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向阳穿着一边有袖子,一边没袖子的衬衣,开始和小伙子走圈。小伙子扔掉手里的袖子,一伸手便抓住孙向阳的赤膊,脚底下“啪”就是一个“踢儿”。动作迅疾而隐蔽,但最让人想不到的这短暂的一瞬被孙向阳牢牢抓住,就在小伙子的快腿在下三路一闪的时候,孙向阳一把就把小伙子的大腿抄住了。这不能不说他实在太手疾眼快了。当小伙子借机用右侧弹腿踢击时,孙向阳及时跨上左步,左手抄抱其膝弓窝处,右手抓其小腿下端,随后撤右步,上体前俯并右转,同时右手向内搬压,膀大腰圆的小伙子一下子被扔在地上。浑圆的屁股摔在雪地上时发出了“噗”的一声。刘海涛知道,孙向阳这一气呵成的一串动作名字叫“接腿转压摔”。
小伙子不服气,爬将起来又抓住孙向阳肩膀,脚底下又是一个“踢儿”,结果,又让孙向阳一把抄住,又来了个“接腿转压摔”,把小伙子扔在地上。
小伙子在摔倒的同时突然一个后空翻,稳稳站住,这就让他没有完全丢尽面子,这个动作还是蛮在行的不是?
这时,圈子外面突然响起“啪啪”的鼓掌声,一个人走了过来。小伙子正要向孙向阳发起攻击,老张赶紧阻止了他,低声说:“圣贤二爷来了。”便引领大家转向来人,大家一叠声叫道:“二爷!”(洪门内部层次为“十排”和“内外八堂”,首领称寨主或龙头大爷,副首领为副龙头大爷,其他有坐堂、陪堂、管堂、执堂、礼堂、刑堂,以及香长、盟证等称为“内八堂”,加上护剑、护印统称内八堂执事。外八堂是由内八堂领导的组织机构,其中有心腹大爷、圣贤二爷、当家三爷、管事五爷、花官六爷、贤牌八爷、江口九爷、牌把十爷。此为后话。)
圣贤二爷身穿一件长及脚面的黑缎子棉袍,上身罩着紫绸子面、边边角角翻出白羊皮毛的坎肩,头上戴着筒子式水獭皮帽,肚子微腆,上唇续着胡须,表情富态,一副大家主有钱人的架势。他笑吟吟地手里拍着巴掌走到跟前,说:“孙老弟今天怎么这么闲在?在三不管玩儿得不过瘾,跑大红桥这儿打场子来了?”
听那话,就是绵里藏针。孙向阳站直了身子,正儿八经地向圣贤二爷打躬作揖道:“小弟没有在大红桥‘挑号’(通过较量提高名分)的意思,谁敢在这儿挑号不是找死吗?我是有要事找可心的大爷、二爷商量。”
圣贤二爷一听这话便把孙向阳拉到一边问:“怎么,老弟遇到为难事了?”
孙向阳道:“二爷,我想通了,不借洪帮名号,我的买卖也赚不着钱。”
“怎么,你也想入洪帮?”
“对,牛万里总瓢把子为人仗义,小弟我早有耳闻。起先我自命不凡,对洪帮各位爷不以为然,现在,我迷途知返了。”
“老弟好脑筋!洪帮的规矩是‘入帮不分先后’,你入进来,就和弟兄们享受一样的待遇。你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回头我给你一本小册子,你先读读,然后我请示一下总瓢把子,最后咱们要设香堂举行一个仪式。”
“用不着这么复杂,我没有这么高的台面。”
“不不,你不是一般人,全天津卫谁不知道三不管跤场的孙家班孙向阳啊?”
圣贤二爷说着话叫过老张,让他去取一本《洪门须知》来。老张答应一声便跑进了大红桥码头。码头里面既有货栈,也有账房、办公室。这时圣贤二爷方才发现了刘海涛,他盯住刘海涛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满脸不悦,说:“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文不文武不武的上大红桥这儿干嘛来了?”
刘海涛从圣贤二爷的出言不逊,感觉这个人骨子里十分可憎。别看他与孙向阳套近乎,那不过是为洪帮拉拢人,他们本质上绝对不是一路人。刘海涛说:“我是孙向阳的拜把子兄弟,陪他来大红桥转转。”
他说:“你既然是孙向阳的兄弟,怎么不把棉袄给他穿上?这大冬天只让他穿衬衣?”
刘海涛想说,他们不是摔跤来着吗?但他没说,而是赶紧把棉袄给孙向阳披上。他要表现得听话一点。孙向阳也就势将棉袄穿上了,顺手捡起地上的半只衬衣袖子。
就在这时,一辆黝黑的小轿车顺着冷风远远驶来,“吱”一声停在大红桥门廊外面雪地上。此时,刘海涛就见圣贤二爷乜斜着眼睛,两手抱肩,挑衅一样看着来人。却见车门开处,下车的竟是裴玉光。他身穿一身黑呢子制服,外衣披着一件皮大氅,手上戴着白手套。他耸耸肩上的皮大氅走了过来,面对一群人,他没有首先问候圣贤二爷,却对刘海涛开口了:“海涛,你在这地界儿干嘛?”圣贤二爷立即把恼怒的目光转向了刘海涛。
刘海涛急忙喊了一声:“伯父您好,”然后说:“我是陪堂兄来看望朋友。”裴玉光显然对刘海涛这话不相信,他把刘海涛拉到一边,说:“大红桥码头不是你这种人来的地方,找朋友也不能找这里的朋友。‘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难道你不明白?你得为裴玲负责任啊!”
刘海涛不知道裴玉光说的是真是假。从他末尾这句话看,是说刘海涛和裴玲属于对象关系,其实刘海涛和裴玲心里明镜似的,他们只是互相借用的关系。难道裴玉光不知道实情吗?此时,刘海涛只把裴玉光的话当做一片好心,说:“伯父,我在这儿待不住,马上就走。”
裴玉光表情严肃地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就往大红桥码头里面走。圣贤二爷便走上前去拦住了他:“你究竟想到里面找谁?”
裴玉光道:“我找码头王掌柜,税务局反映他们不按时交税,我来看看。”
圣贤二爷道:“王掌柜在我们总瓢把子牛万里那里,有事你找牛万里吧。”
裴玉光一边往码头里走,一边说:“那我也先进去看看。”
圣贤二爷道:“嗨,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不相信我的话怎么的?”便一挥手,十来个洪帮的人就把裴玉光圈住了,他想往前走也走不了了。裴玉光一见这阵势就皱起眉头,说:“不要以为你们青红帮人多势众就可以抗税逃税,市公署不答应,日本人也不答应!”
“谁说话口气这么大?”一声断喝,打断了裴玉光,只见身后走过来两个人,一个约摸四十来岁,身穿黑缎子棉袍,上身是羊皮坎肩,头上一顶筒子式水獭皮帽,与圣贤二爷装束大同小异,脸上架着金丝眼镜,嘴角漾着假笑,于文质彬彬之中透着狡诈;另一个则六十左右,全身只穿着一套黑呢子制服,笔挺笔挺的,人不胖,没有挺胸叠肚,脑袋上什么帽子也没戴,头上留着半寸长的短发。从他习惯性细眯的眼睛和爬满眼角的鱼尾纹,可以看出这个人的老到和深沉。在寒冷的天气里,他仿佛身怀特异功能,鼻子、耳朵、颧骨一点没有被冻红,而他们分明是从远处雪地里走过来。
只听圣贤二爷一抱拳道:“牛爷,您到了?这位市公署官员要找王掌柜谈税务问题。”
光头短发穿呢子制服的人说:“甭谈了,明天就把税报上去了,半天时间还等不了吗?”裴玉光知道来人就是牛万里,但既然没有人引荐,他便也假装不认识,说:“好吧,但愿你们不要食言。有日子就行,我走了。”拨头就走。把牛万里这一干人晾在雪地里。但圣贤二爷并不阻拦和怪罪裴玉光,似乎对市公署的人也很无奈,便招呼孙向阳赶紧过去向牛万里施礼。孙向阳见此,拉着刘海涛小跑着过去,一个单腿下跪抱拳,就向牛万里施了个大礼。
“向阳,我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次前来必是要求加入洪帮,如果我说错了,我在利顺德摆桌!”牛万里笑呵呵道。
“牛爷您好,您把话说到我心里去了。”孙向阳作揖道。
“好,你比你堂兄识路子多了,孙向荣有你一半的风度,他也死不了。”牛万里道,这时,老张走过来,先鞠一躬,然后将一本小册子《洪门须知》递给牛万里,牛万里便把这本小册子放在胸口处按了一下,有三秒钟的样子,然后转交给孙向阳,“你先读读这个,三天后咱们举行欢迎你入会的开香堂仪式。”牛万里说完,拍拍孙向阳肩膀,便朝前走去。一干人挺着胸脯威威武武尾随着他进码头了,孙向阳手持一本小册子,仍旧单腿跪着,目送他们远去。见他们拐弯了,看不见了,才站起身来,拉着刘海涛走了。
两个人边走边聊。
“加入洪帮似乎也不复杂?”
“不,看对谁。在下层社会我这种有些知名度的人,牛万里会很高兴接纳。如果是你想加入,估计就复杂了。各种名目的考验会让你厌烦,让你不堪忍受铩羽而归。”
“洪帮开香堂让我这种人看吗?”
“估计是不让看的,但我好好和圣贤二爷说说,争取让你旁观。”
三天时间,说到就到了。洪帮招收新会员开香堂大典在离海河边不远的大悲院门前约莫三百米见方的空地上举行。上百名洪帮会员整齐地盘腿坐在地上,正前方设立了香案,主席台,主席台后面搭了一顶临时绿帆布帐篷。开香堂是洪门中最重要、最隆重的仪式。洪门只是在新成立山堂或是有新会员入门的仪式才称为“开香堂”或“开山”。整个场地分为外部、中央、内部三个区域,内室称为“秘密室”,也叫“红花亭”,就是那顶帐篷。
刘海涛和孙向阳随着一个洪帮引领者走进“红花亭”,四下睃视。
“红花亭”内正中悬挂关羽夜读《春秋》像,匾额为“忠义堂”三个大字,中间设三层供桌,上层设羊角哀、左伯桃二位,中层设梁山宋江位,下层设始祖(洪英)、五宗(文宗史可法、武宗郑成功,等等)前五祖(蔡德忠、方大洪、马超兴、胡德帝、李式开),中五祖(杨仗佑、方惠成、吴天成、林大江、张敬之),后五祖(吴士佑、洪太岁、姚必达、李式地、林永超),五杰、三英、五义、男女军师各位,这些圣位用红纸或黄纸书写。
刘海涛看到圣位前设一木塔,有一米来高,便问引领者:“那个塔是干什么的?”
引领者道:“那是‘高溪塔’,塔中有‘木杨城’的木斗和七星刀、龙凤棍等东西。”
刘海涛摇摇脑袋,感觉莫名其妙。引领者说,你们再看,案前香炉上面有“替天行道”四字。所有烛台均按圣位分列,案前用物还有七星剑,原意为“满覆明兴”(因为洪帮当年的成立初衷就是反清复明);算盘为“计算灭清后,明帝再行登位年代”(因明清早已过去,现在摆放这些只有象征意义),尺为“比较会众的行为”,以及“天地合一的尺寸”;斛与秤表示“正义公道”,镜子是“照破正邪”,剪刀是“剪开乌云”,桃枝象征“桃园三结义”,珠串和木鱼为“合抱一剑,以成穹隆之形”。还要张挂红灯,分外层三盏,中层八盏,内层二十一盏,为“三八二十一”,以扣一个“洪”字,下面还要设置一桥,用铁板或铜板制成,表示五祖逃难遇救之处,香堂各部门都用“竹圈”围好,有人持刀把守,也就是“月宫门”。
在正式仪式前,红旗管事设置五祖圣位,按照步位依次排列,新入门者孙向阳被称为“新贵人”排列在下首,红旗命老么打水,凡在香堂中的执事依次“洗手净面”称为“开光”,然后红旗管事“升表”,向空中“请圣”,再转向圣位前“安位”,然后插香、献刀、献棍,再请大哥“登山”,在香堂各人行礼相迎,大哥登山,行礼参圣,然后列于香堂上首,手执令旗,依次传令。各种仪式规定动作,为“丢歪子”,做动作时还要“阐条子”。红旗打水的率先开口,其条子为:“威风凛凛站香堂, 大小老么听端详,为兄请你无别事, 金盆打水进香堂!”继而香长开口道:“香长大令传下来,在园兄弟听开怀,今日聚集英雄将,位台哥弟好威风,协力同心灭强寇,上天佑助事成功,三山五岳来聚会,五湖四海共一宗,香长大令讲完了,满园兄弟进山来。”
此时执法者接过话来:“执法大令手中飘,满园哥弟听根苗,为人做事要正大,敬兄爱弟美名佳,洪门律令非戏耍,虚心假意血染沙,自古英雄仁义大,扶困济危是洪家,五湖四海英名传,东西南北人人夸,执法大令讲完了,忠义堂前把令交。”此时,孙向阳被一人引领,按大哥点名顺序依次来到二人把守的月宫门前,与门人对话。
“孙向阳!”
“在!”
“你来做什么。”
“投奔梁山!”
“投奔梁山做什么?”
“结仁结义!”
“是人家劝你来的,还是自己愿意来的?”
“自己愿意来的!”
“有咒无咒?”
“有咒!”
把门人按程序又说一句“有咒请进”。便由人引孙向阳进“月宫门”,对圣位行三叩首礼,执事人点红香,交于孙向阳一枝,指点他双手捧持跪在圣位前,然后宣誓。宣誓后,孙向阳用刀把手中的香一斩两段,此时执事人说:“红香一断,人头落地!”,并对孙向阳道:“三级连升”,众人齐应:“连升三级!”此时再由大哥将孙向阳加封步位,孙向阳便向大哥谢恩,向众哥弟行礼。
仪式进行到这个时候,开始“斩凤凰”,也就是斩鸡。大哥传令让红旗杀鸡:“一枝大令传下来,红旗管事听开怀,三山五岳来结拜,命你进帐把牲宰!”红旗立即回答:“一不慌来二不忙,迈步走进忠义堂,请问大哥如何差遣?”
“命你香堂斩凤凰!”
“香堂以内,英雄甚多,豪杰甚广,小弟无志无能,何敢在香堂斩凤凰?”
“这是你管事的职权!”
红旗接令,然后接刀,老么捉鸡,杀鸡。老么杀鸡的当口,红旗开始“讲刀”:“此刀本是非凡刀,昔日老君炉内造,七七四十九天炼,方能造成三把刀,头把刀在关公手,名为青龙偃月刀,二把刀在晋王手,取名开国定唐刀,三把刀在咱们手,取名本是除奸刀!”
接下来,是孙向阳喝下鸡血酒。此时,牛万里便从人丛里走出来,向孙向阳打躬作揖表示祝贺,众弟兄一叠声道:“祝贺!祝贺!”仪式宣告结束。牛万里非常器重孙向阳,引领他向远处的一辆轿车走去,孙向阳急忙回身招手,叫来了一直坐在后面的刘海涛。
“他是你的朋友?”牛万里道。
“他是我的拜把子兄弟。”
“上来吧。”牛万里招呼刘海涛也上车,刘海涛也不客气,上车坐在副驾驶位置。汽车快速向商业区驶去。孙向阳问:“咱们去哪里?”牛万里道:“登瀛楼。朋友送我几张登瀛楼的商业礼券。”
刘海涛对商业礼券感觉很陌生,便没话找话问:“牛总,商业礼券是什么意思?”
牛万里道:“哦,小伙子很有求知欲啊——商业礼券就是消费凭证。这种东西出现并流行于前两年。不仅存在于餐饮、糕点行业,还存在于服装百货、棉布庄。目前只在北平、上海、天津这样的大城市流行。这些地方都是沦陷区,在战乱的社会背景下,人心缺乏安全感,私人之间的人际关系变得更加紧密,孙向阳在眼下这个节骨眼加入洪帮,就反映了这一点。大家都希望相互支持,相互保护,社会交际变得十分频繁,这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商业的发展。直接送礼物或现金可能令人尴尬,而送礼券既大方有礼还能避免尴尬,所以现在很快流行起来。此外,从商家的角度看,眼下的物价很不稳定,卖出礼券则能更快地回收资金,及时地补充货物。礼券的面值不变,即使物价上涨,商家也不吃亏。更重要的是,购买的实际金额应低于面值,如此既优惠又大方得体的方式便很快被人们所接受。两张礼券看似小事,其背后,却蕴藏了这个时代的特色和商业风潮。”
刘海涛半是佩服半是赞赏地回头看了牛万里一眼,这一眼,便被牛万里抓住。说是抓住,就是把刘海涛欲言又止的神态抓住了。孙向阳对牛万里的一番话没有反应没有感觉,刘海涛却在神态上发生异常,尽管这种变化十分微小,但终归逃不过牛万里的眼睛。
汽车停在登瀛楼门前的时候,穿白色制服的服务生似乎认识牛万里的汽车,急忙跑过来为牛万里开车门,然后又簇拥着牛万里进屋,把孙向阳和刘海涛甩在了身后。进得屋去,登瀛楼穿着呢子制服的总经理冷不丁便一溜小跑就蹿过来了,嘴里喊着:“嘿嘿嘿,瞧瞧谁来了!牛爷,牛总,总瓢把子您老好啊!”跑到跟前便先向牛万里深施一礼,“您老里面请,二楼三号的‘黄金屋’给您候着呢!”
牛万里道:“甭瞎拍马屁,你又不知道我几时会来,怎么是给我留的?”
总经理道:“牛爷,您有所不知,自从您三年前第一次在这屋吃饭,这间屋便不再接待旁人,除非市长来。”
牛万里压低了声音道:“日本人来了,你接待不?”
总经理与牛万里耳语:“去他妈的吧,三个字,不、接、待。”
牛万里呵呵一笑,说:“怎么好听你就怎么说呗,好啊,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三个人在屋里坐定以后,没等牛万里点菜,两个服务生已经将两辆小车推进屋里,一个服务生从小车上一个碟子里取出热手巾把儿,递给牛万里,然后再递给孙向阳和刘海涛;接下来将一壶沏好的茉莉花茶斟在三个杯子里,还是首先端给牛万里一杯。茶是温的,不是用来喝的,而是漱口。只见牛万里擦完手脸,端起茶水喝下一口,嘴里便“咕噜咕噜”起来,服务生赶紧将一个磁盂递到他嘴下,于是,牛万里呒地一下子将茶水吐了出来。真是学吃学喝学见识,孙向阳和刘海涛便也照此办理。两辆小车推走以后,马上又有两辆小车推了进来,一辆车上送来的是四个凉菜和一瓶茅台,另一辆车上送来的是烤鸭、春饼、黄瓜条、葱丝和三小碟面酱。
牛万里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他猜出孙向阳和刘海涛都没吃过烤鸭,或说吃过烤鸭但没有严格按规矩吃烤鸭。于是,他便率先垂范地演示了一遍。两个人学着样子操作起来。牛万里突然换了话题道:“向阳,你这个兄弟叫什么?”
孙向阳道:“他叫刘海涛。”
“他是共产党方面的人。”牛万里道。
刘海涛一下子就胀红了脸,说:“牛总此言差矣,我哪个党派的都不是。”
“我没说你加入了共产党,我是说,你属于共产党方面。”
孙向阳非常纳罕,说:“牛爷,您老人家火眼金睛,从哪儿看出他是共产党方面的人呢?”
“这个么,我不能说。你们俩先说说吧,刘海涛是不是共产党方面的?”
刘海涛连连摇头,感觉事情太神奇了。自己的服装、打扮或神态有什么特征吗?自己怎么没有丝毫的感觉呢?既然如此,守着真人也甭说假话了,而且,如果牛万里一门心思认定你是共产党方面的人,就算你矢口否认,他也不会相信。牛万里这种人属于阅人无数、久经沙场的老江湖,像孙向阳、刘海涛这样的简单得像一张白纸的人,在他面前早已被看到内心;他不光能猜出你的身份、政治倾向,还知道你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刘海涛不得不这样回答:“没错,我身边是有共产党方面的人;但我需要向牛总坦言的是,我身边还有国民党方面的人,而且,也有治安军里的人。”
“哈哈哈哈,”牛万里发出爽朗的大笑,“好了好了,不要解释了,我并没有查究你到底应该归属于哪些人。我没有这个权力。现在咱们的情况是一样的,都面临乱世,如何巧妙地有质量地生活,是我们必须考虑的。所以,接近什么党派或帮派,都不算问题。在此,我只问海涛老弟一句,你通过孙向阳接近我,目的是什么呢?”
刘海涛不能不再次胀红了脸。牛万里这个人太厉害了,连自己曲径通幽接近他,他都能猜中,而且一语道破!刘海涛急速转动着大脑,依仗他在报纸上和王政委的文件里读到的各种信息,马上就想出了说辞:“牛总,您对时局一定也有深刻研究。我作为晚辈,不该在您面前卖弄,但我觉得,强调或重复一下,对您眼下的抉择会有帮助。”
牛万里道:“哦,看起来问题还很严重,好的,我洗耳恭听,你放开胆子讲吧。”
刘海涛咳了一声道:“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形势发生了深刻变化。德军在斯大林格勒遭到惨败后,被迫收缩战线,而苏军则转入反攻。意大利于去年9月8日宣布无条件投降,极大地削弱了法西斯的整体侵略势力。日本在太平洋战争中,中途岛作战、瓜岛作战以及东南太平洋方面的岛屿作战,均归失败。法西斯战线已经开始崩溃。为了应付这种局势,去年9月25日,日军大本营和政府召开了联席会议,对世界形势、战略方策、对外方策等进行了研究。并于去年9月30日的公开御前会议上决定,扩大空军,使今年飞机数量达到55000架,以加强海洋正面和缅甸方面的地面兵力。对华兵力保持在去年的程度,但由于国力所限,对华军备的装备水平将会降低。御前会议以后,日军在太平洋战争中又接连失败,至去年年底,日军在战略上已完全处于守势,而盟国军队进入了大规模反攻阶段。此时,日军大本营和日本政府已预感到其海上交通有完全被切断的可能。为了在海上交通被切断时,能保持日本本土与东南亚的联系,并摧毁美军在中国的空军基地,今年1月,日军大本营决定在中国进行打通大陆交通线(平汉、粤汉、湘桂等铁路)的作战。凡此种种,说明了一个问题:法西斯侵略势力已经越来越走下坡路,日薄西山、日暮途穷、大势将去、宣告失败,是其必由之路。请问牛总,您这么有学问有韬略有慧眼的长辈,承认不承认我说的是事实?”
“对,我承认。你讲得全是事实。但眼下日本人的在华力量仍然很强。”
“这一点我也承认。这也正是我想说的——我们现在的情况应该属于黎明前的黑暗,您说是不是?”
“可以这么说。”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我们该不该在困难情况下支持抗战,将中国人民的反法西斯战争进行到底?”
“没错,应该支持,尤其在总的趋势已经明朗的情况下,必须支持。”
“我知道,您以往肯定做了很多。但您是个不事张扬的人,做好事历来不留名。”
“谢谢海涛后生的夸奖。”
“那么,也请您老人家支持我一下。”
“哦?你想干什么?”
“我想把一批药品运出去。”
牛万里低垂下头,继续吃起烤鸭,不再说话。孙向阳和刘海涛便也跟着吃起来。吃了一阵子,刘海涛感觉说了半天,没有结果,那便等于没说。便开口问道:“牛总是不是对此存有异议?”
牛万里咽下嘴里的东西,说:“我猜的果然没错,你就是共产党方面的人;国民党方面是不找我运药品的,日本人和治安军更没有这方面问题。我现在跟你们说句透底的话吧,我们的很多弟兄吃的就是码头。虽然不是亲密朋友的关系,我不会帮忙;但即使是亲密朋友,我也仍然是要报酬的。否则,好几百号人,吃什么?喝西北风吗?”
“请牛总透下底,多少钱可以成交?”
“这个么,就要看你的悟性了。”
“这个……”
“明天你到码头来找我,我和你细谈。”
“好吧。”
为了一蹴而就把事情办成,吃完烤鸭,刘海涛就兀自来到孔德贞家里,向她诉说上午的事情,试探地咨询,涉及洪帮帮主的礼品,应该送多少为宜?孔德贞近来一直在家里作画,已经画出好几幅纪念张志强的画作,正准备找刘海涛拿去发表,听了刘海涛的话,沉思了一会儿,说:“类似牛万里这样的洪帮头面人物,都是吃过见过闯过大江大海的人,三瓜两枣他肯定看不上。这样吧,我让我爸给你开一张面额一千的支票,先借你用一下。记着,买卖成了还我就是。”
“好的,我一定会还的。”
“但我也有个条件,这几幅画你都要想办法发表。”
刘海涛接过画作浏览了一遍,连连摇头,说:“你的画作太露骨了,没法发表;马向前不会同意,松本也会看出端倪。”
“这次我是不会修改了,你看着办吧。反正这是我借给你一千块钱的附加条件。”
“真拿你没办法。好吧,画作问题,我想辙。”
孔德贞面带微笑捶了刘海涛肩膀一拳,便领刘海涛去她爸的公司开支票。
转天一早,刘海涛怀揣支票,来到大红桥码头。其实,牛万里并不在这里办公,只是偶尔来这里观看视察。可是,不到这里来等牛万里,又能去哪里呢?因为昨天他并没有问牛万里应该在哪见面。于是,他就咯吱咯吱地踩着雪,在码头附近来回溜达,心里想着怎么对付牛万里的计策。明媚的阳光照射着大地,空气却十分寒冷,“风后暖、雪后寒”的谚语是没错的,地上的积雪已经冻得发硬,有些走人的地方已经把积雪踩实,变成了冰雪疙瘩,而且被鞋底磨得锃亮。他遛了足有整整一个时辰,已经冻得手脚发麻,冻得耳朵和鼻子脸颊生疼的时候,一辆小车停在码头大门外。刘海涛偷眼看着,仍旧在遛。因为不遛他就更冷。
这时车上下来一个穿黑呢子制服的六十来岁的人,此人正是牛万里。只见他稳稳地站定以后,四处扫了一眼,便向刘海涛招手。刘海涛急忙跑了过来。
“怎么样,冻得够呛吧?”牛万里也不和刘海涛握手,只是自己搓着手。
“是,够冷的。”刘海涛学着牛万里也搓起手来。
“来,摔两跤,热热身。”
牛万里说着话就脱外套。啊?刘海涛不觉一惊,牛万里已经这把年纪,怎么说摔跤立马就脱衣服?牛万里脱下呢子上衣,交给汽车里的司机,然后又脱呢子裤。刘海涛急忙阻止他,说:“牛总,您不要这样,弄不好要冻病的!”牛万里却并不回答,三两下就脱下了呢子裤,又递给司机。全身上下露出紫色的松紧口绒衣绒裤,看上去很像练家子。刘海涛急忙也脱掉棉袄,扔在雪地上。便和牛万里转圈走起场子。
走场子,是摔跤人的习惯。摔跤以前,两个人先顺时针走几圈,再逆时针走几圈,算是熟悉场地、气氛,也是酝酿情绪。正反圈子都走完了,牛万里发一声喊,道:“来吧!”刘海涛便拉开架势凑上前去,他想先声夺人,就抓住牛万里的袖子脚下一个“踢儿”,谁知牛万里一弯腰就抱住了他的腿,上身肩膀一抗,“噗嚓”一声就把他扔在雪地上。动作专业而快捷,手劲儿很大。刘海涛的后背凉嗖嗖地沾满了雪沫子。
牛万里搓着手问:“这个动作叫什么?”
刘海涛一骨碌爬起来回答:“叫‘抱双腿前顶摔’。”
“还行。再来。”
两个人走了半圈,刘海涛又伸手揪牛万里的袖子,脚底下又是一个“踢儿”。牛万里手疾眼快,一把就抄住他的这条腿,顺势一拉,便把他扔在地上。
牛万里搓着手,又问:“这个动作叫什么?”
刘海涛坐在地上说:“叫‘抱单腿拉腿摔’。”
牛万里摇摇头,说:“完了,完了,才两跤,就懈怠了。”
刘海涛急忙跳起来道:“没完,继续!”
牛万里却走向汽车,取出呢子衣裤开始穿了。刘海涛不得不捡起自己的棉袄,抖抖雪渣子,穿在身上。这时,牛万里穿戴整齐,打开车门,向他招手。他便急忙过去,跟随牛万里坐进车里。
“你只怕是初学,连起码的防备意识都没有。”
“是的,我只是跟着孙向阳学了半天。”
“为了接近我,你临时抱佛脚。”
“哈哈,让您见笑了。”
“几年前你的诗名很响,这几年你沉寂了。”
“您对文学界的事也熟悉?”
“对,我对文学界历来关注。你现在怎么不写诗了?”
“世事维艰,哪有心思写诗。写了也没人给登。”
“现在津门才女翟小倩后生可畏,其成就已经超越了万家铭,差不多可以与刘云若比肩了。”
“可是,人们骂翟小倩是汉奸呢。”
“你怎么看呢?”
“我感觉翟小倩含有隐衷。”
“英雄所见略同。”
牛万里从口袋掏出一个玻璃内画鼻烟壶,拧开盖子,在鼻子底下反复闻了几下,然后优雅而响亮地打了个喷嚏:“啊欠!”然后将鼻烟壶交给刘海涛,让他也尝试一下。恭敬不如从命,刘海涛也照此办理,只觉得一股辣得呛鼻的草香直顶脑门子,只闻了一下便控制不住地急忙打了个喷嚏。牛万里哈哈大笑。
刘海涛此时结果感觉非常好,整个上呼吸道舒爽得很。两个人都掏出手绢擦鼻子。牛万里把鼻烟壶收了,说:“海涛,你给我带来什么礼物了?”
刘海涛解开上衣,从棉袄的里面口袋掏出那张支票。牛万里接过去看了一眼,便还给了刘海涛,说:“你能想到,就可以了。这钱我不要了。”刘海涛急忙说:“哎,牛总,您跟我不要客气,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不是?”
牛万里清清嗓子,说:“好吧,你口袋如果有大洋,就给我一块大洋吧。”
刘海涛十分纳闷地看着牛万里,没有动作。牛万里道:“怎么,口袋里连一块大洋也没有?真的这么寒酸?”
刘海涛非常不情愿地掏出一块大洋,递给牛万里道:“牛总,你给我难堪啊。”
牛万里呵呵一笑,说:“难堪什么?你应该感动。”
“是,只要您真心这么做,不是故意给我难堪,我自然是感动的。”
“我也不是假惺惺地故作姿态,我是想,在你们运送药品的时候,一并结账。”
啊,是这样。刘海涛心里悄悄地咯噔了一下子。真让自己说着了,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只怕结账的时候会现出庐山真面,是个冤大头。此时,刘海涛就又想起裴玉光的话: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
但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刘海涛爽快地与牛万里敲定,傍晚,在大红桥码头装船。成交。两个人笑呵呵地握手。一样的笑,心里各自想的却南辕北辙。
离开牛万里以后,刘海涛按照过去父亲的指点,来到估衣街东口(102号)的中西大药房。
名头响亮的估衣街,繁华而又古老,天津人没有不耳熟能详的,没有不钟情的。是啊,早年的估衣街曾经在商业贸易上一度代表了天津的形象,展示了天津曾有的兴旺发达和作为华北地区中心的经济地位。估衣街与天津人的生活紧密相连,是天津人心目中永远抹不去的深刻记忆。可是近一百年来,估衣街却因其富有而饱尝了屈辱和痛苦的磨难。第二次鸦片战争和八国联军侵华期间,估衣街变成了列强肆意劫掠的目标;民国初年,估衣街又遭到国内军阀的焚掠。一些大的商家不得不采取防范措施,像估衣街的集义栈,就在栈房里设有地道,以防不虞。中西大药房,也挖了地窖,藏匿日军禁运的药品。
刘海涛径直找到中西大药房的年轻司药尤真。尤真这个名字他曾经听父亲说过很多次。(40年后,尤真一度出任天津市副市长,后来调到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工作)。他把刘海涛请进接待室,给刘海涛沏上茶、点上烟,就开始了试探。说试探,是因为刘海涛也是道上人,一听话音就知道什么是试探。
“老弟贵姓?”
“免贵,姓刘,《大天津》杂志社编辑刘海涛。”
“哈哈,久仰久仰,几年前你的诗名很响,全天津卫稍稍有些文化的读书、看报的人没有不知道刘海涛其名的。”
“时过境迁,老皇历啦,现在文学界是刘云若、万家铭、翟小倩的天下。”
“你喜欢翟小倩吗?”
“还行吧?”
“可是人们都骂她汉奸呢。”
“那是对她不了解,一个身世复杂的女人,总有很多苦衷不是?”
“你现在代表杂志社做药品生意吗?”
“我其实是周家栋商铺的人,现在因为周掌柜去世了,周家栋商铺已经改名为郭明振商铺。我是帮郭明振商铺做生意。”
尤真一听周家栋商铺,便眼睛一亮,说知道知道,还与周掌柜见过面。便低声打问:“周掌柜是怎么死的?”刘海涛低声相告:“被鬼子杀了。”
尤真悚然一惊,警醒地看着刘海涛:“鬼子?”
敢于说出“鬼子”二字,已经基本亮明了立场,而刘海涛继续肯定地说:“没错,是被鬼子杀的。”
尤真沉默了,可能他在猜度刘海涛是真的率真还是假的率真,又反复观看刘海涛的五官、外貌,半分钟过去以后,低声打问:“你是周掌柜的儿子?”
刘海涛道:“不是儿子,是朋友。”
“嗯,”尤真点点头,似乎赞赏刘海涛的慎重,又长叹一声,“商铺现在周转情况怎么样?”
“维持吧。”
“这批货是秋后收集上来的,已经压了两个月了。”尤真开始说真话了。
“一些环节不好办,所以我这边一直拖着。”
“运输问题解决了?”
“现在看,没问题了。但只怕成交的时候会被狠咬一口。”
“能杀价就杀价。”
“是的。”
“走,跟我看看货去。”
刘海涛点点头,跟随尤真走出接待室。他们首先来到总经理办公室,和总经理见了面,寒暄几句,然后尤真领着刘海涛来到他自己的办公室。这间屋面积不大,尤真将贴墙站立一座药柜用力移开,后面是一幅唐代著名药王孙思邈的画像,掀开画像,墙上一个暗门,尤真将暗门推开,就招呼刘海涛过去。两个人进了暗门,尤真按亮了电灯,刘海涛便看清了脚下的台阶,走下十几级台阶以后,眼前便敞亮起来,这是一间面积足有五十平米的储藏室。地上整整齐齐地码着药箱,药箱上蒙着油布。尤真指着这些药箱说:“就是这批货。”
刘海涛揭开油布,见药箱上都写着“滋补品”或“十补大全”,疑惑地看了尤真一眼。尤真低声说:“里面都是盘尼西林、磺胺、汞粉、奎宁粉等药品。”
“这批货多少钱?”
“一万五千大洋。”
刘海涛点点头,说要马上去找郭明振,便握别了尤真。
谁知当他将结识牛万里,谈好一批药品的运输问题的时候,郭明振突然翻了脸,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提前不和我打招呼?涉及那么一大笔钱,我往哪儿弄去?再说了,牛万里那是什么人?结识他干嘛?老话说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牛万里交了朋友,你距离党的组织和党的要求就更远了不是?”
“可是,我们党不是也要求我们建立广泛的统一战线吗?”刘海涛据理力争。
“统一战线是我们这些小力巴考虑的事吗?那是党中央的大政方针,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棵葱了?”郭明振非常不屑地看着刘海涛。
“大政方针难道不是需要我们这些做具体工作的人一点一滴去干的吗?”
“我本来不该对你讲这么多,老实告诉你,执行统一战线政策,是有具体人在做的,用不着你我这样的小人物插手。弄不好我们还会给上级领导找麻烦。”
“前方那么急需药品,我们难道一点也不着急吗?我们能做些具体工作,为什么不赶紧做?”
“你懂得什么叫分工合作吗?该你干的,自然会叫你干,不该你干的,你乱插什么手呢?显你有本事是不是?”
刘海涛被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气哼哼地掏出烟来抽烟。按照以往的习惯,他是要先递给郭明振一根的,但这次他根本没有,兀自喷云吐雾了起来。
“你不要这样想不通,革命工作是有分工的。上下级有分工,不同的岗位也有分工。并不是说你方便什么就干什么。”