖状之类的证明吗?”
刘海涛道:“没有,你也不想想,带着那种东西在市里,能安全吗?让日本人或市公署方面看到的话,翟小倩还活得了吗?”
张志强道:“海涛,你以为这枚证章能够证明什么?证明翟小倩没写媚日的文章?证明市公署没有把她命名为媚日的‘荣誉市民’?”
刘海涛把证章翻过来,举着让张志强看:“你好好看看证章反面写的什么?”
张志强把证章接在手里,扫了一眼后面的字,说:“这也不能证明什么,我现在怀疑你是因为爱上翟小倩,所以为他借来一枚证章。翟小倩这种人,八路军不可能为她发什么‘特别英雄’证章的。”
刘海涛道:“现在,为翟小倩带来这枚证章的人还在市里,你要不要见见他?但前提是你不要伤害他,他也是抗日人员。”
张志强道:“我不见。没必要。你介绍的这个人很可能恰巧就是把证章借给翟小倩的人。”
谈话进行不下去。刘海涛又拿着证章去找孔德贞,结果孔德贞也提出要看看文字证书。刘海涛几乎气得眼睛出血:“我的德贞大画家,你也不想想,把那种文字证书带进市里,对携带者和翟小倩来说,面临的不都是灭顶之灾吗?”
但孔德贞看了证章以后,却初步断定刘海涛是共产党方面的人,她说:“一直以来我就怀疑你是为共产党做事,现在更证明了这一点。这样的证章一般人是弄不来的。如果放在张志强身上,他倒有可能弄来一枚国民党军统的证章。所以,我可以告诉你,这枚证章救不了翟小倩。”
刘海涛精神上几乎要崩溃了。
他回到杂志社以后,冥思苦想,不知道应该采取什么办法能保住翟小倩的一条命。
此时上线又寄来一份稿件,里面诉说“老家”缺医少药的情况,嘱托自家人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以把药淘换来为宗旨。
新问题和老问题纠结在一起,让他一筹莫展。怎么办呢?吴友善曾经为刘海涛指出过路径,但困难太大了,刘海涛感觉他根本无法完成。他不具备这种能力。把持大红桥码头的洪帮头子牛万里是要文有文要武有武吃过见过的老江湖,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会被他看在眼里。
这时,《东亚晨报》登载一条消息,华北戏院因演出有抗日倾向的剧目被日本人查封。说日本人以中日亲善为重,没有抓捕汪家班,而是将汪家班驱逐出市。
刘海涛一声暗笑。是被驱逐的,还是被安全送走的,只有自己最清楚。但上线并不知道他掩护了汪家班出城。他没法与上线取得联系,既不能向上线请示,也不能向上线汇报。姜其武来市里,是不定期的,而且,姜其武似乎与刘海涛的上线也没有直接联系。郭明振那种人,刘海涛又对他不是十分信任。一时间,他感觉眼下的工作难度极大。
在杂志社召开的编辑例会上,松本提到了汪家班,还提到了翟小倩的小说《浴火女人》,似乎有追究和株连的意图,刘海涛便赶紧解释说:“松本先生,不要把翟小倩的小说和汪晓秋的京剧联系起来。汪家班是把翟小倩的小说改编成剧本的,内容做了很大变动。否则的话,市公署也不会把翟小倩命名为‘荣誉市民’,还亲自给她颁发奖章不是?”
松本非常狡猾地转着眼珠,说:“汪家班的,如果没有内线策应,怎么会提前跑掉?”
此时马向前就出来打圆盘了,说:“松本先生,咱们杂志社的人没人去华北戏院找汪家班,估计是汪家班做贼心虚,见势不妙就全溜了,大日本皇军的威势他们是不敢不顾及的。”
松本想了想,点点头,说:“你们的,不要被市公署的举动冲昏头脑,事情的非常的复杂。你的,马桑,头脑的过于简单了。”似乎他看出了事情的端倪,又抑或敲山震虎诈诈马向前。他虚起眼睛,狡诈地扫视会议室里在座的每一个人。当他扫视到刘海涛的时候,说了一句:“刘桑,你的,是《浴火女人》的责任编辑,难道汪家班的人没和你联络,就开始改编剧本了吗?”
对此,刘海涛已有思想准备,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野为什么被处决》的传单,鞠着躬双手呈给松本,说:“报告松本先生,我在邮局送来的《东亚晨报》里发现了这个。”
话题一下子被岔开了。松本态度有所缓和,接过传单,迅速看了几行,说:“阿嘎立马西大,我的知道了。”手拿传单,突然站起身来,两个脚跟一并,朝着没人的方向鞠了一躬。似乎那边有着小野的亡灵。但刘海涛断定,松本想到小野的下场,一定会有所收敛。因为,从目前情况看,松本比小野要内敛得多,深沉得多,不那么容易冲动。不论如何,眼下松本不再提汪家班问题了。
散了会,刘海涛告诉马向前,说他去找孔德贞,再约一幅画,就先走了,临走告诉翟小倩:“我如果不回来,你不要出门。”翟小倩连连点头。
刘海涛找到孔德贞的时候,孔德贞正在家里哭得昏天黑地。几乎昏厥。见刘海涛来了,她慢慢地停止了号哭,却仍旧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伯母跟刘海涛诉说了这样的事:
张志强从监狱里放出来以后,一边养伤,一边策划了几次行动。但他有所不知,他的一举一动始终在日本特务队的监督之下。对这一点,张志强本人没有觉察,孔德贞也没有提醒他。眼下,孔德贞已经完全爱上了张志强,热恋中的人往往是做事最果敢,最一往无前,却又是智商表现最低的时候。
昨天晚上,孔德贞到张家为张志强过生日,晚上就晚回来一会儿,九点钟还没走。这时,随着一声警车的呼啸,一卡车日本宪兵突然驶到张家门口,包围了张家。张志强一家本来住在西四北四条,前不久刚搬到北马路的一个小独院。当时,院外日本兵砸门的时候,张志强就马上反应过来了,说:“德贞,你陪着我爸我妈,我要到厨房去把文件烧掉。”孔德贞连忙点头答应。她明白,张志强手里肯定保管着“抗日杀奸团”的有关文件,这些文件如果落入日军之手,会给他所在的组织带来灭顶之灾。而张志强此时想逃生的话,从后窗跳出去,趁着夜色应该不成问题。但他放弃了逃生,而是快速来到厨房,一张张焚烧起文件来。
日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院门撞开以后,立即将堂屋的几个人控制住。然后挨个审问张家的人,问张志强逃到哪去了。张家人异口同声说不知道。但深冬的西北风将院子背阴角落的厨房飘出的烟味刮了过来,日军立即包围了厨房。日本宪兵让翻译官喊话,叫张志强主动出来投降。张志强理都不理,只是一味地焚烧文件。日本人闻到烧纸的味道,恼羞成怒,便将厨房门撞开,但两个日军刚要往屋里闯,“啪啪”两枪,这两个日军应声而倒。翻译官便用日语喊叫:“不要往屋里闯,他们杀奸团的人枪法准极了!”但日本宪兵却踹了他一脚,说:“巴嘎!你的冲在前面的!”
翻译官便猫着腰,端着手枪,边喊话边往前走:“张志强兄弟,别开枪,咱有话好好说!”可是,话音未落,一声枪响便将他撂倒了。张志强枪法精准,弹药充足,一边快速焚烧文件,一边始终把日本宪兵压在火力线之外。这时一个汉奸说:“别急,我有办法,把张志强对象拉过来!”便把孔德贞拉来当作活盾牌,挡在前面,一步一步逼近张志强藏身的厨房。29岁的张志强在黑灯影里沉着应对,稳稳地举起手枪,扣动扳机,“噼呦!”子弹擦过孔德贞的耳边,正打在探头窥视的汉奸的脸上,汉奸当场毙命。
日本宪兵包围张家,本来想抓一个活的张志强。谁知僵持良久难以得手,只得架起机枪向张家厨房扫射。双方对射了一阵,张志强的枪声渐渐停止,日本宪兵和汉奸便冲进厨房,发现张志强已身中数弹而亡,所有文件都已销毁,地上只是一堆灰烬,什么都无法辨认。汉奸猛踢张志强的尸体,却被日本宪兵厉声喝止。日本宪兵对汉奸说:“他的人的大大的,你的狗的大大的。”并脱帽向张志强鞠躬。
后来刘海涛才知道,张志强是天津抗日杀奸团的首领之一。因为叛徒告密,张志强英勇牺牲。但从他这个环节,没有泄露出任何情报。一场血雨腥风之后,天津的抗日杀奸团余部转战到上海,据说国民党军统上海站把他们作为军统外围组织,但对他们除每月发放370元法币,并没有其他支持。直至1946年抗日杀奸团解散,少数人加入了军统,多数团员则血气方刚地拒绝了军统许诺的军衔,各自浪迹天涯。此为后话。
面对这种情况,刘海涛能说什么呢?只能安慰了孔德贞一番,说只要有空,刘海涛就来孔家看望,有什么家务活需要帮忙的,只管说。然后刘海涛朝着门外的方向鞠了四个躬。天津人讲究“神三鬼四”,对死者应该鞠四个躬。然后他就告辞了。原想和孔德贞谈谈翟小倩的问题,眼下情况如此,还怎么开口呢?不过,依现在的情况看,如果几天之内没人再跟踪翟小倩,就说明“抗日杀奸团”撤离天津了。道理很简单,不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在日伪军面前,都处于劣势。既然组织完全暴露了,只要头脑清醒,余部就应该立即撤走。
几天之内,情况十分消停。刘海涛不能不继续家访孔德贞,继续向她约画稿。孔德贞神色黯然地告诉他说,你可以把翟小倩放回自己家了,现在杀奸团已经撤到了上海。
刘海涛听了这话自然很高兴,但并没有立即将翟小倩放回家,而是又“同居”了几天观察动向,见完全消停了,才将翟小倩送回她的家里。而翟小倩已经完全适应了与刘海涛共同生活的二人世界,收拾东西要走的时候恋恋不舍,抱住刘海涛亲个没完。但该走终归还要走,刘海涛做事是坚守自己的底线的,不到火候不揭锅。而且,应该揭谁的锅,他也并没想好。危机的潮水淹没了以往父亲之死留下的铁槛,让刘海涛走进了翟小倩的人生。当他要决定最终的选择的时候,他不能不犹豫再三。而翟小倩的主动和热烈无助于他的选择。他需要假以时日好好思考,打破既成的观念对自己的束缚。
此间,裴玲曾经邀请刘海涛去家里做客,因为裴玉光调到市公署以后,工作似乎是遂心的。尤其丁五金离去(死了)以后,人事上发生一些变化,好几个人因丁五金之祸而得福,裴玉光也沾了这个光被提为秘书处正处长。河马科长被提为副处长,而吴友善则提为正科长。一系列的变化让这些人喜笑颜开,他们真希望市公署的人不断到日本去“长期工作”。裴玉光心情愉快,就在家里设宴招待刘海涛。刘海涛则借机说起棉布出市不行,要出城证,而且要有处级官员签批的事。裴玉光问:“怎么,你在做买卖吗?”
刘海涛道:“是的,伯父。我在杂志社的收入太少了。现在一点存项也没有,将来怎么娶媳妇啊。”裴玉光对刘海涛的这种回答非常满意,说:“是这样,年轻人么,应该有雄心大志。现在我已经掌管了秘书处的瓢把子,一个月签批一笔两笔的没问题。但有一宗,你要和裴玲二一添作五,你不能沾了我的光而独吞。”
刘海涛对裴玉光的回答也很满意,就说:“这没问题,多给裴玲一些也没问题。裴玲要六,我要四就行。”裴玉光点头同意,两个人便碰杯喝酒。在他们觥筹交错的时候,裴玲悄悄地离开了桌子,伯母也借着给他们添菜热饭而离开了桌子。刘海涛感觉,他与裴玲的关系,只怕是彻底撇清了,现在完全变成了合作和买卖的关系。这样也好。他现在牵挂的女人是翟小倩,裴玲的退出应该是恰逢其时的。
刘海涛找到了仁义棉纺厂,谁知厂长却说,现在厂里的销售业务被一个中间商所包揽和代理,如果要棉布,需要到某某住所,在星期天的上午九点,去洽谈。厂长在纸上给刘海涛写了一个地址。刘海涛将纸条揣进口袋,就走了。晚上,在寓所里见到姜其武,就将情况告诉他了,姜其武说:“好的,我跟你去,”还对这种情况非常理解,“现如今正常的买卖渠道已经行不通了,厂家就靠各种各样的曲里拐弯的关系销售自己的产品。日本人控制是非常严密,但并不是铁板一块。关键是我们要找对关系,走对路子。”
星期天两个人准时来到纸条上写的地址,敲开门以后,刘海涛大吃一惊:屋子坐着的竟是齐有为和松本!齐有为看见刘海涛来了,自然也很纳闷,便率先开口道:“怎么,你也做起买卖了?”刘海涛呵呵一笑,说:“哪里,一个朋友想买点棉布,厂长写了个地址,我是带路的。”
齐有为道:“既然如此,我们谈业务请你回避一下。”就让刘海涛出去。刘海涛感觉齐有为十分无礼,但他相信姜其武一个人也能摆平对手,便退出去站在门外,抽烟等候。很快,屋里的事情就谈好了。姜其武走出屋来。两个人快速离开了这个地方,姜其武去套车,说:“这次买卖谈得不错,三百匹啊。”刘海涛问:“那个岁数大的人没找你麻烦吗?”
姜其武道:“没有,他一直在听,没插话。”
“他是我们杂志社的日本顾问。”
“啊?现如今连日本顾问都参与做买卖了?”
“我估计也是私下干,松本的上峰如果知道了,也饶不了他。”
“要么他一句话也不说呢,如果上峰追究他,他可以辩解说根本没参与。私下拿钱却是一分钱都不会少的。”
回过头来,刘海涛又从裴玉光手里开来了出城证,交给姜其武,于是,姜其武雇了六辆马车,将棉布全部运出城去。临走,刘海涛问起姜其武:“我在市里除了郭明振,还有没有其他可以联系的下线?”
姜其武纳闷地眨眨眼睛,说:“没有。怎么,你对郭明振信不过?”
“对,信不过。他说他是个年轻的老革命,我怎么感觉他考虑问题总是拧着劲儿的,不顺畅呢?难道对我有很深的成见?”
“他的经历与你的经历不一样,相对要单纯很多,所以,有可能和你想的不一样,这也正常。你多和他沟通争取理解吧,此外我也没有别的办法。说实在的,我除了和他有买卖关系,可能还不如和你说话说得多。”
刘海涛不说话,感觉自己非常想不通。与郭明振那样的人沟通?怎么沟通?他根本不让你在他的商铺落脚,说不了两句话就赶紧将你撵走。他名义上为了彼此的安全。你除了听命于他立马走人,还能左右他吗?此时姜其武又说:“最近八路军那边肃清了好几个奸细,但梁海天也意外地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啊,梁海天怎么了?”刘海涛对事关梁海天的消息非常敏感。
“梁海天被炸断了半条胳膊。”
“啊!”
“不要一惊一乍的。革命嘛,哪有不付出代价的呢。”
刘海涛心情极其沉重地送走了姜其武。他始终没告诉姜其武,梁海天其实是自己的亲哥哥。如果将这个情况告诉姜其武,也许姜其武对他会另眼相看,立马介绍他加入党组织也未可知。但他牢牢记住父亲的嘱咐,家里所有亲属的真实情况,不能轻易对别人讲,因为你并不知道对方的底细。只有到了八路军根据地,见到党组织,该说的才能说。因此他曾经对游击队的王政委说起过家里的情况,但事关梁海天,王政委不可能转告姜其武。
这笔买卖让圈里的几个人都沾了光。礼拜一刘海涛上班的时候,齐有为就找他来了,说:“海涛,你找这个客户不错,几时还来呀?”刘海涛笑呵呵地回答,“快了,很快他就会再来的。”而屋里的裴玲也赚到了钱,便也问:“海涛,几时你们继续做买卖啊?”刘海涛也照例回答:“快了,别着急,钱是有的赚的。”
于是,几天以后,姜其武就又买走一批棉布。事情看上去很顺。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过这笔买卖做完以后齐有为就失踪了。好几天没来上班,接着,杂志社的人就有人在墙子河边发现了齐有为的尸体。全杂志社无不为之愕然。刘海涛猜想,可能是齐有为与松本在分利的时候发生龃龉,被松本叫人做掉了。其实,刘海涛有所不知,齐有为一直欠着石井和河野满的账呢。究竟是哪边做掉的,刘海涛根本说不清。齐有为这样的人在杂志社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所以,齐有为死了以后,杂志社的工作丝毫没受影响。
接下来,又发生一件让刘海涛意想不到的事情:松本在没对刘海涛打招呼的情况下,召开全体会议,宣布将刘海涛提为总编室副主任,接替齐有为了。但刘海涛并没有因此高兴起来。就在他还没想清楚松本给他这个职务是什么用意的时候,齐有为的家里委托的一个律师,找到了刘海涛。
“我是齐有为父亲的老朋友。齐有为在杂志社所有的事情,都跟家里说过,家里对你们杂志社了如指掌,洞若观火。刘海涛,你先是嫉妒齐有为,在他进入这家杂志社以后,你也托关系跟了进来。你家里被日本人的炮火炸毁,是齐有为出钱帮你重建,你嘴上说还钱,其实并没有行动,而齐有为也厚道地不跟你计较。反过来你是怎么表现的呢?你以怨报德,欺负齐有为厚道,你步步紧逼,接连不断向齐有为施加压力,你还用枪打伤过齐有为的手腕。你们感觉杂志社收入太少,就一同在仁义棉纺厂做生意,结果你又与齐有为争抢利益。现在,你终于图穷匕见,露出杀机,除掉了齐有为,然后坐到了他的办公室。你想没想过,你的椅子曾经是齐有为坐过的,上面还有他的体温。你坐在上面没感觉恐怖吗?”
“我不能不打断你一下,你说的这些都是虚构的一面之词。可以说,没有一分真实,没有一分可信度。而且,你恰恰是把齐有为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错安到我的头上。不是我嫉妒他,跟随他进了杂志社,而是他嫉妒我,跟随我进了杂志社。我嫉妒齐有为什么?他有什么值得我嫉妒?”
“你嫉妒他家有钱。你们家来自冀中农村,祖上就是穷光蛋,所以,你有着天然的仇富心理,对齐有为这样既有钱又厚道的人,是眼睛出血的。你会采取一切手段,将齐有为置之死地而后快。”
“你现在完全在颠倒黑白,信口雌黄,不要等我轰你,你赶紧走吧。”
“我话还没说完。齐有为的寓所里有他这些年来写的日记,可以证明一切。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齐家不会善罢甘休。但齐家是通情达理的人,即使如此,还是让我问你一句,你想公了还是私了?”
“齐有为的死与我毫无干系,什么公了、私了的?我是不是该把日本顾问叫来?”
“好吧,你既然死硬,那咱就法院见。”
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法院见就法院见。刘海涛真没拿这件事当回事。但法院开庭的时候来了很多媒体记者,想必都是齐家花钱雇的,闪光灯频频闪烁,小本子一个劲儿地记。那天,只是法庭调查,并没有判决,但事后,报纸电台就轮番轰炸,报道《大天津》杂志社发生命案,而副总编有可能是元凶。有枣没枣三杆子,先把舆论造出去。刘海涛感觉不想办法不行了,便找到市公署的裴玉光,请求他出面了结,说:“咱们的生意才刚刚开始,这不是忙中添乱吗?”
裴玉光便回家询问裴玲:“那刘海涛与齐有为有什么过节?”
裴玲对刘海涛虽无感情,却也没有成见,便将她所知道的二人关系做了简单介绍:即,不是刘海涛嫉妒齐有为,正是齐有为嫉妒刘海涛。齐有为原来也做到副总编,这没错,但齐有为才疏学浅,他那个副总编完全是花钱运作来的。而且,齐有为这个人认贼作父,非常令人不齿。
裴玉光心中有数了,他回头就亲自到法院去了一趟,将事情真相做了阐释。法院的法官说:“这个案子扑朔迷离,明明刘海涛是天津卫大名鼎鼎的青年诗人,怎么会嫉妒一个才疏学浅的半吊子?但齐有为的日记本里偏偏记着刘海涛怎么嫉妒他。难道是刘海涛精神不正常?待我与刘海涛一见面,刘海涛的彬彬有礼、胸有成竹和说话时很强的分寸感,我就基本判定了,那个日记本记的东西都是胡扯。说是齐家伪造的也未可知。所以,这桩案子我根本就没做判决,只等着被告喊冤。谁知被告至今不露面。”
裴玉光对此心领神会,说:“那刘海涛是我没过门的女婿,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吧,甭计较了,回头我让他给你送三百大洋来。”
法官说:“你不愧是市公署的官员,出哪门进哪门一概门儿清。”便很高兴地与裴玉光握别。
回过头来,裴玉光只能逼着刘海涛赶紧给法官送三百大洋去。结果,刘海涛从孔德贞、翟小倩和郭明振三个地方,凑了三百大洋,才算了结法官这边的事。但既然事情也找到了郭明振,就引起郭明振对刘海涛的不满和怀疑。办事这么不注意细节,被人讹上了不是?这不是给组织上找麻烦吗?日后成为刘海涛一桩“不成熟”的口实而影响他的进步,便板上钉钉了。
在法庭上齐家告败了。但齐家并没有善罢甘休,他们一方面提起上诉,另一方面,在报纸上连篇累牍登文章喊冤,还在广告版陆续登出了齐有为写的日记。里面凡是涉及刘海涛的,都以XXX代替,以免引起诬陷罪。但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那个XXX指的就是刘海涛。事情如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刘海涛头顶,不知几时会落下来。
刘海涛在下班骑着自行车回家的路上,突然被凭空飞来的砖头击中后背,险些砸到脑袋。夜里,院子里又飞进砖头,将万家铭的窗玻璃砸了个大窟窿。万家铭首先跑出来砸开了刘海涛的门,说:“我历来关起门来写作,不惹是生非;肯定是你在外面作了祸,把仇人引到了家里。”刘海涛不得不半夜三更穿起衣服帮着万家铭找东西堵窗户。否则西北风呼呼地刮,这觉还怎么睡?万家铭没法睡,自己也没法睡。
必须尽快将齐有为的家属安抚住,否则,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就不会安定。但刘海涛一时间还真分析不出头绪。夜半三更,他在屋里踱来踱去,冥思苦想。最后,他感觉应该到仁义棉纺厂去,弄清齐有为夺了谁的生意。冤有头债有主,齐有为被悄没声地除掉,必是得罪了仁义棉纺厂的老客户,因为抢了人家的业务断了人家财路所以惹来杀身之祸。于是,转天一早,他先到杂志社报了到,和马向前说去仁义棉纺厂谈广告业务,马向前自然非常同意,他便脱身而去。
刘海涛见了仁义棉纺厂的厂长,真的先从广告业务谈起。
“我们见过面,也算老熟人了,就不寒暄了吧。我们杂志社对仁义棉纺厂的业务十分关注,你们如果经营得好,我们便也沾得上光。”
“哈哈,你说话实在客气,我们织棉布的厂子能为你们做什么?”
“不是你为我们做什么,而是我们为你做什么。”
“怎么讲?”
“我们可以为你们做广告,我们的杂志在天津市销量还是不错的,读者群各个阶层的人都有。你在我们的杂志上登广告,既宣传了你们的产品,不是也算帮了我们吗?”
“是这样。广告费贵不贵?”
“不贵,登一期十块大洋;一个月两期,我们是半月刊。”
“好的,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从这期开始,我们登一年的。”
“太好了,我们会把你们的广告放在靠前的位置。”
“我的客户这回也高兴了,我真该收他的广告费。”
“你的客户就是齐有为吗?”
“对,你怎么知道?”
“他是我的朋友,最近被人杀死了。”
“哦?得罪人了?”
“他抢走了别人的业务,人家能善罢甘休吗?”
“难道是三明商社的石井干的?石井那人文质彬彬,不像干这种事的人啊!”
“对日本人不要看表面,外表的文质彬彬说明不了什么。”
“对,齐有为就是截了石井的业务,石井肯定会报复。”
“你确定齐有为是截了石井的业务吗?”
“千真万确,我是经手人,当然清楚。”
“好,咱们就把广告业务定下来了,明天一早,我给你送广告小样来。”
“好的,一言为定。”
刘海涛离开了仁义棉纺厂,心情挺好。几乎没怎么费劲,几句话就把齐有为得罪谁的问题印证了。下午,他请杂志社内部的美术编辑画出了广告小样,装进皮包。下班的时候,他就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寓所附近街上石井的家里。石井的老婆非常热情地给他沏茶,说是日本九州非常出面出名的柳青茶。茶盅也是日本正宗的细白瓷,看上去比中国的瓷盅质地和花色都细腻一些。而将淡淡的茶汤喝进嘴里,就是一股中国绿茶的味道。
“非常的,特别的,感谢刘桑的到访。”
“谢谢你的好茶,我来你家是找石井说件事。”
“石井君的,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回来,借这个机会,你先讲讲刘云若的《春风回梦记》吧,可以吗?”
“好吧。刘云若先生是目前天津卫,也是全中国通俗小说界领袖群伦的巨匠。他的《春风回梦记》文笔洗练生动,以明快的笔触记述故事情节,以准确的刻画创造人物形象,使读者不由自主地陷入情感的漩涡,沉醉于热烈的体验,不自觉地关心人物的命运。刘叶秋先生曾经这样评价《春风回梦记》:‘无论就思想性和艺术性哪方面说,都足以跻世界名著之林,而毫无逊色。’可以说,把这本书点评到家了。”
正说话间,石井回来了,他一进屋,先对刘海涛鞠了一躬,刘海涛便赶紧站起身来也向他鞠了一躬。石井放下手里的皮包,脱下外套,边在水盆里洗手边说:“刘桑,你的,今天怎么这么闲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